秦黎听见了他的笑声,愣在原地。

    方未休道:“生魂所思所想、所作所为皆由他为人时隐藏的赤心决定,不存欺瞒,不能伪装,血养愈久,生魂形态愈真,性情也会更近其生前之态。”

    “他说得不错,本人生前定是个风流佳公子,红尘中穿云错雨,片叶不沾身。”那团魂影调笑。

    他又飘到秦黎近侧,渐成人体,装模作样拜道:“多谢姑娘相救,你不知我在这里的日子过得有多无聊,每日只能他,赏赏花,看看草,晒晒太阳……哎,哎……姑娘别走啊。”

    都说人死魂离,如今他只剩单魂,秦黎实在想不到这人生前该是何等东拉西扯的轻浮嘴碎,只能迈着步子远离。

    那魂灵赶忙挡在秦黎身前,看着她抱着臂瞪他,终于正色,不再念他那似关禁闭时的爱恨情仇无聊故事。

    “阴阳里的规矩我都懂,姑娘以血养我,想换什么?是价值连城的宝贝,抑或是万人之上的尊位?当然生死之事,我也无力回天,毕竟我也只差这临门一脚,就到黄泉喽。”

    秦黎看着他左右摇晃,尘光在他身体里纹丝不动,奇怪的是,世间神鬼之说素来惊骇,可秦黎看着他,心头一点惧意也无。

    她平静回:“失去的记忆。”

    那魂影自在秦黎脚边向上环绕,“我之前还不信什么有缘人的鬼话,如今看来阴阳里果然不俗,姑娘原和我一样都是没了前尘,同病相连,我自是要帮的。”

    秦黎翻着白眼:她形神俱在,怎么会和一个鬼同病相连,说得什么笑话。

    她心里正暗暗嘲弄,脑海中却忽然涌动起一阵澎湃,记忆的碎片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她身处无边的碎浪之中,拼尽全力想拦住所有片段,可它们只从她指尖呼啸而过。

    她垂眸,只得手中两三个。

    ——她在弹琴奏曲,杀人后,反被一群黑衣人追杀,坠下断崖。

    ——她和一个身影模糊的男子在海棠林下描画,余光一转,朱红高门缓缓而开,门楣上金刻着“镇国公府”。

    ——她骑着高头大马在校场上纵横驰骋,手中红缨枪挥舞如虹,英姿勃发。

    “镇国公府,”秦黎轻念着,她追逐着碎片而去,渴望探知得更多,但是突然间地动山摇,浪潮倾覆般的震荡席卷而来,随后瞬息消散,只留她后脑的顿痛。

    秦黎着急道:”怎么只有这么点?“

    “怕你跑路了呗,我现在要将你想要的东西尽数给你,你不管我了怎么办。”那魂灵化作人形摊手道,秦黎的记忆是他所赠,他一清二楚。

    方未休道:“姑娘只需每隔九日赠出一滴血,助他八十一天,那时银货两讫,记忆自会全数回归,此间他不能离你十丈之外。”

    秦黎虽无奈,可无计可施,她实在没有天大的本事能奈何得了这幽玄之物。

    她现在想起的事情不多,但好歹记得一个镇国公府,她曾在那生活过,里面的人定然认识她,总是个去处。

    来日方长。

    此念至此,她心里略感安慰。

    “出了阴阳里,姑娘就是在下的庇护,我的生死也全在姑娘一念之间,姑娘善心,我重生后定任姑娘驱驰。”

    那魂灵一改刚才的嬉皮笑脸,说话没来由的郑重,秦黎一时还不习惯。

    她背着手,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斜着眼看他,“以后跟着本姑娘混,规矩可得早说清楚。我说往东,你就绝不往西,我说上天,你绝不能入地,听我差遣,一切就都好说。若能再改了这个三言缀两句鸟语的毛病,那就更好了。”

    那魂灵从善入流,笑成一团,化作人形,弯身一拜,“姑娘说得即为圣旨,小魂哪敢不从。”

    春阳仍挂在秦黎刚来时的那个位置,阴阳里缈无人息,日夜不转。

    方未休领着一人一魂来到巷口,向她们道别,那从无波澜的脸上扯着唇角,看着极不自然。

    “阴阳轮转,晦明不定,终有拨云之时。”

    “祝二位好运。”

    “后会无期。”

    秦黎静立在草棚,看着整个里巷随着方未休渐远的身影慢慢融入四周的山林,直至在迷蒙的风雪中消失无踪。

    外面风雪仍盛。

    那魂灵四处翻旋,任由雪花自虚蒙的手掌中坠落,他感叹:“果真还是外面妙啊。”

    秦黎敷衍地嗯了一声,她环顾着茫茫群山,心里默默规划着前路。

    那魂灵站在秦黎身侧,猜到她心中所想,“此处据上京不足百里,你想到镇国公府,几日就够了。”

    “你不是一直在巷子里,不闻世事,你怎么会知道此处为何地?”秦黎惊诧。

    “事实本理之说,我无需费神,便能全知。”

    这可是活宝典,不消时间,不耗人力便能尽得天下已存之事,那该是怎样的意气自傲,但那魂灵话中反倒透着落寞。

    秦黎没听出来,嘲道:“你什么都知道,却独独忘了你自己是谁?”

    此话一出,她登时就后悔了。

    她们两个无往可寻的人,本应最懂彼此的苦楚,如今有缘结识,该是幸事,自己却拿痛处刺他,实在不通仁义,她心里终于生出几分同病相连的愧疚。

    那魂灵也不恼,还笑了两声,“小姑娘,这般戳心窝子可不好玩。”

    秦黎有些尴尬,又问:“我此前叫河花,你有名字吗?我总要唤你。”

    “又无需人来分辨,要名字作什么。”那魂灵说完,默了一番,又道:

    “可如今要到上京这种繁华地,看来本公子也要取一个应景的名字,才能不负风月美意。”

    “那要叫什么呢?”

    秦黎看他一会化作浅淡的人形踱步,一会消散在风雪中,一会又聚成白雾绕着她盘旋,纠结不已。

    她支着头,懒懒道:“你自阴阳里来,盼得魂灵返生,复步阳光之下,我看就叫曜灵。”

    白影顷刻间又成人形,他居然模仿起了俊雅公子抚扇的动作,他赞道:“旸谷吐灵曜,扶桑森千丈[1]。曜灵,日光也,都是好意,果然公府出来的姑娘就是博识。”

    他看秦黎终于露出了今日第一个微笑,心里瞬时没来由的喜悦,他虽是灵,可也懂七情六欲。

    他自荡出人体,记忆尽失,五洲四海,复入阴阳,未再与人产生过交际,守着一句有缘人的承诺,在明无暗夜的里巷,寂寂等候。

    而今日,她却真的来了。

    ……虽然是一个不解风情的小丫头。

    秦黎听见称赞,心尖泛起涟漪,又想了想道:“你自己择个姓,此后说起来也是有门有户的鬼了。”

    “哪还需要我择,姑娘大户出身,我跟着姑娘姓,才能沾上你祖上荣光啊,镇国公府好像是谢氏,那本公子以后就是谢曜灵。”

    秦黎抬步往外走,“假模假样,本姑娘根本不记得自己姓什么,想蹭人家公府高门的贵姓就直说。”

    谢曜灵紧紧跟着,“我看差不离,往后姑娘飞黄腾达,我若返生,姑娘可要念得此情,拉小人一把啊。”

    “滚,你要活了,我就先亲手揍你一顿,治治你这嘴碎的毛病,赶紧滚远一些。”

    “远不了,远了真会死。”

    “……”

    一人的单鸣曲在山间回荡,寒雪凄迷,催人踏上了归路。

    ----

    冬至后的风就没消停过,跟着秦黎从归云峰,一直吹到了上京城。

    秦黎向别人打探了镇国公府的所在,她走在热闹的街道上,看夜色中灯火暄莹,旌旗舒展,车马川流不息,心中不由得又生出了彷徨。

    万一她真出自公府,那一会见了父母是该痛哭流涕,还是该淡然不语,毕竟她们予此刻的她而言,只是陌生人而已。

    谢曜灵没有多言,只化作伞状罩在秦黎头上,仿若要替她挡雪,伴着她默默行路。

    明光下,那团白黄色的魂影更是浅淡,寻常路人就算有了秦黎的通媒之眼,恐怕也只认为他雪止后氤氲的白雾。

    秦黎在门口踟蹰了许久,才扣响了那扇记忆中仅有的朱红高门。

    大门骤然打开,一个圆润如球的脑袋探了出来。

    那小仆定睛一看,似是认出了眼前之人,不禁惊呼出声,“二少夫人……”

    “少夫人回来了,少夫人回来了……”

    开门的小仆一时间竟忘了迎接秦黎,他急匆匆转身,一溜烟地跑到青石路上,边跑边喊,声音高扬,随即波澜便在静谧的水面上荡开,逐渐在府邸的每一个角落蔓延。

    麻豆大小的灯笼一一亮起。

    秦黎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少夫人的称呼究竟意味着什么时,石路另一头,一个水蓝色的少年身影迈着急促的步伐朝她奔来。

    雪花如青烟般直直挤向他的衣领,他冲开飘动的雪帘,声音穿过一片片错落的寒暄,清晰地落到秦黎耳畔。

    “二嫂。”

    她居然已嫁人了。

    这是她婆家。

    谢曜灵还呈雾态,伏在秦黎肩头,他低低地笑,“小姑娘,深藏不露啊,可怜我一片芳心,如今竟要错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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