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雪妮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三张球桌之外,许漠弯腰推出球杆之际,动作顿了一顿。

    下一秒,红色双号球飞快滚过暗绿色球桌,骨碌直响,轻盈落袋。

    围在桌边的男男女女集体“wow”了一声。

    轮到另一人发球。

    许漠仍然背对她们,双手掐腰看着桌面,球杆反扣在背后。

    乔诗语愣了几秒,挠挠脸,“呃,不然我再喊一次——”

    “你别。”

    赵雪妮这次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就见一个年轻男孩朝她们走来,脸上挂着无奈的笑。

    “商棋!”

    乔诗语从赵雪妮手中别开脸,指着那男孩就骂:

    “找死啊你,许漠装聋你也跟着装聋!”

    叫商棋的男孩看上去二十出头,头发蓬松,穿松松垮垮的黑色毛衣,破洞牛仔裤,脖子上有根细银链子。

    长得挺奶,在赵雪妮她们直播间应该很讨女观众喜欢。

    “你吵什么嘛,漠哥正要开黑八呢。”

    商棋把乔诗语肩膀往怀里一揽,后者立刻哼了一声。

    很娇嗔地。

    赵雪妮反应过来,乔诗语最近是常在微信里说起自己谈了个小奶狗男友。

    “这我姐们儿,赵雪妮。”

    听乔诗语说完这名字,商棋瞪大眼睛。

    赵雪妮是典型的东北美女,瓜子脸,高鼻梁,大眼睛微微上挑,额头饱满,妩媚中带着英气。

    他在镇上混这么久,有点儿把她的脸和一些传说对上号了。

    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噢!您就是雪妮姐。”

    这个“您”字让赵雪妮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心。

    商棋却像熟知内情地对她眨眼,“雪妮儿姐,您找漠哥得等会儿,他……”

    “他什么态度啊,还跟以前一样冷漠。”

    乔诗语仍在忿忿,转脸就跟小男友说了赵雪妮如何摊上公司跑路的倒霉事,如今多么需要一份工作救急,倒豆子似的稀里哗啦,赵雪妮尝试打断几次,无果。

    商棋听完,咬了很久嘴唇,问,“雪妮姐,您在哪看到传单的?”

    赵雪妮想他跟养殖场多少有点关系,不找许漠帮忙,找他或许也行,便把满是褶皱的传单再次摊开,递过去:“我就想知道——”

    话还没说完。

    传单突然被人从身后抽走。

    赵雪妮诧异转过头。

    就见许漠站在自己身后,离得很近,她鼻尖刚到他胸口。十年没见,他脸庞深邃如初,鼻梁笔直高挺,漫不经心扫了眼传单,而后抬起眼。

    黑而深的眼眸锁住她目光,带着丝丝入微的冰凉。

    ——对视。

    台球厅里的吵闹声顿时变得很远。

    他衣领上干净的皂香弥散开来。

    仿佛过了很久,但只不过几秒光景,许漠侧过脸说:“这活儿个矮的干不了。”

    说话的对象却是乔诗语。

    语气没有一丝起伏。

    一如往常地,冷若冰霜。

    乔诗语啊吧了一下,对赵雪妮连眨眼睛:“不是我,是雪妮儿想干,赵雪妮。”

    多年不见,他哪里还记得自己。

    赵雪妮向侧边移了一小步,离开许漠高大身躯的包围圈:“也不是我,我就是好奇它怎么……”

    她说话间再次看向许漠,脑袋一下卡了壳,只听见自己说,“……怎么会跟梅毒广告贴在一起。”

    许漠眸光一凛。

    赵雪妮暗自叹气,又犯了一紧张就说大实话的毛病。

    以前直播带货她就老这样。

    有次一个观众在直播间问,主播你摸着良心说,这款面膜是不是真能美白?

    直击人心的叩问。

    赵雪妮愣在镜头前,十秒,三十秒……

    老板在旁边急得干瞪眼,给她疯狂比口型,“说可以,可以!”

    赵雪妮踌躇半晌,缓缓看回镜头:“具有美白功效的化妆品需要特殊备案,但我们只是普通化妆品……”

    她完整解释了一遍化妆品宣传法条例。

    下播后老板把她痛骂一通,扣光了那个月所有奖金。

    许漠宛如冰锥一样的目光仍扎在她脸上,他冷喊一声,“商棋!”

    商棋心虚摸着后脖颈,“欸,漠哥。”

    “这就是你贴的传单。”

    许漠的指尖叩打球桌边缘,一下,又一下,“最显眼的位置,嗯?”

    商棋声音越来越小,“我、我这不是想着咱镇上最多的就是电线杆。”

    静了两秒。

    “身高。”

    温热的吐息从头顶传来,许漠竟也会给自己台阶下。

    她想了想说,“1米72。”

    许漠未执一言,狭长而上挑的眼睛将她从头顶看到脚尖,鼻腔哼出一丝轻笑。

    完全是一副“你有什么好虚报身高”的表情。

    “1米69,”赵雪妮微顿,“……点5。”

    许漠仍盯着她,眼神透着揶揄。

    “好吧。”

    赵雪妮舔了舔嘴唇,“1米68,十多年没变。”

    天地良心,脱了鞋也这么高。

    许漠却移开视线。

    他的注意力像是回到球桌,在赵雪妮面前俯身发球。灰色卫衣跟着卷起,露出白皙劲瘦的腰身——

    不多不少,刚好让她瞥见两块腹肌。

    赵雪妮移开视线,左右一看,乔诗语早跟商棋去别桌玩,角落就剩他们两人。

    自己的身高够不够格,他也不给个准话。

    眼前滚来一根球杆。

    许漠站在桌对面,一手撑杆,一手插兜,对她点点下巴。

    “该你了。”

    “我不会。”

    赵雪妮说完,眼看许漠玩味地挑起一边眉毛。

    ……真不是想让他教的意思。

    认真补充,“也不想学。”

    许漠目光幽幽。

    气氛微妙。

    他轻扯嘴角,“赵雪妮,你跟我玩什么心机。”

    她眼睫颤了一下。

    “问你身高你谎报,要你打球你不玩,就傻愣在那——”

    许漠修长的手指压住球杆,下巴快抵住球桌,他微抬眼眸,视线从下而上注视着她。

    “怎么。”

    许漠用力一撞,一颗黑球忽然朝自己的方向飞速而来。

    赵雪妮紧握住球杆。

    许漠直起身笑了笑。

    “站着就想泡我?”

    黑球准确落进她面前的网袋。

    力道太重,网袋被撞得狠狠一荡,又慢慢回落。

    赵雪妮抿唇不语。

    球桌虽在角落,却因许漠的存在而变得格外扎眼。不少男人路过都会跟许漠打招呼,紧接着,神情闪烁地打量她。

    到底谁在泡谁。

    赵雪妮拿起传单,走到沙发边收拾包,“帮我跟大乔说一声,我先走了。”

    后背热热,仿佛有道视线黏在身上。

    也不知怎么,包里杂物越收越乱。过了片刻,身后响起许漠的声音,有种酒后的慵懒。

    “明天八点,面试。”

    赵雪妮错愕地转过身,许漠已经在和其他女人说话。

    只在经过他身边时,他忽然压低嗓门在她耳边说,“留这么长指甲给谁看呢?”

    夹杂啤酒味的热气拂过她的脸。

    赵雪妮充耳不闻地往前走了很远,一直走到酒吧门口,她才觉得自己全身无力,得两手使劲去拽门把,才能勉强推开防风玻璃门。

    屋外的冷空气让她骤然清醒。

    站在酒吧屋檐的彩灯下揸开双手,她的冰粉色梯形美甲长约一寸,十指镶嵌闪耀的水钻蝴蝶结。

    许漠怎么会把她观察得那么仔细?

    ——愣住。

    赵雪妮猛地摇了摇头,拍拍发烫的脸颊。

    握拳弯肘,行军打仗一样一二一,一二一地跑回了家。

    以前每次和许漠说完话她就会跑步回家。

    即使只是一句冷冰冰的“别吵”。

    一句无奈的“看老师,别看我”。

    一句恨铁不成钢的“教了那么多次怎么还记不住?”

    雪林镇每年从十一月开始下雪,她从镇上的高中大门起跑,沿着这条笔直的雪道一路向前。

    寒风如刀割,生刮着她暴露在空气中的眼睛周围一片肌肤。没过一会儿,呼出的热气就把围巾濡湿,在冷风中冻得邦硬。她的长睫毛沾满冰珠,雾凇一样晶莹剔透。

    最后撑着膝盖在家门口的院子里大口喘气时,眼睫已经凝结成霜,两只眼睛全睁不开了。

    但还是好开心,好开心。

    多年以后,赵雪妮仍然记得冬日第一缕阳光洒在许漠脸上的那个遥远的清晨。

    7点零9分,他踩着早自习的铃声进来。

    头发走样,唇色浅淡,睡得眼皮半耷,高高竖起的校服衣领拥着瘦削又精致的下颌线。

    靠进椅子里,许漠两只手指拎起桌上的袋装牛奶和面包,扭头,盯着她:

    “谁送的。”

    赵雪妮揉了揉惺忪睡眼,嘴里咕哝不清:“不知道啊。我来的时候就有了。”

    许漠一言不发看着她,眼神越来越深。

    嘶啦一声。

    面包袋撕开一道口子,他转回头,张开嘴,红豆面包把脸颊撑得鼓鼓,再不时用吸管吸一口牛奶。

    冬天里棕红色的暖阳落在许漠头发上,为他一向淡漠的脸庞染上生动柔和的光彩。

    赵雪妮第一次发现,看自己喜欢的人吃东西原来很幸福。

    何况他一吃就是三年。

    高考毕业的那年夏天,她终于鼓起勇气,想送许漠一份毕业礼物。

    那天,夕阳西沉。

    许漠背着书包走进院子,看到她的那一刻,他眼里映出火烧般的霞光,凄美又决绝。

    眉清目秀的少年拢起俊眉,手捂额头,良久,扯出一抹苦笑。

    他一开口,却对她说出那种话……

    二十八岁的赵雪妮冲进院子那一刻,太累了,她直接一个翻滚四仰八叉躺在雪地上。

    雪花像鹅毛一样落在脸上,越来越密,天地寂静。

    赵雪妮想,这是她最后一次为许漠奔跑。

    回家时亲戚们散了酒局,爸妈睡了,她在镜子前卸妆时收到乔诗语的微信。

    -你怎么走这么早?本来还说找你和许漠一起喝酒呢

    赵雪妮用化妆棉擦拭脸颊的动作微顿。

    -下次吧

    乔诗语:「嘿嘿,你俩这次铁定有戏,许漠今晚看你的眼神,谁都以为你们是一对」

    赵雪妮放下手机,淡淡看着自己在镜子里的脸蛋。

    十年过去,只是头发染成酒红色,烫成波浪卷,其他一切都没变。

    变的不是她,难道是许漠吗。

    赵雪妮为自己的异想天开感到好笑。

    和自己暗恋过的男生做同事确实尴尬,但她眼下更需要一份工作。

    赵雪妮想起今夜在路边看到的一幕。

    许漠皮卡车后斗的铁笼子里,关着一只傲然站立的白色鸵鸟。

    如果鸵鸟都长这么漂亮,似乎也是可以接受的。

    然而当出租车一大早把她拉到养殖场门口然后扬长而去时,赵雪妮生平第一次有了追车念头。

    养殖场铁门边堆着终年不化的雪窝子,大门牌坊的雪之乡三个字下面倒挂冰棱,掉下来一砸死一个准。

    除了厂房与禽舍,周边是茫茫黑土,耳边风声猎猎,仿佛无人之境。

    赵雪妮裹紧羽绒服走进去,顿时感觉无数双眼睛从四面八方射向自己。

    她仰起头,眼前是一只长满黑色羽毛的庞然大物。

    它硕大的眼睛骨碌碌来回打转,脖子像印度舞娘一样随目光一扭一扭,喉咙里发出叽叽咕咕的闷响。

    晨光熹微。

    圈舍里的三千多只鸵鸟同时抬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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