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始二十二年的夏天,蝉鸣洪亮,暑气蒸腾,建安府的同安坊却是静谧非常,井口般粗壮的槐树遮天蔽日,树下的大宅子几进几进一眼望不到头。

    大景定都建安已经快十年了,建安的皇城气派已经与众不同。同安坊紧挨皇城,能在这里置业的都是叫得出姓名的天子近臣,譬如当年一枪守城的现在的崇国公箫岐,连上十四本奏疏大骂陛下的前御史钟岸等等,都是同安坊的业主,因此这里的大宅都是气势恢宏连绵起伏,各府的下人们服制严谨,走起路都是低头疾走,每个人都知道在这种朝廷大员的府邸做事,最重要的就是谨言慎行,才能安身立命。

    阿琢坐在自己的小院里,心不在焉地看着四月在树下逗弄小猫。

    那是只通体洁白的波斯猫,绿色和蓝色的异瞳晶莹剔透,即使是在汇聚天下异宝的建安府也是奇货可居。

    大哥刚抱回来那阵子阿琢爱不释手,只是现在她完全没有心思逗弄猫咪,二哥奉命驻防岭南已经三年了,今夏刚得了旨意可以回京换防,阿琢掰着指头想着,已经四年多没有看到二哥了,四年前还是她和大哥去泉州看的他,那时他还驻防东南,也不知道二哥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听说岭南多瘴气,苗蛊之地本就神秘,听说还有很多奇人异事,不知道二哥会给她讲什么样的故事。

    这样想着想着,阿琢眼皮渐渐发黏,树影斑斑驳驳影影绰绰,让她想起儿时被大哥二哥轮番抱在手里抢来抢去的时光,那时还没有阿融,母亲在一旁烹着热茶,笑着叫他们小心别摔着妹妹。她可是天下最温柔的母亲,永远都是轻声细语。

    阿琢还记得母亲的手指,洁白修长,细细滑滑的,母亲最喜欢摸自己的脸颊,指尖冰凉的触感仿佛仍在。

    阿琢想起自己被二哥牵着跪在母亲灵位前,她还不知所以的问二哥,母亲为什么不睡在床上,为什么要睡在箱子里?大哥抱着阿融,帮二哥擦掉眼泪,从那以后,自己就再也没有母亲了……

    二月在一旁轻轻打着扇子,抬起一根指头对着逗猫的四月做了个“嘘”的姿势,四月蹑起手脚,把猫咪放在地上随便玩耍,进屋让冬月把降暑的冰抬了一块出来,放在二月扇前,这样扇出来的风带着丝丝凉意,

    阿琢睡得迷糊,翻了个身,模糊间仿若看见大哥走了进来,看见她在睡又准备悄声出去。

    她眼皮没抬,轻声唤了一声。

    大哥笑着转身:“没睡着啊?”

    阿琢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揉了两下眼皮,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精神一振:“阿兄这个时候来,莫不是二哥已经到家了?”

    祁穆笑着说:“不急,阿宗带了戍卫三百不能入城,中午已经在城外扎营,总得把人都安顿好,明日一早他自己入宫面了圣,才好回家来。”

    “二哥这次回来能待多久啊?”

    “毕竟三年了,之前在泉州也是几年未入京,总该能待一阵子吧。”

    阿琢点点头,站起身来,刚想吩咐,就看见二月已经把清爽的冰酪端了出来,忍不住笑说:“真不知是我的丫头还是大哥的丫头,总觉着向着大哥多些呢。”

    二月脸一红,连忙说:“想着姑娘肯定要吩咐的,所以手脚麻利些,姑娘这样说,奴婢以后可不敢多事了。”说着端着空食盘进屋去了。

    阿琢跟祁穆对视一下笑笑,坐下来刚挖了一口冰酪,就看见大哥的小厮在院门外垂手站着,因着不能面视內眷的规矩,弯腰低着头说:“大人,宫里来人宣旨,老爷请大人即刻前去正厅。”

    阿琢看了大哥一眼,祁穆同样意外:“不是明天才面圣吗,怎么现在就有旨意?”他站起来,就着四月递来的手巾擦了擦手,“我去一下,碗先别收哈。”

    阿琢看着大哥走了出去,小厮跟在他身后低声和他说了两句什么,大哥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转身朝着正厅的方向走去。

    阿琢看着冰酪,顿时没了胃口,想来想去,又觉得此时宣旨,心里隐约有些不安,她看着院门,忽然问:“二月,垂花厅的屏风没有撤掉吧?”

    二月顿时知道她在想什么了,“屏风还在,姑娘从侧廊那道门过去稳妥些。”

    阿琢点点头,也把手擦了擦,拿了一把遮面的团扇,“我去一下,碗先别收哈。”

    二月看着桌上两碗冰酪,“真是嫡亲的……”

    祁府的正厅正门即使是除夕春节都很少全开,除非接到圣旨或是封赏,这会子八扇正门全部打开了,阳光洒满院前,更显得两侧的垂花厅有点黝黑,

    阿琢悄悄藏在垂花厅的墨色屏风后面,听着前厅的动静。

    一个略带尖细的声音正在说话:“陛下口谕,定远将军祁宗驻防滇地三年,未尝有失,朕心宽慰,而今西北关犯频起,叩边作难,令,定远将军祁宗换防崤嘉关,右司郎中裴峋监军,不必入城,即刻启程,不得怠误。”

    阿琢“唰”的一下站起来,握着团扇的手轻轻发抖,

    祁裕听的侧边的动静,猜想是女儿,有心替她遮掩,拱手道:“大监传旨辛苦,酷暑正当,请和我入偏厅饮茶稍歇。”转身之间和祁穆递了个眼色,祁穆轻轻点了点头。

    待父亲和內监走远,阿琢忍不住自己跳出来:“怎么会有这种旨意,”

    祁穆一把作势捂住她的嘴巴:“可别祸从口出。”

    “陛下开国二十二年,治下这么久,并不是不通人情的皇帝,”祁穆思忖道,“这其中必定有缘故……”

    阿琢等不及了,抬头朝院外嚷嚷起来,“巴彦,巴彦,去把我的马套上,”

    “你这是要做什么?”祁穆拉着她。

    “不然他进城还不让我出城吗?”阿琢愤愤地甩了一下衣袖,“大哥你护送二嫂坐马车,我先去留人,哼!”

    “哎……”祁穆阻拦不及,看着阿琢翻身上马,她也不顾自己衣着宽袖大袍的,径直从腰间扯了一块丝巾胡乱遮了下脸面,“驾”地一声,已经飞奔直奔城门而去。

    祁穆无奈的摇了摇头,朝巴彦使了个眼色,巴彦点点头,带着几个亲卫翻身上马,朝着阿琢的方向奔去。祁穆又吩咐小厮赶紧去套马车,阿琢说的对,弟妹自从前年回京安胎生产,至今侄儿已经半岁了,还没有见过父亲,能见一面也是好的。

    十年前收复河间一战,腿伤复发,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领兵了,父亲领枢密院,家里子孙不能不有所表现,所幸阿宗自成年以后就扛起祁家大旗,总算撑起子辈门楣,自己作为大哥,自然要照顾好弟妹侄儿,好叫阿宗没有后顾之忧。

    建安府作为京畿之地,繁华富庶自是不必多说,就是这城墙守卫也是森严,进出京城三道关卡,层层查验,所有骑马、坐马车的人都下马、下车,人和车马分离,排队备检,因此行进缓慢。

    一辆马车缓缓驶近,车夫拿了个马扎放在车前,伸手掀起帘幕,一个青年男子走下车来,他年约而立,头戴玉冠,一身烟灰色银丝暗纹长衫,腰间系着银白色玉扣,手里拿一柄缂铜竹扇,端的是一幅风流意气的书生模样。

    两人正欲前往排队查验,忽然喧嚣声起,一个年轻女子骑着一匹看上去就精神抖擞的马疾驰而至,看着奇怪在于不同于一般骑手都是窄袖骑装,此女子衣饰华丽,一身雪青色的细纱单衣大袖长襦绣云着锦,月白色的披帛迎风飘曳,虽然薄纱遮面,但露出来的双眸波光流转,忍不住让人要多看两眼。

    阿琢策马疾驰到门下,被守城兵卫拦下,见她衣饰华丽,怕是哪家贵人,但是又看她独自策马无人跟随,又不像是高门內眷,正在犹疑,后面几匹马疾驰赶到,远远地扔下一块腰牌。

    守卫不敢阻拦,连忙放行,几人策马疾驰,瞬间已经出城。

    一个刚来的守卫懵懂的很:“刚刚那些是什么人啊?怎么就放出去了?”

    “你真是新来的,那可是西府的腰牌,咱们当兵的一辈子都要仰西府的鼻息,这点眼力还是要有的。”

    当今天子开国,政令新改,摒弃前朝弊习,设二府三司,东府中书省出天下政令、西府枢密院掌军事兵马、三司统领银钱财事,另设御史□□立于二府三司之外,监察天子百官。

    城门守卫就算不识得其他,西府的腰牌那是定然要认识的,对他们来说西府敕令那就如同铁律一般不可违越。

    马车上下来的那男子望着那西府一行人离去的背影,喃喃道:“啊,西府啊……”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掂在手上的文牒,朱红色的通关两个字仿佛都不气派了,他撇了撇嘴,乖乖去排队备检,

    近到身前,守卫打开文牒看了两眼,和身边人低语两句,立刻堆起满脸褶子赔笑:“原来是郎中大人出城公干,耽误大人时间了,只要说一声就好,哪里需要大人亲自排队。”说罢亲自引着男子出城,嘴里还对旁人吩咐着:“赶紧把大人的马车引过来,哪里能让大人久等?”

    男子收好文牒,整了整袖口衣襟,礼貌性地微笑,定定当当上了马车,咿咿呀呀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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