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今年的春天实在是来得早了些。虽是三月中，冰雪却已几乎消融殆尽。春日暖阳缓缓而起，春雨也细细密密。都说这雨最易勾起人的情思，相思意最甚。
三日后，思璇被叫到了管思齐的书房里。管牃夫妇想找个靠谱的大夫给思璇瞧瞧，他们同思璇关系焦灼，不大好办，便将此事交给了管思齐。
管思齐想到了他在国子监的好友柳契。柳契是太医世家出身，又同他关系亲密，最要紧的是，这人很会来事。他一开口说话，柳契便知他是有要事求他。
“管兄的事便是我的事，令妹的病我必看顾好。”
思璇对此事心里不喜，面上却并未表现。虽早已有万全之策，但她的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慌张的。
他们给她找了个新的大夫，看来她同萧钰的事情，是躲不掉了。
她对萧钰，倒也谈不上喜欢或讨厌，有的时候她甚至觉得萧钰待她极好。
大姐思沁说她是个傻子，整个上京，哪里还能找到像萧钰一般样貌好，家世好，才情斐然，又待她好的男子？
可她又实在是别扭得很。
她刚到上京没多久，病还没好全，方琉璃就带她去见了萧钰。好似她来到上京，就是为了嫁人一般。所有人都说萧钰是她最好的归宿。
她是为着父母来的上京。
她就是想知道被父母宠爱的滋味是如何的。
可她来到上京之后，通通都只余失望。
倒也有过惊喜，就是朱岷。
春日里凉意不减，书房里，几缕寒风透过窗棂，钻了进来。
管思齐新婚燕尔，春风得意得紧，难得没有绕弯子，将事情经过说给了思璇。他隐去了父母的打算，只说这人是给思璇调理身子的。思璇表面上并未起疑，依旧是一副乖巧的样子，说着感谢的话语。
“你我本是兄妹，何须如此客气。柳兄，请吧。”
管思齐让开位置，思璇方真正见到了柳契。昨日只是远远见其人有些清俊，如今柳契站在她面前，她细看之下，方觉此人容颜十分夺目，清俊到甚至有些女子的魅色。
昨日柳契觥筹交错的背影又在思璇脑海中出现。
她敛目聚神，向人行礼。
柳契欣然一笑，眉眼间多了许多谄媚。
管家能要他帮忙，他是求也求不来。
沁芳将手帕覆在思璇手腕处，柳契颇为恭谨地搭了上去。
许久，柳契的神情由惊转喜，向管思齐道贺：“令妹的身子已经好全了。三年前落水的旧疾已经痊愈了。”
闻言，思璇的脸上罕见地显现出了鄙夷的神情。
她轻飘飘地收好手帕，神色放松了不少，心道：庸医罢了，不足为惧。
“如此甚好！三妹的病是我父母的心病，我先将此等大喜之事告知他们，劳烦柳兄在此等候片刻，必有大赏！”
管思齐走后，思璇也紧跟着出了书房。因着管思齐大婚的事宜，思璇心中的惆怅不减，她没有让沁芳跟着，独自一人去了后院。
很多时候，她更想自己一个人待着。
院中满栽海棠，昨夜春雨过后，粉红的花瓣都似被重物击打过一般，耷拉下来，枝叶却格外繁茂，倒是应了那句“緑肥红瘦”。
思璇走得很慢，瞧着满园春色，她的思绪有那么一瞬间的放空，倒是忽略了身后一直跟着她的柳契。
思璇走后，他就一直跟着她，他有话要同思璇说。
他虽然急于仕途，倒也不至于完全泯灭了医德。
他父亲曾说，这世上之人，唯有真正失去了某样东西，才知其珍贵。
身子的康健尤是。
思璇是在一个拐角处发现他的。看到他的刹那，她慌张地瞧了一眼四周，警惕地盯着来人。
来人倒是比思璇冷静多了，双眸中淡去了书房的谄媚神色，倒平添了些书生气。
柳契自知不能久留，没有过分关注到思璇眼中的惊恐与慌乱，开门见山地把话说了。
他让思璇不要再在冬日里碰雪水，也不要在来葵水时将冰块含在嘴里。
“兴许一两次没有什么，但姑娘应该很清楚，你绝不是一两次。身子是自己的，若是因着旁的什么人损伤自己，实在是得不偿失。姑娘还年轻，照着大夫的方子认真吃药，一切都好说。”
“不怕姑娘笑话，我在滨州时，曾见过许多病人。他们有些人功成名就，却亏空了身子，往后余生，都只能在病榻上过活。我倒不愿姑娘成为这样的人。况且，子嗣一事，于女子极为重要，还望姑娘多思，莫要留下病根，追悔莫及。”
思璇惊恐未定，又多了几分迟疑。
他看出来了。这三年里，方琉璃给她换了不下十个大夫，没有一个人看出来，只有他，瞧出自己的病不是旧疾，而是人为。
她不想嫁人，只能用这种方式，一直拖着。
她想，等拖着拖着，萧家就会自己消了心思。只是她小瞧了萧钰的决心。萧钰对她一向是极好的，嘘寒问暖不在话下，平日里送来的东西也不可计数。他知思璇画工奇绝，便各处搜罗名家画作，只为博得思璇一笑。
若是易地而处，思璇必是做不到的。
一阵春风吹来，带着些许急躁，海棠树“簌簌”，吹落了星星点点昨夜残留的雨珠。
思璇的思绪被拉回。
柳契尚未走远，他穿着同昨日一般的藏青色长袍，背影是如此肃穆谦和。那抹青色渐行渐远，思璇久远的记忆却被越拉越近。
眼前的青点同她记忆中的人再次重合。
她喜欢上朱岷，并不仅仅是因为那一次初见，朱岷救下了她。她曾在很多个细碎的场合里见过他。无论在哪里，他都是如明月般璀璨夺目的存在。而她，永远是无数个大场合里不起眼的存在。
她就像是阴沟里的泥泞，注视着周遭的一切，仰望着那个侃侃而谈的少年郎。
她曾与朱岷在慈幼院中偶遇，那时他刚成为状元郎没几天。她是在院中避雨，而他则是特意来此处照顾贫苦孤儿。
慈幼院的院长说朱岷几乎每隔几天就会来一趟。
“这两个月来他来得少了，想来是因着备考的缘故。”
思璇转头，只见朱岷并未在意自己，依旧同一旁的幼儿嬉笑。她隔着四四方方的天井同他对望，院中雨水倾注而下，将二人的视线打乱。许久，二人才终于四目相对。朱岷好看的双眸中满是诧异，他隐隐觉着对面有人在看自己，但是隔着雨水，他看不真切。饶是如此，他依旧对对面的人点了头。
思璇的心中早已情绪翻涌。彼时的朱岷尚未同长乐郡主定亲，她真想跨过雨帘，走到他面前，说一句“心悦”的情话。
但是她没有。
在这里，朱岷不是万人瞩目的状元郎，也不是那个救她的少年，他只是朱岷。
他心系众生，推动新政改革，连诗词文章里都满是人间疾苦。
他说民生多艰，对民用法当慎之又慎，算赋口赋，能减则减，当通鱼盐之利，开山泽互市，行均输平准之策，方能民不加赋，而国用饶矣。
朱岷离开的三年里，思璇没有再遇到同他相似的人。
直到昨日，她遇到一个背影同他十分相似的人，但内里，却是朱岷最讨厌的人。只是今日，她对此人有所改观。
兴许，他只是一个急于仕途之人。
于思璇，倒也算得上是半个恩人了。
他瞒下了思璇的病情，还过来提醒她，思璇的心中已是触动。
只是如今更让她煎熬的是同萧钰的种种。
她的病已经被动地好了。
那么她同萧钰的婚事，迟早都是要被摆上台面的。
湖面波光粼粼，雨后的第一缕阳光袭来，思璇抬头望了望天空，就似许久未曾见过太阳一般，贪恋着眼前的光明。
三年前，她活着，朱岷死了。
三年后，朱岷死了，她依旧活着。
她想，活下去，总有属于她的光明。
今年的春天实在是来得早了些。虽是三月中，冰雪却已几乎消融殆尽。春日暖阳缓缓而起，春雨也细细密密。都说这雨最易勾起人的情思，相思意最甚。
三日后，思璇被叫到了管思齐的书房里。管牃夫妇想找个靠谱的大夫给思璇瞧瞧，他们同思璇关系焦灼，不大好办，便将此事交给了管思齐。
管思齐想到了他在国子监的好友柳契。柳契是太医世家出身，又同他关系亲密，最要紧的是，这人很会来事。他一开口说话，柳契便知他是有要事求他。
“管兄的事便是我的事，令妹的病我必看顾好。”
思璇对此事心里不喜，面上却并未表现。虽早已有万全之策，但她的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慌张的。
他们给她找了个新的大夫，看来她同萧钰的事情，是躲不掉了。
她对萧钰，倒也谈不上喜欢或讨厌，有的时候她甚至觉得萧钰待她极好。
大姐思沁说她是个傻子，整个上京，哪里还能找到像萧钰一般样貌好，家世好，才情斐然，又待她好的男子？
可她又实在是别扭得很。
她刚到上京没多久，病还没好全，方琉璃就带她去见了萧钰。好似她来到上京，就是为了嫁人一般。所有人都说萧钰是她最好的归宿。
她是为着父母来的上京。
她就是想知道被父母宠爱的滋味是如何的。
可她来到上京之后，通通都只余失望。
倒也有过惊喜，就是朱岷。
春日里凉意不减，书房里，几缕寒风透过窗棂，钻了进来。
管思齐新婚燕尔，春风得意得紧，难得没有绕弯子，将事情经过说给了思璇。他隐去了父母的打算，只说这人是给思璇调理身子的。思璇表面上并未起疑，依旧是一副乖巧的样子，说着感谢的话语。
“你我本是兄妹，何须如此客气。柳兄，请吧。”
管思齐让开位置，思璇方真正见到了柳契。昨日只是远远见其人有些清俊，如今柳契站在她面前，她细看之下，方觉此人容颜十分夺目，清俊到甚至有些女子的魅色。
昨日柳契觥筹交错的背影又在思璇脑海中出现。
她敛目聚神，向人行礼。
柳契欣然一笑，眉眼间多了许多谄媚。
管家能要他帮忙，他是求也求不来。
沁芳将手帕覆在思璇手腕处，柳契颇为恭谨地搭了上去。
许久，柳契的神情由惊转喜，向管思齐道贺：“令妹的身子已经好全了。三年前落水的旧疾已经痊愈了。”
闻言，思璇的脸上罕见地显现出了鄙夷的神情。
她轻飘飘地收好手帕，神色放松了不少，心道：庸医罢了，不足为惧。
“如此甚好！三妹的病是我父母的心病，我先将此等大喜之事告知他们，劳烦柳兄在此等候片刻，必有大赏！”
管思齐走后，思璇也紧跟着出了书房。因着管思齐大婚的事宜，思璇心中的惆怅不减，她没有让沁芳跟着，独自一人去了后院。
很多时候，她更想自己一个人待着。
院中满栽海棠，昨夜春雨过后，粉红的花瓣都似被重物击打过一般，耷拉下来，枝叶却格外繁茂，倒是应了那句“緑肥红瘦”。
思璇走得很慢，瞧着满园春色，她的思绪有那么一瞬间的放空，倒是忽略了身后一直跟着她的柳契。
思璇走后，他就一直跟着她，他有话要同思璇说。
他虽然急于仕途，倒也不至于完全泯灭了医德。
他父亲曾说，这世上之人，唯有真正失去了某样东西，才知其珍贵。
身子的康健尤是。
思璇是在一个拐角处发现他的。看到他的刹那，她慌张地瞧了一眼四周，警惕地盯着来人。
来人倒是比思璇冷静多了，双眸中淡去了书房的谄媚神色，倒平添了些书生气。
柳契自知不能久留，没有过分关注到思璇眼中的惊恐与慌乱，开门见山地把话说了。
他让思璇不要再在冬日里碰雪水，也不要在来葵水时将冰块含在嘴里。
“兴许一两次没有什么，但姑娘应该很清楚，你绝不是一两次。身子是自己的，若是因着旁的什么人损伤自己，实在是得不偿失。姑娘还年轻，照着大夫的方子认真吃药，一切都好说。”
“不怕姑娘笑话，我在滨州时，曾见过许多病人。他们有些人功成名就，却亏空了身子，往后余生，都只能在病榻上过活。我倒不愿姑娘成为这样的人。况且，子嗣一事，于女子极为重要，还望姑娘多思，莫要留下病根，追悔莫及。”
思璇惊恐未定，又多了几分迟疑。
他看出来了。这三年里，方琉璃给她换了不下十个大夫，没有一个人看出来，只有他，瞧出自己的病不是旧疾，而是人为。
她不想嫁人，只能用这种方式，一直拖着。
她想，等拖着拖着，萧家就会自己消了心思。只是她小瞧了萧钰的决心。萧钰对她一向是极好的，嘘寒问暖不在话下，平日里送来的东西也不可计数。他知思璇画工奇绝，便各处搜罗名家画作，只为博得思璇一笑。
若是易地而处，思璇必是做不到的。
一阵春风吹来，带着些许急躁，海棠树“簌簌”，吹落了星星点点昨夜残留的雨珠。
思璇的思绪被拉回。
柳契尚未走远，他穿着同昨日一般的藏青色长袍，背影是如此肃穆谦和。那抹青色渐行渐远，思璇久远的记忆却被越拉越近。
眼前的青点同她记忆中的人再次重合。
她喜欢上朱岷，并不仅仅是因为那一次初见，朱岷救下了她。她曾在很多个细碎的场合里见过他。无论在哪里，他都是如明月般璀璨夺目的存在。而她，永远是无数个大场合里不起眼的存在。
她就像是阴沟里的泥泞，注视着周遭的一切，仰望着那个侃侃而谈的少年郎。
她曾与朱岷在慈幼院中偶遇，那时他刚成为状元郎没几天。她是在院中避雨，而他则是特意来此处照顾贫苦孤儿。
慈幼院的院长说朱岷几乎每隔几天就会来一趟。
“这两个月来他来得少了，想来是因着备考的缘故。”
思璇转头，只见朱岷并未在意自己，依旧同一旁的幼儿嬉笑。她隔着四四方方的天井同他对望，院中雨水倾注而下，将二人的视线打乱。许久，二人才终于四目相对。朱岷好看的双眸中满是诧异，他隐隐觉着对面有人在看自己，但是隔着雨水，他看不真切。饶是如此，他依旧对对面的人点了头。
思璇的心中早已情绪翻涌。彼时的朱岷尚未同长乐郡主定亲，她真想跨过雨帘，走到他面前，说一句“心悦”的情话。
但是她没有。
在这里，朱岷不是万人瞩目的状元郎，也不是那个救她的少年，他只是朱岷。
他心系众生，推动新政改革，连诗词文章里都满是人间疾苦。
他说民生多艰，对民用法当慎之又慎，算赋口赋，能减则减，当通鱼盐之利，开山泽互市，行均输平准之策，方能民不加赋，而国用饶矣。
朱岷离开的三年里，思璇没有再遇到同他相似的人。
直到昨日，她遇到一个背影同他十分相似的人，但内里，却是朱岷最讨厌的人。只是今日，她对此人有所改观。
兴许，他只是一个急于仕途之人。
于思璇，倒也算得上是半个恩人了。
他瞒下了思璇的病情，还过来提醒她，思璇的心中已是触动。
只是如今更让她煎熬的是同萧钰的种种。
她的病已经被动地好了。
那么她同萧钰的婚事，迟早都是要被摆上台面的。
湖面波光粼粼，雨后的第一缕阳光袭来，思璇抬头望了望天空，就似许久未曾见过太阳一般，贪恋着眼前的光明。
三年前，她活着，朱岷死了。
三年后，朱岷死了，她依旧活着。
她想，活下去，总有属于她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