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灯笼高高挂，才知是人间无穷乐，上阳侯府管家的丝竹声一天未绝。今日是侯府的嫡长子管思齐娶亲的大日子。娶的还不是旁人，正是如今风头正盛的恭王府刘琦的小女儿长乐郡主。据闻长乐郡主刘雯花容月貌，性情和善，是个十分好相与的人。与她做了姑嫂，想必也不会是个坏事。管家的姑娘们几乎都是这样想的。
唯有管思璇有旁的心思。
她与众姐妹一起站在屋檐下，等着新娘子入门。众人脸上都带着喜色，唯有她望着昏暗的天空，盯着一旁那抹刺眼的红色，清秀的脸上显现出呆滞的神情。
大姑娘管思沁早已嫁人，但也实在见不得思璇呆滞无神的模样，忙碰了碰她的胳膊，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别摆出这副样子，待会儿爹爹看见了指定又不高兴。”
“为着你自个儿好，也得挤出点笑来。”
思璇只觉得这些话语实在是刺耳得很，只能僵硬地扯着嘴角，似有笑容。
许是太过僵硬无神，思沁看了一脸无奈，只能叹气：“罢了，你还是别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思璇随即又收起了笑容，依旧是那样一副呆滞的模样。
倒也不是她有意要如此，实在是有不得已的缘由。
春风正好，春景如昨，唯有她执着于过往尘埃，久久未能如意。
管思璇排行老三，出生时被道士断言与家中父母相克，自幼被寄养在滨州外祖家中。十一岁的时候就因画技十分出色而闻名于江南四州，十四岁那年才被接回上京，曾经也颇受家中恩宠。她久居深闺，并不识得长乐郡主，只是听过她的许多事迹。她知她长相貌美，世间难找第二个，也知她颇通琴棋书画，同她二哥是再好不过的佳伴。
但她曾与一人订过亲。
罪臣朱岷。
朱岷原是庆国公府的世子，三年前高中状元，与长乐郡主订下了亲事，一时风光无限，连带着许久不曾有过动静的庆国公府也似死灰复燃般，门庭若市。
只是好景不长，朱岷很快便被查出谋反，不久即被斩杀于闹市。这期间不过是两个月的事情。
可于思璇而言，这两个月却似走完了她的前半生。
她喜欢朱岷。
在回上京的途中，思璇失足落水，朱岷救下了她。她一眼就认定了眼前那个湿发俊俏的少年。他额前的两抹刘海，已经被浸湿，水珠滴在了思璇的脸上，一阵酥麻，就同她的心中一般，早已是怦然一动。
她在滨州待了许多年，江南的男子大多满腹诗书，有时却也傲慢得紧，碍于她的身世，他们大多不愿与她多加交谈。她从未遇到一个男子如眼前人这般儒雅谦和。
思璇鼓起勇气，问了他的姓名。
“朱良璟。”
思璇将这个名字在心中默念了好几遍，才算记住了。可是思璇知道，眼前人并没有跟她一样的情愫，况且，等到了上京，她就更把握不住自己的命运了。
外祖父说上京的水如深渊一般，顷刻间就是一个家族的兴衰荣辱，他见过太多的家破人亡，他是不愿意思璇回去的。
但是他也知道，她在滨州过得并不开心，她总是念着她那素未谋面的父母。
思璇终究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朱良璟这个人已经在她的心中发芽，占据了一席之地。
直到料峭春风冷，她再次在上京的长街上遇到了他。
那日，思璇被母亲带着与萧家的二公子萧钰见面。她多少是猜得出家中的心思的，可她越是明白，就越是伤心。她从小便跟其他的世家女子不一样，她们都是被家中父母兄弟照顾着长大，而她，只有外祖父母。她原以为回了上京一切会不一样，但她却发现自己更像是父母笼络朝臣的工具。
既然他们早就已经不信谶言了，为何偏偏要在她及笄之后接回上京。
不过是为了给她寻个能助力的好婆家罢了。
思璇的心中顿感悲凉。
也是在那一刻，长街人潮汹涌，思璇再次见到了那个心底的人。
彼时的他，已经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朱良璟一袭红衣，眉眼间皆是意气风发，就连北地的料峭春风也格外疼惜他，轻轻拂过他额前的那抹秀发。
那晚，思璇再次起了相思意。
只是，她还未将心中的感情倾诉，便传来了他订亲的消息。年少的喜欢未来得及说出口便已然湮没。
坊间传闻，朱岷同长乐郡主是青梅竹马，如今朱岷金榜题名，定亲是迟早的事。
思璇费了好大劲，终于打算将人放下的时候，就传来了朱岷谋反的消息。
她知道，朱岷是被冤枉的。
而自己，就是那个推手。
那日天气和缓，思璇的病刚刚得到舒缓，她一人正在院中的湖心亭散步。不远处，她瞧见了父亲上阳侯管牃正带着一众人行色匆匆地往书房去。
思璇想起来自己今日尚未同父亲请安。况且，如今自己病气已经去了大半，脸上血色也已经起来了，她正想让父亲瞧一瞧她如今的模样。
于是，她也往书房去了。
奇怪的是，今日的书房没有人看守。
她候在门外，等爹爹同人商议完事情，就进去请安。
“朱岷”二字无意滑进了思璇的耳中，好奇的她又往前站了几步，只这几步，和她所听到的东西，让她在炎炎夏日里也冷汗淋漓。
她的爹爹正同人商议着如何在朝堂站队的事。
“陛下已然向我侯府施压，就算他朱岷真的清白，既是陛下让他不清白，我等也无能为力罢了。”
“向来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
三年前的思璇并不懂得掩藏她的情绪。晚间时候，她找到了她父亲。
“朱岷曾经救过我。”
她将她回程途中落水的事情全盘托出，她只当父亲会念着朱岷对自己的恩情，手下留情。
管牃表面上很是惊讶地赞叹了几句朱岷的为人，又说立马就拟奏章，请求陛下宽赦。只是思璇不知道，朝堂上的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她的父亲也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厉害。
是她给管牃递了那把剑，如果她不说朱岷救过自己的事，朱岷也许不会死得那么快。
至少，他还能多活几个月，这几个月里，兴许他的冤屈就能被洗清了。
在见过管牃之后，思璇便去了方琉璃的闲月阁。她的母亲方琉璃总是抱怨思璇回来后跟她们不亲近，要思璇每日晚间都去她那边问安。思璇今日去得晚了，在廊下便听到了管牃和方琉璃的谈话。
“这样一来，这人便更不能留了。若是他说出去，对思璇的名声实在是不好。况且，如今同萧家的亲事也快定下了，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是。我明日便奏禀，倒也不必留到秋后问斩了，坐实了便可立马处决。”
思璇记得，那日的明月很圆，照在院中就似一汪清泉。廊下的小丫头们在一旁说笑，思璇也没有在意。
她觉得自己今晚做了一件顶好的事情，她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是有用的。
直到她推开门的那一瞬间。
她有好多话想说，想辩驳，最后却只成了一句：“如果他死了，我也跟他一起去死。”
……
“三姐快看，哥哥今日穿得可真是好看，十分俊俏呢！”思姑娘管思静扯了扯思璇的衣角，兴奋道。
只是思璇依旧是一副要死不死的模样。她的兴致瞬间也蔫了大半，心中不禁腹诽。
不知道为什么，三姐自十四岁那年被父亲关了大半年的禁闭后，人就变得呆滞了许多，再也没有往日的活泼了。
那段时间娘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频频在外头拉大夫来看，都只说三姐是有心结，郁结于心。娘亲也只是无奈地笑了笑，眼神躲避道：“当年为了避谶，将思璇送到外祖家养，才养成了这幅性子。你们一众姐妹，要好生宽慰她，多带她往外头走走。”
故而，姐妹几个倒是对她十分热情。
只是才十三岁的思静并不明白，心结二字，最是难解。
佳宴佳人，笙萧未断，觥筹交错，声声道贺。思璇一向不喜欢这种热闹的场景，看着他们一副副谄媚的笑容，背地里却照样使着阴沟里的手段，思璇觉得恶心得紧。待礼成之后，她找了个借口便要回自己的碧台阁。
只是在起身的刹那，她看到了一个十分熟悉的背影。
她呆滞地盯着那抹青色，脸上也浮现出许久未曾有过的笑意，好像周遭的声音全部消散，她的眼底心底只余下那抹青色。
只是这笑意，在那人转头的瞬间消散了。
席间杯盏交错之声不断，只见那人拿着酒杯，口中说着恭维奉承之话，极尽谄媚。思璇定睛看了一眼那人的样貌，虽是颇有几分清俊，但对上他那几句恭维之语，思璇只觉得面目可憎。
倒是白瞎了他的身形，同她印象中的朱岷一模一样。
想了想，思璇更觉无趣，自回碧台阁去了。
柳契早已察觉到不远处那股炽热的眼神。他是今年春闱的考生，好不容易同同门管思齐打好了关系，才得以来他的婚宴。不然，以他医学世家的出身，是断断进不了高门显贵的大门的。他今日来此就是为了结识考官，向人推销自己的诗作的。
春闱之事说起来难倒也容易，只要你同考官只见有交情，他是断断不会让你落榜的。他倒不奢求有个多好的名次，只要不落榜，能有个官做就行。
上阳侯府的事情他听说了不少。管家六个孩子，这六个孩子里，唯有三姑娘管思璇是最神秘的。坊间据传这三姑娘早已同萧家的二公子敲定了亲事，只是因为三姑娘常年久卧病榻，故而两家尚未正式定亲。
可是柳契今日见到管思璇，却觉得她并非久卧病榻之人。
她双目呆滞，却并非无神，眼波流转间添了不少情绪在里边。思璇转身离席的时候，柳契将眼神落在了她的背影上。思璇虽说身体瘦弱娇小，但步履之间却并无虚浮。柳契觉着此事颇为可疑。
但说到底这事也同他无甚关系，他犯不着为着这事得罪上阳侯府。
他只瞥了一眼，又将目光放在了杯盏间，清脆的碰撞声再次在他的耳边响起，是他通往仕途的敲门砖。
管家的婚宴圆满落幕，满院灯红，在入夜的上京城里显得格外稀奇。上京城已经许久没有做过这样大排场的喜事了。这些年来，因着皇帝刘培的雷霆架势，众官都是三缄其口，被廷杖而死的官员不计其数，实在是白事比喜事要多得多。刘培向来恩厚恭王府，他年少时曾在恭王的庇佑下得以存活，自然对恭王礼敬有佳，同恭王相关的人物，他也多有优待，唯有当年的朱岷是个意外。
他不顾恭王府的求情，违背祖训也要在春夏日处决了他。
那风光无限的状元郎，最终死在了闹市的刀柄之下。
管家的婚事无疑是刘培向众官示好的好机会。因着这场婚宴，他大赦天下，上阳侯府和恭王府也跟着沾了不少光。
上阳侯管牃更是觉得自己十分明智，做了一件光宗耀祖的大事。夜间，他同夫人方琉璃商议，要尽快将管思璇的婚事提上日程。
萧家虽说无爵，却是长公主的夫家。当年刘培继位，是长公主极力周旋的。刘培虽说不至于感恩戴德，但他也不敢动公主府半根手指头。
那是先帝最宠爱的长公主，是曾经金戈铁马，上过战场的人。她手上的禁军，掌管着整个上京城的安危。
管牃夫妇很清楚，萧家至今没有来提亲，是因为思璇的身体。当年思璇因为朱岷的事顶撞了管牃，被关了半年的禁闭。此事，管牃虽是气愤，但也存着私心。上阳侯府断不能同陛下讨厌的人沾上半点关系。
等思璇禁闭结束时，朱岷已经死了大半年了。
闹市中有人捡了他的尸骨，葬在了郊外的高榜山处。
思璇也因此一病不起。
大夫说她的身子需要调养，于生养不利。闻言，萧家本不欲与管家结亲，奈何萧钰满心满眼都是思璇，萧夫人只能拖着，等思璇身子好些了才来定亲。
萧夫人拖着，思璇也乐意她拖着。这一拖，就是三年。
如今管牃夫妇不想再拖了。他们打算给思璇换一个大夫。倒也不需要特别高深，只要能诊断出思璇身子已经大好，适合生养就行了。
这亲结了就是结了，能不能生是萧家的事情。
夜深如许，管家大部分人都已经安然入睡，这一晚，对许多人而言是一场好睡。于思璇而言，则又是一夜难眠。
今日的事情勾起了她的思绪，她端坐在桌前，望着窗台前那株已经枯萎的迎客松。
哪怕是在春日，它也没有复苏的迹象。
好似所有跟她沾边的东西，都活不久。
晚间膳房送过来的药，思璇依旧没有喝。等丫鬟沁芳走远后，她便将药全部倒在了窗前的盆栽里。她这些年都是这么做的，但她身边的丫鬟却无一人察觉。
归根到底，是她们不在乎罢了。
她们都是方琉璃派过来的。方琉璃嘴上说着对思璇有多亏欠，但是下人们都明白，思璇在家中的地位远及不上旁的姑娘们，她也只是比庶出的六姑娘要讨人喜罢了。
夜间安静得紧，外边的灯盏也已差不多燃尽，红色也已显得不再那么明显。思璇轻轻点亮了屋内的一盏灯，门外静悄悄的，连守房的丫头都不在。
思璇拿出了书桌上放着的信纸，轻轻展开。而后，拿起一旁挂着的毛笔，蘸了墨水。
她在给朱岷写信。
“朱公子，三年未见，不知彼岸的风光是否也同此处一般。风景秀丽，却道人心险恶。
饶是去日许久，犹记当年种种。三年前你被污谋反，我无力助你脱困，只能眼睁睁看你被斩于闹市之中，报不了当年相救之恩。就连当年的情愫，也一并埋藏在了心中。
无他，只觉甚为遗憾。是这世间污浊，留不住如你这般霁月清风之人。今日我于席间见一人，背影与你颇为相似，只是神色间多了许多谄媚。好似我与这世间众人，皆无法共处，不觉扪心自问，可是私德有亏？
可朱公子，我就是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你的死，还有我的生。
唯有管思璇有旁的心思。
她与众姐妹一起站在屋檐下，等着新娘子入门。众人脸上都带着喜色，唯有她望着昏暗的天空，盯着一旁那抹刺眼的红色，清秀的脸上显现出呆滞的神情。
大姑娘管思沁早已嫁人，但也实在见不得思璇呆滞无神的模样，忙碰了碰她的胳膊，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别摆出这副样子，待会儿爹爹看见了指定又不高兴。”
“为着你自个儿好，也得挤出点笑来。”
思璇只觉得这些话语实在是刺耳得很，只能僵硬地扯着嘴角，似有笑容。
许是太过僵硬无神，思沁看了一脸无奈，只能叹气：“罢了，你还是别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思璇随即又收起了笑容，依旧是那样一副呆滞的模样。
倒也不是她有意要如此，实在是有不得已的缘由。
春风正好，春景如昨，唯有她执着于过往尘埃，久久未能如意。
管思璇排行老三，出生时被道士断言与家中父母相克，自幼被寄养在滨州外祖家中。十一岁的时候就因画技十分出色而闻名于江南四州，十四岁那年才被接回上京，曾经也颇受家中恩宠。她久居深闺，并不识得长乐郡主，只是听过她的许多事迹。她知她长相貌美，世间难找第二个，也知她颇通琴棋书画，同她二哥是再好不过的佳伴。
但她曾与一人订过亲。
罪臣朱岷。
朱岷原是庆国公府的世子，三年前高中状元，与长乐郡主订下了亲事，一时风光无限，连带着许久不曾有过动静的庆国公府也似死灰复燃般，门庭若市。
只是好景不长，朱岷很快便被查出谋反，不久即被斩杀于闹市。这期间不过是两个月的事情。
可于思璇而言，这两个月却似走完了她的前半生。
她喜欢朱岷。
在回上京的途中，思璇失足落水，朱岷救下了她。她一眼就认定了眼前那个湿发俊俏的少年。他额前的两抹刘海，已经被浸湿，水珠滴在了思璇的脸上，一阵酥麻，就同她的心中一般，早已是怦然一动。
她在滨州待了许多年，江南的男子大多满腹诗书，有时却也傲慢得紧，碍于她的身世，他们大多不愿与她多加交谈。她从未遇到一个男子如眼前人这般儒雅谦和。
思璇鼓起勇气，问了他的姓名。
“朱良璟。”
思璇将这个名字在心中默念了好几遍，才算记住了。可是思璇知道，眼前人并没有跟她一样的情愫，况且，等到了上京，她就更把握不住自己的命运了。
外祖父说上京的水如深渊一般，顷刻间就是一个家族的兴衰荣辱，他见过太多的家破人亡，他是不愿意思璇回去的。
但是他也知道，她在滨州过得并不开心，她总是念着她那素未谋面的父母。
思璇终究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朱良璟这个人已经在她的心中发芽，占据了一席之地。
直到料峭春风冷，她再次在上京的长街上遇到了他。
那日，思璇被母亲带着与萧家的二公子萧钰见面。她多少是猜得出家中的心思的，可她越是明白，就越是伤心。她从小便跟其他的世家女子不一样，她们都是被家中父母兄弟照顾着长大，而她，只有外祖父母。她原以为回了上京一切会不一样，但她却发现自己更像是父母笼络朝臣的工具。
既然他们早就已经不信谶言了，为何偏偏要在她及笄之后接回上京。
不过是为了给她寻个能助力的好婆家罢了。
思璇的心中顿感悲凉。
也是在那一刻，长街人潮汹涌，思璇再次见到了那个心底的人。
彼时的他，已经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朱良璟一袭红衣，眉眼间皆是意气风发，就连北地的料峭春风也格外疼惜他，轻轻拂过他额前的那抹秀发。
那晚，思璇再次起了相思意。
只是，她还未将心中的感情倾诉，便传来了他订亲的消息。年少的喜欢未来得及说出口便已然湮没。
坊间传闻，朱岷同长乐郡主是青梅竹马，如今朱岷金榜题名，定亲是迟早的事。
思璇费了好大劲，终于打算将人放下的时候，就传来了朱岷谋反的消息。
她知道，朱岷是被冤枉的。
而自己，就是那个推手。
那日天气和缓，思璇的病刚刚得到舒缓，她一人正在院中的湖心亭散步。不远处，她瞧见了父亲上阳侯管牃正带着一众人行色匆匆地往书房去。
思璇想起来自己今日尚未同父亲请安。况且，如今自己病气已经去了大半，脸上血色也已经起来了，她正想让父亲瞧一瞧她如今的模样。
于是，她也往书房去了。
奇怪的是，今日的书房没有人看守。
她候在门外，等爹爹同人商议完事情，就进去请安。
“朱岷”二字无意滑进了思璇的耳中，好奇的她又往前站了几步，只这几步，和她所听到的东西，让她在炎炎夏日里也冷汗淋漓。
她的爹爹正同人商议着如何在朝堂站队的事。
“陛下已然向我侯府施压，就算他朱岷真的清白，既是陛下让他不清白，我等也无能为力罢了。”
“向来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
三年前的思璇并不懂得掩藏她的情绪。晚间时候，她找到了她父亲。
“朱岷曾经救过我。”
她将她回程途中落水的事情全盘托出，她只当父亲会念着朱岷对自己的恩情，手下留情。
管牃表面上很是惊讶地赞叹了几句朱岷的为人，又说立马就拟奏章，请求陛下宽赦。只是思璇不知道，朝堂上的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她的父亲也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厉害。
是她给管牃递了那把剑，如果她不说朱岷救过自己的事，朱岷也许不会死得那么快。
至少，他还能多活几个月，这几个月里，兴许他的冤屈就能被洗清了。
在见过管牃之后，思璇便去了方琉璃的闲月阁。她的母亲方琉璃总是抱怨思璇回来后跟她们不亲近，要思璇每日晚间都去她那边问安。思璇今日去得晚了，在廊下便听到了管牃和方琉璃的谈话。
“这样一来，这人便更不能留了。若是他说出去，对思璇的名声实在是不好。况且，如今同萧家的亲事也快定下了，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是。我明日便奏禀，倒也不必留到秋后问斩了，坐实了便可立马处决。”
思璇记得，那日的明月很圆，照在院中就似一汪清泉。廊下的小丫头们在一旁说笑，思璇也没有在意。
她觉得自己今晚做了一件顶好的事情，她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是有用的。
直到她推开门的那一瞬间。
她有好多话想说，想辩驳，最后却只成了一句：“如果他死了，我也跟他一起去死。”
……
“三姐快看，哥哥今日穿得可真是好看，十分俊俏呢！”思姑娘管思静扯了扯思璇的衣角，兴奋道。
只是思璇依旧是一副要死不死的模样。她的兴致瞬间也蔫了大半，心中不禁腹诽。
不知道为什么，三姐自十四岁那年被父亲关了大半年的禁闭后，人就变得呆滞了许多，再也没有往日的活泼了。
那段时间娘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频频在外头拉大夫来看，都只说三姐是有心结，郁结于心。娘亲也只是无奈地笑了笑，眼神躲避道：“当年为了避谶，将思璇送到外祖家养，才养成了这幅性子。你们一众姐妹，要好生宽慰她，多带她往外头走走。”
故而，姐妹几个倒是对她十分热情。
只是才十三岁的思静并不明白，心结二字，最是难解。
佳宴佳人，笙萧未断，觥筹交错，声声道贺。思璇一向不喜欢这种热闹的场景，看着他们一副副谄媚的笑容，背地里却照样使着阴沟里的手段，思璇觉得恶心得紧。待礼成之后，她找了个借口便要回自己的碧台阁。
只是在起身的刹那，她看到了一个十分熟悉的背影。
她呆滞地盯着那抹青色，脸上也浮现出许久未曾有过的笑意，好像周遭的声音全部消散，她的眼底心底只余下那抹青色。
只是这笑意，在那人转头的瞬间消散了。
席间杯盏交错之声不断，只见那人拿着酒杯，口中说着恭维奉承之话，极尽谄媚。思璇定睛看了一眼那人的样貌，虽是颇有几分清俊，但对上他那几句恭维之语，思璇只觉得面目可憎。
倒是白瞎了他的身形，同她印象中的朱岷一模一样。
想了想，思璇更觉无趣，自回碧台阁去了。
柳契早已察觉到不远处那股炽热的眼神。他是今年春闱的考生，好不容易同同门管思齐打好了关系，才得以来他的婚宴。不然，以他医学世家的出身，是断断进不了高门显贵的大门的。他今日来此就是为了结识考官，向人推销自己的诗作的。
春闱之事说起来难倒也容易，只要你同考官只见有交情，他是断断不会让你落榜的。他倒不奢求有个多好的名次，只要不落榜，能有个官做就行。
上阳侯府的事情他听说了不少。管家六个孩子，这六个孩子里，唯有三姑娘管思璇是最神秘的。坊间据传这三姑娘早已同萧家的二公子敲定了亲事，只是因为三姑娘常年久卧病榻，故而两家尚未正式定亲。
可是柳契今日见到管思璇，却觉得她并非久卧病榻之人。
她双目呆滞，却并非无神，眼波流转间添了不少情绪在里边。思璇转身离席的时候，柳契将眼神落在了她的背影上。思璇虽说身体瘦弱娇小，但步履之间却并无虚浮。柳契觉着此事颇为可疑。
但说到底这事也同他无甚关系，他犯不着为着这事得罪上阳侯府。
他只瞥了一眼，又将目光放在了杯盏间，清脆的碰撞声再次在他的耳边响起，是他通往仕途的敲门砖。
管家的婚宴圆满落幕，满院灯红，在入夜的上京城里显得格外稀奇。上京城已经许久没有做过这样大排场的喜事了。这些年来，因着皇帝刘培的雷霆架势，众官都是三缄其口，被廷杖而死的官员不计其数，实在是白事比喜事要多得多。刘培向来恩厚恭王府，他年少时曾在恭王的庇佑下得以存活，自然对恭王礼敬有佳，同恭王相关的人物，他也多有优待，唯有当年的朱岷是个意外。
他不顾恭王府的求情，违背祖训也要在春夏日处决了他。
那风光无限的状元郎，最终死在了闹市的刀柄之下。
管家的婚事无疑是刘培向众官示好的好机会。因着这场婚宴，他大赦天下，上阳侯府和恭王府也跟着沾了不少光。
上阳侯管牃更是觉得自己十分明智，做了一件光宗耀祖的大事。夜间，他同夫人方琉璃商议，要尽快将管思璇的婚事提上日程。
萧家虽说无爵，却是长公主的夫家。当年刘培继位，是长公主极力周旋的。刘培虽说不至于感恩戴德，但他也不敢动公主府半根手指头。
那是先帝最宠爱的长公主，是曾经金戈铁马，上过战场的人。她手上的禁军，掌管着整个上京城的安危。
管牃夫妇很清楚，萧家至今没有来提亲，是因为思璇的身体。当年思璇因为朱岷的事顶撞了管牃，被关了半年的禁闭。此事，管牃虽是气愤，但也存着私心。上阳侯府断不能同陛下讨厌的人沾上半点关系。
等思璇禁闭结束时，朱岷已经死了大半年了。
闹市中有人捡了他的尸骨，葬在了郊外的高榜山处。
思璇也因此一病不起。
大夫说她的身子需要调养，于生养不利。闻言，萧家本不欲与管家结亲，奈何萧钰满心满眼都是思璇，萧夫人只能拖着，等思璇身子好些了才来定亲。
萧夫人拖着，思璇也乐意她拖着。这一拖，就是三年。
如今管牃夫妇不想再拖了。他们打算给思璇换一个大夫。倒也不需要特别高深，只要能诊断出思璇身子已经大好，适合生养就行了。
这亲结了就是结了，能不能生是萧家的事情。
夜深如许，管家大部分人都已经安然入睡，这一晚，对许多人而言是一场好睡。于思璇而言，则又是一夜难眠。
今日的事情勾起了她的思绪，她端坐在桌前，望着窗台前那株已经枯萎的迎客松。
哪怕是在春日，它也没有复苏的迹象。
好似所有跟她沾边的东西，都活不久。
晚间膳房送过来的药，思璇依旧没有喝。等丫鬟沁芳走远后，她便将药全部倒在了窗前的盆栽里。她这些年都是这么做的，但她身边的丫鬟却无一人察觉。
归根到底，是她们不在乎罢了。
她们都是方琉璃派过来的。方琉璃嘴上说着对思璇有多亏欠，但是下人们都明白，思璇在家中的地位远及不上旁的姑娘们，她也只是比庶出的六姑娘要讨人喜罢了。
夜间安静得紧，外边的灯盏也已差不多燃尽，红色也已显得不再那么明显。思璇轻轻点亮了屋内的一盏灯，门外静悄悄的，连守房的丫头都不在。
思璇拿出了书桌上放着的信纸，轻轻展开。而后，拿起一旁挂着的毛笔，蘸了墨水。
她在给朱岷写信。
“朱公子，三年未见，不知彼岸的风光是否也同此处一般。风景秀丽，却道人心险恶。
饶是去日许久，犹记当年种种。三年前你被污谋反，我无力助你脱困，只能眼睁睁看你被斩于闹市之中，报不了当年相救之恩。就连当年的情愫，也一并埋藏在了心中。
无他，只觉甚为遗憾。是这世间污浊，留不住如你这般霁月清风之人。今日我于席间见一人，背影与你颇为相似，只是神色间多了许多谄媚。好似我与这世间众人，皆无法共处，不觉扪心自问，可是私德有亏？
可朱公子，我就是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你的死，还有我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