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梓这次醒来后,眼前像是糊了层浆糊叫她看不着,耳畔也好似浸在水中叫她听不透,起身行走时犹如四脚踩在棉花上,恍恍惚惚,混混沌沌。

    她凭借感知和微弱的嗅觉靠近老人,察觉到他平稳的呼吸终于放下心来,她知道,老人马上就要等到了。

    这日,张国良的女儿载满荣誉提前归家,悄然离开后,米梓陷入了自我怀疑,她觉得这人间有着令人沉醉的快乐,也有着无边无尽的痛苦,她不知道自己全凭本心的答案是对是错,不知这试题最终将带领她去向何方,她看不懂这既有情又无情的天地,不再执着于当人,更多的是睁眼看这日出日落,感受人情冷暖。

    之后的之后,米梓也遇到过很多转瞬即逝的温暖,有炎炎酷暑中一碗干净的水、冰天雪地里的一条毛毯;自然也会遭遇恶意,像是一盆趁她小憩时猛然扑来的滚烫开水,亦或是猫粮里掺杂着的细小玻璃渣。

    这年冬天格外寒冷多雨,舔不干的毛下一秒就会结成冰渣,米梓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她想起了忻淼山上的猫姑、白三姨、烧五叔、狸二二、还有很多很多的猫同伴,她开始一直回想过去,想余生、想贾欣、想张国良,却没有再想过以后。

    就这样,她的视力越来越差,终于在某日彻底陷入黑暗。

    因为看不见,米梓无法觅食,她悄无声息地在街角趴了好几天,平静地接受了试炼失败,接受了生命的逐渐流逝,却忽地闻到一阵轻透舒适的琥珀木香,接着耳旁响起好听的少年音,“喂,猫。”

    米梓动了动橘色的耳朵尖,抬起金色眼瞳看向声音的来处。

    “哦,还能动。”她听见少年说。

    下一秒,少年托着米梓柔软无骨的身体轻轻把她抱起来,掂了掂分量,自言自语:“瘦得皮包骨了。”

    他语气很淡,没什么很大的情绪起伏,“如果把你留在这里,应该挺不过今晚了吧。”

    米梓能感受到他的视线,于是竭力抬起头,用脸蹭了蹭他的掌心。

    少年好像愣住了,指尖很细微地抖了抖,须臾过后,一阵稀里索罗的声响,少年拉开外套的拉链,接着把米梓塞进了羽绒服里,温热的体温隔着柔软干燥的毛衣源源不断地传递给过来。

    他不知道米梓看不见,每次放学路过时,总会看见这只有些奇怪的猫咪睁眼看向某处,像是在期待、又像是放弃了什么,眼里有着近乎于人类的情感,令他十分在意。

    于是少年终于停在她的面前,“总之,我先试试看,能不能救救你吧。”

    但这一小一猫遇到的第一个磨难是少年的父母,他们被阻挡在门外,“言奚山,我告诉你,今天是绝对不会让这只猫进家门的,你赶紧把它丢出去。”

    米梓听得懂人言,她不知少年会如何选择,只是她贪恋地把脸埋在少年的怀里,享受这或许是她猫生最后的温暖。

    “哦,那我进去拿下我的东西。”少年却这么说。

    他的父母愣了下,“拿什么?”

    “不是不让进家门吗?”少年理所当然地说,“那我住门口。”

    下一秒,大门“砰”地在他面前合上。

    少年也不恼,怡然自得地盘腿坐下,摸摸米梓的耳朵,“你看,他们就这样,想要掌控我的人生,这个不好那个不准,放心,小不点,我绝对不会丢下你的。”

    米梓听完这句话便在少年的怀里睡着了,她看不见的是,少年的家正如在忻淼山时狸二二所期待的那样有敞亮的环境、漂亮的花园、高级的带轮子的铁皮盒,是个非常优渥的铲屎官。

    但半夜徒然降临的瓢泼大雨还是打乱了少年的卖惨计划,主要他原本也没想那么惨,这一卖,反倒是把自己卖进去了。

    米梓醒来的时候,正被久违的阳光洒满全身,空气里漂浮着令她舒适的琥珀木香,而气息的主人就在她的不远处。

    米梓为余生、贾欣、张国良献出过自己的生命,却在终点前遇到心软的少年,他就这样用自己的爱,延续了米梓的生命。

    他说到做到,在米梓生病时连夜送往医院,通宵陪护,甚至用自己的掌心去温暖冰凉的氯化钠;怕米梓不吃苦唧唧药就想尽办法像骗小孩儿一样哄她入口,哪怕自己也是个半大的孩子;知道米梓看不见后,在无数个夜晚弹奏吉他轻声哼唱好听的曲子给米梓听;甚至在米梓无法行走后,手工安装代步器,推她出门晒太阳,喊她“小不点”。

    “小不点,小不点,小不点。”

    言奚山的爱让米梓疯狂长出血肉,度过了一轮又一轮的春夏秋冬,米梓想,她应该会抱着那样多那样多的爱回到忻淼山,然后自豪地告诉所有的猫,自己遇到了顶顶好的铲屎官。

    米梓唯一的遗憾是她没能亲眼见过言奚山的模样,她只能在最后的最后想到:奚奚,希望你一生自由不受约束,天道酬勤得偿所愿。

    但不论言奚山的爱如何强烈,米梓的路也有走完的一天。

    那日米梓正躺在言奚山的怀里晒太阳,耳边是言奚山轻缓的歌声,忽地响起洪亮的钟声,“噹——”,紧接着,又是那道似近又远的声音,问道:“橘十七,你准备好了吗?”

    回家吗?

    米梓恍惚地想道,于是她喵了声,“我准备好了。”

    本以为会和白三姨和烧五叔一样,在忻淼山的猫洞里醒来,却没料到睁眼后所见到的景象是两扇紧闭的铁门,米梓动了动,发现眼前不再是毛茸茸的爪子,而是一双肉嘟嘟又嫩生生的小手。

    她变成人了!

    米梓高兴地就要叫起来,下一秒,响起的却是嘹亮的婴儿啼哭,而她这一哭,便引来了铁门里的妇女,也是这家孤儿院的院长——高敏英。

    -

    十八年后。

    “米梓,你为什么要报辰南市的大学呀,离我们好远哦!”孤儿院门外,一个小豆丁抱着米梓的大腿不放,仰着脑袋叽里呱啦地说:“我想你了怎么办嘛,我无聊了怎么办嘛,我想狸二二怎么办嘛。”

    米梓把行李箱之类的东西拎到出租车的后备箱放好,再拉上盖子,小豆丁依然坚持不懈地抱着她的腿,两嘴一瘪就要哭出来,“米梓,米梓,你不要去嘛。”

    米梓叹了口气,把小豆丁扒拉开,蹲下去握住她的两只手,难得一本正经地说:“莎莎,去辰南市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事情,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理解我一下好不好?”

    莎莎撅着嘴,葡萄眼里含着一包泪,哭唧唧道:“我舍不得你。”

    米梓摸摸她的脑袋,冲大门外面色慈祥的高院长使了个眼色,后者无奈摇摇头,上前拉住莎莎的手往身边带,“莎莎乖,和米梓说再见,她又不是不回来了,是不是?咱们孤儿院里还有那么多被她救助的猫咪呢,她能舍得?”

    “对哦,”莎莎眼泪倏地收回去,奶声奶气地说:“你要是不回来,我就不给她们喝酸奶啦!”

    米梓捏了下她的嘟嘟脸,“你乖乖的,酸奶自己喝,不要给咪咪,他们有吃有喝,你每天认真吃饭,早点长大,然后也考辰南的大学,来找我好不好?”

    莎莎的葡萄眼转了圈,怪机灵的模样,随后伸出胖乎乎的小拇指,“拉钩。”

    和高院长、莎莎以及一众孤儿院的小伙伴道完别,米梓独自一人坐上了前往辰南市的飞机,进入平稳飞行阶段后,米梓偏头看向窗外软绵绵的云层。

    自那日醒来,成为人类之后,她一直在寻找言奚山——那个给了她很多很多爱的少年铲屎官,可真正意义上的踏入人类世界,她才知道地球有多大,人有多少,要找到一个人有多难。

    直到5年前某个晚上,孤儿院的孩子们吃完晚餐,聚在活动室的电视机前看综艺节目,米梓嘴里还叼着一根牛奶棒冰,一抬眸,在大屏幕里看到一位身形挺拔,长相异常俊美的青年——他捧着吉在低声吟唱那段米梓这辈子都忘不了的旋律。

    米梓在灯光下泛着金光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右下角的名字——演唱者:言奚山,歌曲:《小不点》。

    是的,是米梓还是猫的时候,言奚山给米梓写的歌。

    如今,这首经过了改编的歌曲,听起来更加完整,唱歌的人也不再少年不再稚嫩,言奚山眼神很淡,吟唱的时候望向不知名的方向,像是陷入某段忧伤的回忆。

    想到这里,米梓又从书包里翻出一个文件袋,拿出里头的一张纸质门票,票面上印着一排大字——“言奚山世界巡回演唱会——辰南站”。

    米梓一整个暑假打工赚的钱都花在这张门票上了,言奚山演唱会的最后一站,辰南刚好也是他出生以及长大的城市,所以米梓在填写志愿时想都没想就填了辰南大学。

    “你的票真贵啊,奚奚。”米梓咕哝了一句,又小心翼翼地把票塞了回去。

    飞机落地后,米梓在机场见到了接机的学长和学姐,作为第一批前来报到的外地新生,辰南大学提供了很大的便捷与帮助,机场外甚至还有直达学校的班车。

    “哇,这位学妹,你好漂亮!请问你是混血吗?”一名穿着辰南大学文化衫的女生,忍不住多瞧了米梓几眼。

    是的,米梓拥有一张很不错的人类皮囊,高挑纤细的身材以及比常人更浅甚至偏橘的发色和浅褐色的瞳孔再配上立体精致的五官,总有人对她的国籍产生疑问。

    “啊,不是啦,我是纯种的国人。”米梓摆摆手,笑容明媚。

    旁边的学姐学长看愣了一排,又彼此打趣着回过神来,小声道:“我看今年又要打起来了,这个妹妹也太好看了吧,某人校花之位不保喽。”

    “不打算先下手为强?”一名男生撞下令一名长相清隽男生的肩,挤眉弄眼道。

    那男生看向米梓的眼神是善意的,只装着干干净净的欣赏,他腼腆地摇摇头,只道:“算了算了。”

    那女生倒是和米梓聊了好一会儿,因为她一眼就见到了米梓书包上的挂件,言奚山的专属应援物品——白色的猫爪和猫铃铛。

    “呀,你也喜欢言奚山!”女生惊喜道。

    “恩恩,超喜欢!全世界我最喜欢奚奚!”米梓对此十分骄傲。

    女生又问,“那明晚的演唱会你去看吗?”

    “去!”米梓说,“我整个暑假都在打工,还好赶上这最后一站,不然下次可能要等明年啦!”米梓眼睛亮亮的。

    女生惋惜道,“哇,我没抢到,黄牛加价太贵了,舍不得。”

    米梓没好意思说自己就是买的黄牛票,说起来还怪无语的,因为孤儿院里网不好,等信息页刷出来的时候早就被抢售一空了,此役过后,高院长大手一挥,升级了网络,把孩子们高兴坏了。

    上车前,米梓和女生互留了联系方式,约莫一小时后,满员的班车出发了。

    到学校后,米梓先是报到,接着领书、领证、领生活物品,最后婉拒了一路上络绎不绝地学长们的帮忙,来到了学生公寓。

    寝室为四人一间,上铺下桌,干净整洁之外,比她想象中要豪华不少,当然了,目前只有她一个人。

    米梓找到对应的床铺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航空箱里的狸二二放出来。

    “好你个橘十七,”狸二二冲出来对着米梓拳打脚踢一阵输出,“饿死我了!我的水我的饭呢!”

    米梓一面抵挡,一面着急忙慌地埋头翻了半天才找到狸二二的专属餐具,给他倒好摆好,双手合十向他道歉:“好了好了啦,对不起嘛,狸二二。”

    狸二二还生着气,表情傲娇地冲米梓亮了亮爪子,喵喵叫道:“幸好我不是普通的猫!换只土著猫你试试,早噶了!”

    米梓忍不住摸了下他的脑袋,当人之后看狸二二就感觉他怎么看怎么可爱,果不其然被狸二二赏了一掌。

    “喂,橘十七,你现在难度挺大啊,你要找的那个铲屎官,”闻到饭香后消下气来的狸二二一边炫饭一边说:“现在在人类社会地位那么高,又不是买了张演唱会票就能说上话的,你还得好好想想呢,怎么赚大钱,。”

    米梓双手托腮蹲在他旁边,闻言眨了两下眼,不理解道:“啊?为什么说不上话,这不是很简单的吗?”

    “你打算怎么做?”狸二二抬头看她一眼,见她一副头脑简单的样子,眉头一皱,怀疑道:“你该不会打算直接冲到他面前和他说,喂,言奚山,我就是你养的那只小不点,我上辈子是只猫这样的话吧?”

    米梓歪果脑袋,“对啊,我和她说我是小不点,他不就知道了吗?”

    狸二二饭也不炫了,跳起来给了她一爪子,开始愤愤地叨叨,“你个白痴!这套在人类社会行不通的!你千万别这样,当心被抓去搞研究!笨蛋笨蛋笨死了!”

    狸二二还是啰嗦地不得了,又爱操心,米梓揉了揉脑袋,茫然地问道,“那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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