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的喜欢像什么?像一阵冷风,吹得人心动,并且疼痛。

    *

    北岭逢夏多暴雨,先天阴,再倾盖银河。

    周颂高三毕业旅行回来的那天,就遇到了一场暴雨,瀑布连天。

    同行的朋友问他:“你待会儿下车是要直接去找祝扶月,把旅游纪念品给她?”

    “雨太大了,改天吧。”周颂的座位靠窗,玻璃外是一片又一片水淋淋的夏日青色,暴雨遮住了大半天光。

    “你怎么不叫她一块出来玩?也省得每到一站,就要给你的青梅买个纪念品。”

    “她晒不了太阳,出去玩也没意思。”

    朋友像是想到了什么,斜着身子凑过去,用手肘撞了撞周颂的胳膊,笑着压低声音揶揄道:“不过说起来,祝扶月最近好像瘦了一些,脸没那么胖了,总算有点从前清冷学霸的样子了……”

    周颂抬眸,冷冷看了他一眼。

    朋友表情讪讪,立刻停住了话。

    动车进站,周颂拎着给祝扶月买的一行李箱的纪念品打车回家。

    到家刚进门,他就接到了他爸打来的电话,知道他安全到家后,提了句:“对了,有个你的快递,半个月前寄来的,你妈放在玄关了。”

    快递很大,被包裹得严严实实。

    周颂扫了一眼,看到寄件人是祝扶月后,微微拧眉,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不过他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也没去拆快递。

    在外面玩了将近一个月,周颂回房间洗漱完,困得沾床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倒是没下雨,然而周颂临时有别的事要忙,到了晚上才想起行李箱里的纪念品。

    他以为,一天而已,迟早能见到祝扶月。

    可翌日周颂到了祝扶月的家门口,按了一分钟的门铃,也没听见往常“啪塔啪塔”上前开门的脚步声。

    他给祝扶月打电话,听筒里是莫名其妙的一句:“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周颂连着打了三次,都是同样的提示音。

    明明是连日暴雨后的潮热季节,周颂的神情却一下子凉了下来。

    在他打开微信,从聊天列表往下翻,找到祝扶月的头像并点开时,一声门响,他蓦地抬头。

    开门的是隔壁户的阿姨,她拎着垃圾纳闷地看着周颂:“你不是小祝的同学吗?来找小祝?唉呀,他们家半个月前就搬走了,连房都卖了!”

    周颂愣在了原地。

    怎么可能?!

    他不清楚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垂下眼眸,目光落回手机屏幕,后知后觉地发现在他毕业旅行的这段时间里,祝扶月一次也没有找过他,除了半个月前的那次,她说:【包裹寄到你家了,记得查收。】

    而就是这条消息,他觉得无关紧要,看了一眼,没有回复。

    所以直到今天,直到他匆匆回家拆开那个摆在玄关的快递,才知道——

    半个月前,她就把他送给她的礼物,全都退了回来。

    与此同时,许令嘉给周颂打来了电话,声音焦急:“你能联系上扶月吗?我打不通她的电话,给她发消息也一直没回……周颂,这次我们一起去旅游,她是不是生气了?”

    周颂站在拆开快递后散落一地的礼物中央,目光沉沉,雪白灯光下的侧脸线条越绷越紧。

    良久,在许令嘉不安的询问中,他才出声:“她不会生气。”她从来没有生过他的气。

    他说得笃定平静,攥着手机的手指却愈发收紧,骨节分明,泛出青白的颜色。

    闻言许令嘉误解了周颂的意思,稍稍放心了些:“你是已经见到扶月了吗?她没有生气就好,我也给她买了纪念品,等过几天回学校填报志愿时,我再把礼物给她。”

    把礼物给她?

    周颂挂断电话后,低头看到了包裹里的一个耳麦。

    他不记得什么时候送的这个耳麦了,只记得他每一次给祝扶月买礼物,都是有事找她帮忙,又或者是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不知不觉,他给她买的礼物已经多到堆满了玄关。

    也是这天,周颂发现所有同学都联系不上祝扶月了。他问了所有能问到的人,但没有一个清楚祝扶月去了哪里。

    有人问:“你们不是青梅竹马吗?你都不知道,那其他人就更不知道了……放心,祝扶月没什么朋友,和你最熟,过几天说不定就回来找你了。”

    可过了几天又几天,周颂还是没有祝扶月的消息。在高考分数线出来的时候,他刚下高铁,一无所获地从祝扶月的老家回来。

    最后是老师告诉周颂,祝扶月改了志愿,去了南方的大学。

    她去了榕城,与周颂曾经跟她约定好的第一志愿,距离数千公里。

    ……

    榕城。

    因为三面环山,一面临海,榕城的夏天热得不可思议,云都在高烧。

    祝扶月开学进了课题组,想趁国庆长假熟悉一下课题方向。刚到实验楼下,她就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男生背对着她站在树下,一身黑色短袖,只能看见微微的侧脸。

    祝扶月停住了脚步,而男生对面的师姐恰好在这时候看了过来,笑着对她招了招手:“扶月!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你看这是谁?我刚好碰到他在问路,没想到居然是你的朋友。”

    周颂转头看了过来。

    榕城的暑气有着油雾般的质感,高枝阔叶热得簌簌直响,就连风在光晕下也有了流动的形状。

    可他不一样,长相偏冷,性格孤高淡漠,在炎炎夏日里也能光风霁月,没有半点浮躁。

    与周颂对上视线时,祝扶月着实怔了一下。

    他喜欢冬天和滑雪,最讨厌热……怎么会来榕城?

    祝扶月在原地犹疑了几秒,而周颂没有说话,视线也没有移开过一分。

    她走近,跟师姐打完招呼后,看向周颂,弯起了唇角:“你来榕城旅游吗?最近这几天很热的。”

    周颂拧眉又松开,低着声音说道:“……不是旅游,我是来找你的。”

    四个月不见,她瘦了很多,没了满月脸,比起从前身形明显纤瘦了下来,眸里有淡淡的笑,和一点诧异。

    他知道她误会了,所以急于澄清。

    与其说是怕她生气,更像是怕她会再次消失不见。

    可是这些,祝扶月一无所知。

    他问道:“你晚上有时间吗?我有很多事想问你。”

    祝扶月看了看师姐,正想说她们小组今晚有聚餐,师姐连忙挽住了她的胳膊,冲她眨眨眼:“反正今晚导师不在,你带个朋友参加聚餐也没什么,人多还热闹。”

    没等祝扶月开口,周颂就答应了,她原本要说的话,也只能止在唇边。

    周颂手机响了起来,他走远去接。接通的那一秒,隐约听见手机那头的人似乎是在问他找到人了没有。

    而他一走远,师姐再也藏不住兴奋,一边拿出手机在课题组小群里发消息,一边亲昵地靠着祝扶月的肩膀,声音激动:“你这个朋友好帅!!跟陈斯扬有的一拼!今晚让大家也看看!”

    祝扶月哭笑不得。

    周颂打电话偏过头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她微微抿着唇笑,眉眼柔软舒展。

    她没有多看他一眼,是他小心翼翼,目不转睛。

    因为周颂突然来了榕城,课题组原本约在晚上的聚餐随之提前了两个小时。

    饭店在学校北门附近,师姐订了个二楼的中包。

    其他人看到小群里的消息后,陆陆续续来了包厢。祝扶月坐在圆桌里面,左边是周颂,而师姐隔了一个空位坐在了她右边。

    祝扶月不明所以:“师姐?”

    师姐笑了又笑:“陈斯扬有事过会儿才来,让我给他留个你旁边的位置。”

    祝扶月一句话都没来得及接上,师姐便故意自说自话了下去:“哎,我也想坐你旁边来着,可陈斯扬说他怕生,得跟熟人一起坐。”

    师姐特意咬重了“熟人”这两个字的音节,神情是明晃晃的揶揄。

    祝扶月一愣,随后反应过来,陈斯扬闲着没事做,又在逗她。

    他哪里怕生了?

    她们没有刻意压轻说话的声音,周颂听见了,指尖在杯子边缘摩挲,忍下心头那种细小而难以言状的不适。

    可下一秒,这种微妙感就变成了坠痛。

    祝扶月发现桌上没有饮料,起身去包厢外找服务生,有人正好在这时问了周颂一句:“你是祝扶月的朋友?”

    周颂回:“我们是青梅竹马。”

    那人懵住了:“祝扶月的竹马不是斯扬吗?现在又多出来一个?”

    说着,师姐也加入了话题,打趣道:“有两个不行啊?”

    “行行行。”问的人自知说不过师姐,立马笑着认输,“这不是从没听祝扶月提过,好奇嘛。”

    如果非要说的话,课题组的人只知道祝扶月和陈斯扬在高中就认识了,还是竞赛死对头,但四舍五入,也算半个青梅与竹马。

    大家闲聊,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

    听着完全陌生的一个名字频繁出现,甚至“鸠占鹊巢”成为祝扶月的竹马,周颂表情如常,毫无破绽,是以只有本人清楚,他的牙咬得有多紧。

    祝扶月拿着冰镇的饮料回来,给师姐倒了一杯后,转头看向周颂:“周颂,你要橙汁还是汽水?”

    他没回答,而是沉了声音,没忍住问道:“陈斯扬是——”谁?

    包厢的门突然被推开。

    周颂还未落下的话音与开门的响动合为一声。

    那人一进门,就有不少人跟他搭话。

    “现在才来,学院那边事很多?”

    “新生演讲彩排,过去了一趟。”

    整个桌子只剩下一个空位,来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周颂看向陈斯扬。

    对方察觉到目光,也望了过来。可仅一眼,他就又漫不经心地移开了,上前坐在了祝扶月旁边的空位上。

    祝扶月手里还拿着橙汁,他把杯子递过去,像干杯一样碰了碰橙汁罐身:“帮我倒一杯?”

    祝扶月不仅没倒,还把盖子给拧了回去,装作没听见。

    陈斯扬靠着椅背看她,眉目漆黑,眼里是肆意散漫的笑,声音低低的,仿佛偷偷埋怨:“祝扶月,你好小气啊。”

    ……

    周颂心里一阵没由来的烦躁。

    他一有祝扶月的确切消息,就从学校飞来了榕城,原本是想问她为什么卖房搬家,为什么换了联系方式,又为什么改了志愿,没有报考他们约定好的大学……可现在最想问的,却变成了其他,并且疯狂地与第三人相关。

    人到齐后,先前点好的菜一一端了上来。组里有极能活跃气氛的人,这顿饭吃得很热闹,每个人都有说有笑。

    大概只有周颂觉得闷,吃到一半时,去包厢外吹了一会儿风。

    祝扶月对他,和高中时明明一模一样。

    笑是一样的,语气是一样的,但他偏偏觉得少了点什么。

    以前在人群中,她只会待在他身边,也只会跟他说话,更不会和其他人……有一副比和他在一起时更熟的模样。

    等他重新回到包厢,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传出了阵阵笑声。

    包厢的门半开,光晕如流水倾出。

    周颂看到祝扶月也在笑,眼尾微翘,弧度像是弯起的月亮,明眸清澈,有着随心所欲的灿烂。

    那是她生病吃药的那两年,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笑容。

    陈斯扬给祝扶月倒橙汁:“你脑袋的伤还没养好,今天聚餐就敢点酒了?”

    她心虚,没有底气地辩解道:“那是酒酿小丸子……”

    “酒酿小丸子不是酒?”

    “熊猫也不是猫啊……我的丸子!”祝扶月看着一口没碰过的小丸子被陈斯扬拿走吃了,气得狠狠挠了下他的胳膊,“陈斯扬,赶紧还我……你怎么都吃了啊,留一点点!”

    他们亲密无间,比他与她更像是青梅竹马。

    周颂胸口一窒,食道反酸般疼痛。

    回过神时,他已经回到包厢把祝扶月拉了出来。

    一直到饭店外,他冷静下来后,才听见祝扶月喊了好几遍他的名字:“周颂?周颂?你怎么了?”

    他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她,没有松开手。

    榕城的夏天,就连傍晚都带着热意,黄昏是热的、落日后的风也是热的。

    风没有轮廓,将一切吹得凌乱。

    周颂没有回答,指间不自觉地用力,一点点扣紧了祝扶月的手腕,喉咙干涩,声音哑得好厉害:“那个人说你脑袋有伤,是什么意思?”

    祝扶月被抓疼了手腕,没有说,反而耐心解释:“开学前我被车撞到,在医院住了半个月,现在已经没事了。”

    她神色轻松带笑,显然已经不需要什么关心了。他就算说了,也是迟到了数个月的关心。

    而祝扶月不清楚周颂在想什么,动了动手腕,正要示意他松开,他却忽然问了一句很莫名其妙的话:“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什么?”她目露困惑。

    “毕业旅行时,许令嘉晕车晕得很厉害,你送我的平安符里有薄荷……我借她戴了几天,没有给她。”

    周颂本要解释和道歉,可祝扶月接下来的话瞬间让他僵硬住了身体,大脑一片空白。

    “我有送过平安符给你吗?”祝扶月笑了笑,“车祸的时候我摔到头了,医生说有点脑震荡,会记不清之前发生的一些事……平安符的话,我送你了就是你的。令嘉想要,你给她也没关系,我不会为这种小事生气的。”

    周颂看着她弯起含笑的眼眸,干干净净地倒映着他,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风骤然大了起来,吹过又吹回,是长夏脱缰的讯号。

    他记得高中时的祝扶月是喜欢他的,对视时会飞快躲开目光,会掩耳盗铃般眨好几下眼睛,会耳廓泛红,不敢多看他一眼。

    可现在,她好像也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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