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冬日的寒意隐隐有些消退,可白雾般的雪仍没有尽头般飘落于华京城内。

    靠近坊市的一户官宦人家似有什么喜事,这般口吐雾气的日子还有不少人围坐在庭院中,炉火旁时不时传出一阵阵的笑声。

    “大嫂嫂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为了那小庶女如此操劳,真真是划不来呢!”傅家三房沈华亲昵的挽着大房章映之的手,妩媚的脸上带些娇嗔。

    章映之双眸落在她脸上停了一瞬,也悠悠扬起个笑来:“勿要这般说,宁儿也是傅家的孩子,做母亲的理应如此。”

    话毕,只见她抬起被沈华挽着的手轻轻扫了扫自己发髻上的雪,面上一如往常般端庄温婉。

    沈华凤眼一抬,自顾自将手收回,随后抚着身上的大氅,柔声蜜意:“那样势利的女子嫂嫂对她这般好做什么,才回到家几日就勾的那大皇子非要娶她做妾不可,真是个狐媚子......”

    尽管沈华说最后几句时声量已极小,却还是被章映之听进耳朵里。

    她面色忽然带上些寒意,眸光冷冷扫过沈华,抬手将自己怀中的暖手炉递给一旁正在搓手的嬷嬷。

    “妹妹当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抱着暖炉的嬷嬷也斜斜瞥了沈华一眼,心里嘀咕,她说人是狐媚子,也不看看自己那模样,要说狐媚子她倒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妹妹晓得,嫂嫂,我就是气不过,怎能是她嫁给大皇......”

    沈华话都还未说完就被章映之的眼神遏住,她怔了一瞬,随后委屈的看了看四下的女眷,轻哼一声不再说话。

    “宁儿明日就要嫁人了,今日是喜庆的日子,你莫再如往常那般胡言。”

    章映之说完长叹一声,眼神从沈华身上移开,望向庭中三两花季少女,握着绢帕的手也不住紧了紧。

    傅家家业不大,在朝也只做到七品小官,家中没什么有仕途的子弟,能指望的便是这些刚及笄的女儿,若是都能嫁得一户好人家,他们也算不至于没落。

    当朝大皇子,除太子之外最受皇帝恩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竟不知为何忽然看上了刚从山中回家没几日的傅宁。

    说的是他母妃差人给他算了八字,与傅宁乃天造地设的一双。

    以傅家的家世自然是够不上做正妃的,便说是做妾室,来年生了孩子也难说能指望成为侧妃。

    这般天大的好事就被傅家撞上,只是这大皇子妾室的位置却让家中许多人颇有非议。

    傅家女眷众多,竟被山上下来的野丫头夺了先机,自家的女儿比她强上多少却得不了这泼天的富贵,自然有的是人不快。

    只是这沈华表现的着实有些外露。

    而围着炉火坐在另一旁的二房柳苑见两人之间气氛有些骤冷,便缓步至章映之身侧问道:“妹妹又与嫂嫂起争执了?”

    章映之看着眼前笑容恬淡的柳苑,心中气恼消了大半:“哎,无甚大事。”

    “妹妹就是心直口快,嫂嫂莫要与她生气。”柳苑将手中的暖炉送到章映之手中,笑容亲和,与世无争。

    “我怎会,只是......”章映之偏头看了沈华一眼,又道,“宁儿自小没了生母,都是记在我的名下,我也算是她的母亲,怎会愿意有人这般不想她好,况且她好不就是我们整个傅家好吗?”

    还不等柳苑说话,一旁的沈华就忽然站起身来,双手抱胸,面上讽意显露无遗。

    “嫂嫂倒是说的好听,这些年似是你顾过住在山里的傅宁一般,现在又称是她的母亲了?”

    身前炉中的火似映在她的眸中,“眼下她成了皇子妾室,好处全被您占了,如今竟连话都不让人说了,还有没有天理呐!”

    听见吵闹声,周围的仆从女眷皆朝这看过来,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发生什么事。

    章映之也被沈华尖利的言辞气的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指着她,道:“你,你好大的胆子敢这般与我说话!”

    柳苑见状轻轻扶住章映之,又侧身看了看四周并无外人才缓声劝道:“明明是喜事怎还发这样大的火,嫂嫂与妹妹都消消气吧。”

    可沈华哪肯作罢,双手叉腰一副振振有词的模样,正要继续说些什么,却忽然被从远处着急忙慌跑来的小厮打断。

    “夫人,夫人不好了!那,那春山阁不知为何竟走了水了!”小厮气喘吁吁扑跪在地上,丝毫不敢抬头看跟前的主子。

    本在争吵的几人也瞬间愣在原地,在场之人纷纷朝红光乍现处看去,滚滚浓烟不断从远处飘来,此刻寂静的庭院甚至能听到从春山阁传来木料烧毁断裂的声音。

    “那你们还杵在这干嘛,还不快去救火!”沈华反应过来朝众人喝道。

    说着也顾不得方才与章映之争吵,上前搀扶着几欲昏倒的章映之,道:“嫂嫂莫晕呐,快先去春山阁看看啊!”

    章映之闻言强行提起精神,由二房与三房扶着颤颤巍巍往春山阁走。

    仆人们也四处找桶具打水,傅府一时乱作一团。

    而那走了水的春山阁,正是傅宁所住之处。

    ......

    “你可有看到四小姐?!”

    只见头发披散,满头汗水的嬷嬷忽然拉住从春山阁跑出的小厮,眼中俱是惶恐。

    小厮被她这么一拽也是一惊,抬起手中的木盆拱手道:“小的并未看到。”

    此话一出,心死般的嬷嬷瞬间跌坐在地,哭喊道:“怎会这般啊!我前脚才侍奉四小姐睡下就突起了这大火,如今找不到四小姐,真是要了我的老命啊!”

    见此情景,用木盆挡住脸的小厮悠悠将手放下,乌漆嘛黑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眼睛明澈透亮,她悠悠望向那嬷嬷哭喊的方向。

    火海滔天,小小的院子此刻像个火球,似要将一切都燃烧殆尽。

    傅家四小姐傅宁,断不会活得过来了。

    “小姐!你怎还在此,还不快些趁乱出府啊!”

    不远处忽然又跑出来一握着水瓢的小厮,贴在脸黢黑的小厮耳侧小声说道。

    傅宁看了看左右一团乱麻的院子,眸子不由落在身旁小厮手中的水瓢上:“青泠,你这扰人视听也扰的有些过分了吧。”

    谁人救火会用水瓢?

    这般小用来浇花尚可,救火未免让人觉得摸不着头脑。

    傅宁让她寻一件掩人耳目的东西,但着实没想到会是这个。

    青泠稚嫩的脸上僵了一瞬,随即将水瓢放至身后,气愤道:“小姐,现在是说这个时候吗?快些出府更要紧些吧!”

    傅宁也不再揶揄她,轻轻点了点头,两人把手中的东西一扔便往府外走去。

    可没走出几步,傅宁却忽然又停住了脚步。

    “等等,这火势起的突然,前些日子大夫人给我的银钱被我埋在那榕树下忘取了。”傅宁语气带些凉意。

    青泠怔了片刻又缓缓抬头望向傅宁:“小姐,这般紧要的时刻,您不会告诉我您还要回去取吧?”

    傅宁轻叹一口气后朝青泠灿然一笑,青泠便瞬间了然。

    傅宁可以舍弃任何东西,唯独舍弃不了这金银。

    那就是她的命。

    “那奴婢替您去取,您先出府再说。”

    青泠说着就要往那春山阁走,可却被傅宁一把拉住。

    “你去也找不到在何处,听我的,你先出府去,到东侧门等我。”

    傅宁黑炭般的脸上扬起个笑,看着颇有些好笑却不知为何让青泠觉得安定不少。

    还不等青泠再次阻拦,傅宁便早已朝春山阁院内走出老远。

    青泠也不再犹豫,看了看四下乱作一团的人群,不动声色的往府外走去。

    两人刚走片刻,章映之几人便到了春山阁前,看着眼前火光冲天的楼宇,章映之险些晕了过去。

    “嫂嫂莫急,宁儿应当无事的。”柳苑左手搀扶着章映之,右手还不断抚慰着她的后背,眼中俱是担忧。

    而章映之似听不到周围人说话般,双眼只死死盯住院中的火球,面色惨白,似下一瞬就要咳出口血来。

    在另一侧搀扶着她的沈华也越发感觉吃力。

    莫不是真要晕了?

    “你,你快给我去抬把椅子来给嫂嫂歇息会儿,做下人的竟这般没眼力见?”

    沈华随意一指,只见刚踏出院门的傅宁僵在原地。

    好巧不巧,竟迎头遇上了。

    “是,小的这就去。”傅宁头深深低下,声音听上去都有些含糊不清。

    “真是一点也不妥帖,这府里的下人真该好好管教管教了。”沈华没好生气的说道。

    而一旁的柳苑笑了笑并未答话,只是静静看着傅宁远去的身影。

    还不等傅宁回来,方才在地上哭诉的嬷嬷此时不知又从哪冒了出来,浑身黑灰,似进了那浴火的楼中炭烤过一遍。

    一来便跪倒在了三人身前,泣不成声:“夫人,都是我的罪过啊!四小姐,到现在仍没看到四小姐的身影,是老奴该死!若是四小姐有什么差池,老奴定要随她一同去了!”

    这话一出,三人皆是惊的说不出话来。

    嬷嬷所言不就是在说,傅宁可能已经葬身火海,尸骨无存了?

    “你,你在说什么!绝不可能!都快给我再去找!”章映之强行撑起一口气朝那嬷嬷斥道。

    而话才说完,她就似力竭般双脚不住的瘫软,若不是有人搀扶现下已要瘫倒在地。

    身侧两位夫人都是娇弱女子,方才勉强扶着还尚可,现下章映之全身没了气力,要搀扶住就显得过于力不从心。

    “夫人,椅子。”傅宁的声音忽从一旁传来。

    恰逢时宜的椅子映入眼帘,两人哪还顾得了那么多,使尽全身力气将章映之搀扶着坐下,才慢慢缓了口气。

    傅宁见状也不宜再久留,拱手揖礼后跑到一侧拿起个木桶正准备离去,却听到柳苑惋惜的声音。

    “嫂嫂,节哀顺变,担心您的身子。”

    傅宁缓缓回身,定定看着不远处温柔和善的柳苑,明亮的眸中带着洞悉一切的平静。

    人还没找到就这般确定傅宁已经死了。

    不是柳苑真心体恤,而是谋划今夜纵火要杀傅宁之人,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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