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恪已经不像初离古墓时那般死气沉沉。此时的他长发束起,头戴玉冠,穿着一身墨蓝色绣金的劲装,整个人显得气度不凡。

    然而尽管外表变化了,他的脸上却如同被冰封一般面无表情,他踏进这扇门的每一步似乎都沉重无比,仿佛这里的空气都让他极度厌恶和压抑。

    阿琢看着他进门之前,停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才猛地推门而入。

    里面的女子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打扰,她慢悠悠地从蒲团上站起来,转身看着章恪,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你来啦?今日是守之的生辰,虽然他不在这里,我们也借着他的光,吃碗寿面吧?”

    说着就去端温箱里的面碗。

    章恪把手里的包裹扔到女子脚边:“既然是他的生辰,你也为他做了寿面,他怎么能不来?”

    女子的手顿时顿在了半空中,她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向章恪,一双美目立刻红了一半,她犹疑地看向地上的包裹,深色的包裹上面染上了更深的颜色,一股血腥气渐渐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女子嘴唇翕动,颤巍巍地蹲下身来,伸手去拆包裹的结,只是手抖的太厉害,解了几次都没有解开。

    章恪站在原地,眼眶泛红,手指紧紧地掐进掌心。

    他就那样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解了很久,终于解开包裹,看着她瘫倒在地,悲鸣着开始哭泣,看着她把头颅紧紧地抱在怀里,丝毫不在意自己素白的衣裙一片血污。

    女子泪眼婆娑哭得不能自己,章恪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双手死死握住女子的肩膀吼道:“我呢?你看看我啊?你难道只有他一个儿子吗?那我是什么?我算什么?……”

    女子无声地看着他,泪水从眼角不停地流出来,她怀里紧紧地抱着那颗头颅,好像那才是她的全世界,眼前的章恪,仿佛一个和她无关的陌生人。

    章恪悲极反笑,他不再面如冰封,脸上的表情像是无法理解这个滑稽的世界,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所有人都忽视他,所有人都不在乎他,甚至所有人都想要他死?父亲、兄长、母亲、甚至那些如同陌生人一般想要埋葬他的章氏老臣,他们都想要他死,究竟是为什么?

    不知何时,他已经满脸泪痕,他站起身来,退后两步,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现在他和父亲都死了,你可以说实话了吧?”他伸出手指指着头颅问,“他,究竟是不是父亲的儿子?”

    此话一出,女子仿佛被当头一棒,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章恪,眼里流露出巨大的恐惧,:“你别问了!我求你了!我求你了!母子一场,你当真要这样逼我吗?”

    “母子一场?哈哈……”章恪仿佛听到一个很诡异的笑话:“你和我谈母子一场?”

    他一把掐住女子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他:“你们合伙把我送进那暗无天日的墓穴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和你也是母子一场?敬之、守之?你要我敬谁?又要他守谁?你真当我是傻子吗?”

    女子泪水夺眶而出,她嗫嚅道:“是我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朝申,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们……”

    “所以,那个人是谁?”章恪咬牙道。

    女子不再说话,只是一直在嗫嚅着对不起之类的词汇。她颓然坐在地上,一袭素白的衣裙被鲜红的血渍所沾染,宛如浴血的孩童,在生机和死亡边缘紧贴着游走。

    章恪闭了闭眼,心如死灰。

    他一步一步后退到房间门口,再看了一眼地上的女子,她仍抱着头颅在轻声低语。章恪走出房门,院子里洒满了月光,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可以牵绊他的人,该死的人终会死去,所谓的善恶有道,不过是死亡的不同方式。月亮是多么的纯洁,可是月光下发生了多少阴暗的勾当?

    他低头看着月光下自己的影子,自嘲地笑了,章恪啊章恪,你有什么资格审判别人,你自己也是一个黑暗的魔鬼呵!

    忽然檐下传来一声轻微的异响,章恪厉声喝道:“谁在那里?”

    阿琢本来挂在檐下,看完了这震惊的一幕,心里慌得不行,感觉自己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如果章忱的确不是章朝申的儿子,那他是不是可能是……薛锋的呢?所以薛锋走投无路才来投奔章氏,所以刚才生死关头他还在这里停留片刻?

    她正皱着眉头回忆这些草蛇灰线,一不留神差点掉下屋梁,听到章恪的声音,她连忙窜出廊檐,却不防门外的士兵听到声音都冲了进来,大片的火把亮起,几个弓弩手也“噌噌噌”地架好了强弩。

    火光下,她被一群人围在中间,左右环视,确实没有可以逃脱的空隙,只好转过头来,好了,完蛋了,跑不掉了……

    章恪看着阿琢突如其来地出现,惊愕之余,一抹仿若久旱逢甘霖的喜悦悄然涌现,犹如珍宝从天而降,眼神里忽然有了光彩。

    两个人隔着火光对视,阿琢有点尴尬,偷听人家墙角被发现了,这下如何收场?

    此时一个将官模样的人指着她道:“侯爷,这个女子半夜窥视,不怀好意,只怕是西府的暗探。”

    章恪看着阿琢,阿琢也看着他。火光影影绰绰,他的脸上表情晦暗不明。在巍州几日,几乎能确定司马协一定是有问题,章恪跟随在司马协身边,而且他本身就是章家人,阿琢不能确定章恪会有什么反应。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不仅仅是西府暗探那么简单,如果司马协或者他自己真有异心,阿琢会是一个很好的筹码。

    此刻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只等章恪一声令下,就将她绑住。

    章恪却低下眼睑,低声道:“这不是西府的人,只是我的一个朋友。”

    那个将官明显并不服气章恪的说法,他径自从腰间抽出长绳走向阿琢:“侯爷的朋友也难保不是暗探,此女实在可疑,容末将先将她绑了,回去启禀郡王,额……”他低下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腰间,一柄短剑此刻正插在他的腹部,剑柄却是握在章恪手里。

    他一只手捂住腹部,一只手试图去抓章恪的衣服,“侯……你……”章恪一把拔出短剑,将官跌倒在地,捂着伤口不停地抽搐,直到一动不动。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只见章恪拿出一条汗巾,慢悠悠地擦拭短剑上的血渍:“此人今日对我言语冲撞,被我亲手杀了,明日我自会向郡王说明。”

    擦完把短剑重新插回剑鞘,把染血的汗巾扔在将官的尸体上,拉着阿琢,径直出了院门。

    门外本来就停着一辆马车,他扶阿琢上了马车,亲自驾车,扬长而去。

    阿琢本能的跟着他,直觉他不会害自己。这处宅院本来就在城西,马车不过驾了半柱香就到了西城门下,阿琢这才意识到他竟是要送自己出城,她连忙道:“我现在还不能出去……”

    章恪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司马协并不完全信任我,必须在他还没有收到报告的时候把你平安送出去,如果他知道了,若是全力拦截,你就走不掉了。”

    “可是……”大哥他们还在城里……

    “你不用担心你的同伴,他接到的汇报是一名女探子,也不知道你的底细,不会贸然封城,只要不封城,他们就出得来。”

    阿琢想了想,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到了城门,他让她躲到车里,对守卫说是奉了郡王之令去往启州,守卫虽然有些犹疑,但他到底是侯爷,也只能开门放行。

    两人出了城,弃了马车,两人一骑,一路狂奔,直到城外十几里外才停下来。

    阿琢放了和大哥特有的暗号,告知大哥在此地汇合。直到看到大哥的回应暗号,才稍稍放下心来。

    此时章恪已经在路边升了一堆火,冬夜寒冷,之前还不觉得,现在停下来才感觉到寒风刺骨。

    她坐到火堆边,有点不好意思:“是我连累你了……”

    章恪拨弄着柴火:“你们来找薛峰?”

    “嗯,”阿琢点点头,“不如你跟我们一起走吧,我们一起回建安,把司马协的异心秉明陛下,陛下是最圣明的天子,他一定会……”

    “一定会怎么样?”章恪笑着看阿琢。

    阿琢几乎从没看他笑过,此刻看他眼底没有了冰霜,眉眼舒展,笑起来像个纯真的少年,干净又清澈,和之前阴郁低沉的样子判若两人,她一时有点发怔。

    章恪看着火堆道:“司马协手握20万河间军,还有利用我的名义收拢的章氏残部三万多人,府库里堆着郴地四州数年来搜罗的税银和杂捐,自己还是皇帝堂侄,如果我真的入朝告发,就凭我一面之词,皇帝真的相信我?就算他相信我,他应该会立刻当庭大骂我居心叵测离间他君臣关系,然后把我当场杀掉或者送回郴州让司马协处置,来表示他完全不相信我,在完全安抚麻痹好司马协后,再暗中运筹分化,哪怕用上几年时间,尽量用最小的代价收复河间军的军权和郴州的治地。到那个时候,”他比划了一下,“我坟头的草估计已经长这么高了。”

    阿琢张了几下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什么理由。有点懊恼地低头不语。

    章恪笑道:“帝王权术的世界,不是非黑即白,即使是皇帝,也要遵守这个世界的规则,他如果遵循不了,那他也做不成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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