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睁开眼睛时,第一时间就察觉自己已经不在病床上,总是一片白的狭窄视野一下从天花板的白炽灯换成了医院专属的PVC地面。

    医院长廊是她熟悉的画面,可是背着她的人,却陌生又熟悉。

    “小孟哥哥?”

    她尝试去喊,想确认此刻将她牢牢背在身上的,是不是记忆中那个人。

    男人正与护理站的护士对谈,听见她细细的嗓音,扣在她腿弯处的手稍稍泄力,偏过头去看她一眼,“是不是弄疼你了?”

    询问的嗓音带着温润的哑,是这阵子她时常在半梦半醒间听见的声音。

    “没有。”她小声回。

    但其实她说了谎。

    疼自然是很疼的,腹部的伤口贴在他背上,每一次震动都如刀在割肉。

    她捏紧手里衬衫的布料,手指用力得没察觉掌下的肌肉瞬间紧绷。

    孟冬晨没再回头,快速用单手搂着她签字,也没让她放开手。

    夏至满头汗水,听见他在护士的询问下,回了“哥哥”的两个字。

    那一瞬间疼痛被思绪撞得稍稍远离,他是自己的哥哥吗?

    夏至迷瞪瞪的想。

    可是记忆很混乱,只记得车祸,只记得有好多人围绕着自己,她觉得丢脸又抱歉,然后有个人,脱下外套将她盖住。

    一切都像梦境。

    他说:吱吱,不要睡着。

    这是趴在他背上睡着前,最后一个记忆。

    出院前打过的那针药效渐渐发挥效用,夏至睡得很熟,可是伤口让她始终处于低烧状态,夜里睡到一半她惯性用被子将自己卷起来,整个人像只蜷缩的虾子,瑟缩在单人床的一角。

    以往她能维持这样的姿势睡一整夜,可是这晚当她又一次把自己紧紧包裹,就会有个人不厌其烦将她拉出棉被,拉整她的睡衣,替她换上退烧贴,又是哼歌又是讲故事将她哄睡。

    几天下来她睡睡醒醒,梦里都是五颜六色的缤纷故事,她总听不太真切,总觉得这人距离忽近又忽远。

    迷糊了几天,彻底清醒时,是在半夜。

    肚子饿得打鼓,醒来,才发现身旁有个人没睡,拉了张椅子靠在床边,戴着全罩耳机,专心在工作里。

    夏至想发出声音,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像是吞了一把沙,全是干的,哑的,却仍不死心,“哥哥??今天几号了?”

    察觉身旁有动静,孟冬晨摘下耳机给她端了杯水。“七月十五号。”男人轻笑一声,“你已经在医院住了半个月,记得吗?”

    “啊??”夏至在他的回答里愣了愣神,嘴里喃喃,“那我把礼物给妈妈了吗?”

    片刻的沉默后,孟冬晨走出屋子,回来时,手上多了瓶黄桃罐头。

    察觉她的眼神一直随自己而动,那样的乖巧,那样的谨小慎微,只有那双漆黑的眼,在看到黄桃罐头时,才有这年纪该有的灵巧生动。

    她喜欢。

    她想吃。

    孟冬晨以手背去触碰她额头,高烧已经退了,再伸手去摸她冰凉的小脸,又不是很确定,“想吃吗?”

    “是妈妈买给我的吗?”她眼睛亮亮的,直盯着看,“我们家都只吃这牌子。”

    透明的玻璃瓶里头装了满满当当黄澄澄的切片黄桃,果肉泡在糖水里,光泽晶莹剔透,诱人得很。

    孟冬晨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夏至却像是有了自己的解读,接过罐子看了很久,说了声“这是我爸爸最喜欢的牌子”,才慢慢打开罐子,从里头挑起一片黄桃送入嘴里。

    也许是舍不得,也或许是小姑娘嘴巴小,一片桃子肉她咬了老半天才吞下。

    孟冬晨看着,等着,怕她吃多,也怕她吃少,但又不忍去约束一个大病初愈的孩子。

    甚至想,要全吃了隔天让孟士柔叨念也不打紧,他自有法子解释,谁知道她也就吃了一片果肉,自己就将罐头盖子给锁上。

    孟冬晨正给她找药,桌上一片凌乱,见状不免分了点神思过去,“怎么不吃了?”

    “太晚了。”时钟已经指向半夜十二点半,夏至把叉子放回桌上的面纸上,认认真真解释,“妈妈说过半夜吃甜食要蛀牙,我就是有点肚子饿,吃点东西垫胃,待会儿吃药不胃疼。”

    说完自己拿起水杯喝水漱口,吃完药后不忘下床刷牙,也许是牵扯到伤口疼了,她的动作不快,却熟练得难以挑惕。

    那晚过后,夏至很快又陷入高烧里,昏睡的时间比清醒多,家里因为这小姑娘,时刻都戒备。

    餐桌上还放着那瓶只吃过一口的黄桃罐头,孟冬晨拿起罐头,耳边不期然想起那天她问,“是妈妈买给我的吗?”

    心里顿时涌上一股难言的滋味。

    半个月前她浑身是血躺在救护车上喊着妈妈说我疼,眼泪一颗又一颗掉,而今醒来,她经历了一场生死交关的梦,大梦初醒后是断筋挫骨的疼,她却再也没哭过。

    夜里孟士柔起夜,看阳台有光,走来看一眼,就看到孟冬晨靠在那抽烟。

    隔着一扇纱窗,她探头去问:“是不是饿了,给你煮碗小馄饨?”

    孟冬晨是饿了没错,但也不想人姑姑为自己在半夜开火,“不用,我等等喝些麦片就行。”

    孟士柔不置可否,但想他过惯了日夜颠倒的生活,吃多了肠胃有负担,回头去餐桌旁的收纳柜想找些东西给他垫垫肚子。

    黑暗中,塑料袋摩擦声窸窸窣窣响,孟冬晨替她开了客厅的灯,思索着泡杯咖啡熬夜剪片时,却听孟士柔慢条斯理开了口,“吱吱的妈妈还没出月子,她问我能不能让吱吱在这里多住几天,我也是有这打算,只是最近天航他爸要我过去一趟,我就想着问问你,能不能再多待几天?”

    孟冬晨握着手里的即溶咖啡,很难不去想自己现在的表情。

    倒不是不愿意,而是对于这一切有很深的疑惑。

    孟士柔解读出他沉默中的真意,思考片刻,试着想用逻辑去解释,但最后自己也觉得可笑,干脆坦白,“吱吱的妈妈还没出月子,她刚出生的弟弟又是早产又是黄疸,家里正一团乱,我不舍得让吱吱就这样回去,那样的地方,也不适合她回去,还记得几个月前的婚礼吧,是谁将她锁在仓库你也很清楚。”

    记忆猝不及防归来,孟冬晨将热水冲入杯里,黑色粉末被冲散,浓烈的咖啡香立即在夜里飘散开来。

    一个没注意,冲入的热水在桌上洒了几滴,孟冬晨正回头要去拿抹布擦拭,没预料一转身就看到个小姑娘揉着眼睛站在那,葡萄一样的大眼盯着他手边的牛奶,亮得人不忍挪开。

    这一晚孟士柔没能再说下去,但孟冬晨也无需他人再多阐述。

    给她倒了一杯牛奶在麦片里,看她端正坐姿在椅子上,细咀慢咽,连进食都悄然无声。

    小半碗的麦片,她在吃了一半很明显就能察觉速度慢了。

    其实刚刚孟冬晨就知道自己麦片倒多了,想着她能吃多少是多少,吃不完也无妨,但是看样子,她是打算苦撑下去。

    时间是十二点过一刻,古老的钟摆滴答滴答,在过于安静的夜里,秒针行走的声音凉如洪钟。

    孟冬晨用手勾过她面前的碗,不等她反应,三两口就解决了碗里剩余的麦片。

    夏至瞪大眼,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她没有想要孟冬晨帮着吃,没想过,也不敢。

    但是孟冬晨做得干脆,坦然得并不觉得吃剩一个孩子的东西有什么。

    她有些不好意思,因为除了夏野,从来没有人会这样接手她吃剩的食物。

    “记得再刷一次牙,然后吃药睡觉。”

    洗碗的哗啦水声中,孟冬晨交代。

    她抿了抿嘴,点头,微张开嘴想说什么,可到最后又什么都没能说。

    这一年的暑假特别漫长,上海来了几次台风,因为孟士柔的请托,因为夏至,孟冬晨滞留无锡的时间特意拉长,夏至对他依旧陌生,总觉得他很严肃,又很忙碌,陪着他回诊时总是有好多人在找他,问他事情。

    她知道他是孟天航的堂哥,是孟爷爷最小的孙子,其余关于他的所有事情都不清楚。

    但她知道,他是救过她的人。

    如果不是这个人,今天她不会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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