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眉目如画,身形清俊,不过一双眼睛呆呆愣愣的,被绑了手脚也不会挣扎,卷翘的鸦睫轻扇,疑惑又好奇地盯着余晚桃。

    余晚桃试着与他沟通:“你是县里人家的?知不知道那些绑你进来的拐子是谁?”

    “拐子?”少年郎歪头:“我被拐子绑了?”

    “……”,余晚桃沉默。

    这年头县里傻子这么多的吗?

    余晚桃挪过去,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你就是被拐子绑了,如果不想办法逃出去,以后都见不到家人了。”

    少年郎抿嘴,傲娇地哼了一声:“骗傻子呢你,我可不信!”

    哼罢,他憋着一股气将身上的绳子挣断了,得意洋洋地冲余晚桃嘚瑟:“看到没,我这么厉害哪个拐子敢绑我,我刚才是和一个婆婆玩捉迷藏的。”

    “你!”余晚桃杏眼瞪圆,这傻子张飞二代吗?

    她识时务地换了张笑脸:“你这么厉害能不能帮我把绳子解开,不然一会那婆婆进来,捉迷藏可就是你输了哦。”

    “我叫崔玉棠,我哥说只能和认识的人玩。”少年郎蹲下来,撑着脸颊自顾自开口道。

    余晚桃再度错愕,她张着嘴巴半响憋不出一句话,姓崔的傻子,县里应该不会有重复的吧?所以这位就是她即将要嫁的傻子相公。

    “你叫什么?”,少年认真追问。

    余晚桃咽了下口水:“我是大桑村的余晚桃。”

    空气凝结了片刻,崔玉棠轰地从脸红到了脖子根,他手忙脚乱给余晚桃扯断了绳子,扭捏地对着手指站在边上,眼神飘忽着偷偷看一眼又顶着俊俏的脸蛋红成猴屁股。

    “你你你……”,支支吾吾羞羞臊臊。

    余晚桃无暇顾及傻子的情绪,她从地上拾起一根木头,皱眉将直挺挺杵着的崔玉棠扯到门后。

    她屏住呼吸,扭头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双手握紧木头,等着门外脚步声渐近,待门外的婆子推门进来,她就猛地一棍敲下去,然后半步不停拽住傻子的手腕往外跑。

    婆子被敲了一闷棍,哎哟叫唤了一声,院里就追出去两个壮硕的大汉。

    余晚桃额头有伤人也瘦弱,根本跑不过成年男子,她拖着人跑了没多久就被堵在一条巷子里,两大汉蓄胡粗眉,眼神精明,一看就是亡命之徒。

    余晚桃只觉得自己倒霉透顶。

    “那个……捉迷藏被找到了,我们是不是输了?”,身后传来小声的询问。

    余晚桃敷衍地点点头,心里绞尽脑汁想着脱身法子。

    崔玉棠人傻但鬼精着,拐子骗他说捉迷藏,赢了才能回家,他害羞地悄悄看了一眼余晚桃,腼腆地笑了下:“我哥说,捉迷藏输了没关系,可以偷偷耍赖的。”

    “??”,余晚桃惊疑回头,下一刻却被竖着抱起,傻子抱着他,闷头跟牛犊子一样朝两个大汉冲了过去。

    余晚桃反射性地闭上眼,紧接着一股蛮力带着她横冲直撞,径直把两个大汉撞飞砸到墙上去,傻子健步如飞,眨眼功夫就在巷子里跑没了。

    出了巷子,跑到人来人往的街集上,余晚桃挣扎着让人将她放下来,她没空去震惊傻子天生神力的事情,从路人口中问到县衙所在,就气喘吁吁地跑过去,寻到值守的一名衙役将拐子的事说明。

    好在衙役动作很快,那伙拐子被一网打尽,还从别屋里解救出了几个同样被拐的孩子,余晚桃报信有功,不仅找回了自己的钱袋,还得了衙门五两银子赏钱。

    余晚桃分了傻子二两,将人交给衙役就转身走了。

    崔玉棠伸长脖子目送那背影走远,直到他家人来接,问他时,他羞涩地捂住脸,说:“我跟娘子一起玩捉迷藏了。”

    崔家人: ?

    ……

    陈家院里闹翻了天,原因是余晚桃去县里大半天,家里活没人干,李氏一个人骂骂咧咧地去割了猪草喂猪,又忙活着去摘桑叶喂蚕,累得够呛。

    余晚桃一回来,迎面就砸过来一个水瓢,李氏站在院里叉腰大骂:“个贱蹄子一大早活不干去哪勾搭野汉子了是不是。这个点了还有脸回来了啊,我告诉你,今天没你的饭吃!”

    昨天闹成那样,但显然李氏没当回事,该使唤人还是照样使唤,人在屋檐下,余晚桃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生事,她闷声转去灶房里劈柴,烧水煮饭。

    李氏依旧在骂骂咧咧的,晚上连个馍馍都没给余晚桃吃。

    余晚桃回了房间,从怀中掏出县里买的饼子,就着白开水吃完了。

    夜里睡下后,房门突然吱呀响了一声,陈老根拿了两个馒头进来,在黑漆漆的房里站了一会,才拖着脚步离开。

    ……

    迎亲这日,余晚桃被拉着脸的李氏拽起来铰脸上妆,再不情愿为着面子她还是置办了几桌席面,不过再多便没了。

    余晚桃穿着陈旧的红布衣,稚气未脱的脸上被敷了一层劣质胭脂,头上梳着妇人髻,从铜镜里看像个滑稽的丑娃娃。

    李氏没给什么陪嫁,只有一床新被褥和几件旧衣服,崔家明面上是给百两银子聘礼,实际就是花钱买了个媳妇。

    拜别长辈和村族老后,余晚桃被舅舅背上了花轿,一路吹吹打打离开了大桑村,她掀开帘子往后看了一眼,便匆匆收回视线,对这个村子再没有一丝留恋。

    崔家新房——

    余晚桃枯坐了半天,外面的喧闹终于是结束了,有人推门进来,站她面前踟蹰许久才将盖头掀了。

    她抬起头,见傻子眉眼漂亮,少年刚长成的身形在大红婚服的衬托下如展翅的雏鹰,还顶着一张红脸,挠着脑袋局促不已。

    余晚桃不由得轻笑了下,一直提着的心松懈了许多。

    崔玉棠谨记父母的教导,主动去牵自己新娘子的手,到桌边坐下,认真地说:“娘说要吃东西,喝了交杯酒就得直接睡觉,不可以洞房,因为娘子太小了,要等长大。”

    崔家是开绸缎铺的,确实如李氏说的一样富贵,桌上几样菜都是精细的,余晚桃难得吃了顿好的,来新家第一天也少了些忐忑。

    晚间睡下时崔玉棠非常老实,估计傻子也不会知道什么是洞房,余晚桃得以睡了这半月来的第一个好觉。

    翌日醒来去敬茶,余晚桃也确认了崔家人很好相处的事实。

    崔家是大户但人员简单,除崔氏夫妻外还有一个哥哥,是崔家长子,瞧着也是位随和的人。

    崔夫人喝了茶,给了见面礼,对新儿媳说道:“我儿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们家不求门当户对,只是想寻个贴心的人照顾着他,你那舅母不仁,你以后可安心待在崔家,我们必定不会亏待了你。”

    “谢谢娘。”,余晚桃嘴甜地改了称呼。

    她吃了半年糙米馍馍,这泼天富贵也该是她享的。

    崔玉棠也跟着喊:“谢谢娘!”

    崔夫人仰头笑了起来,故意问:“你谢什么?我同你娘子说话,又没同你说话。”

    崔玉棠歪头,生气地哼了一声。

    崔家大哥见状上去哄他,好笑地给了他一包乳酪,“喏,哥哥买的,拿去给你娘子吃吧。”

    崔玉棠才不要,他撅了回去,自顾自跑出去,远远能听见他生气的声音:“我也有乳酪,娘子只吃我买的!”

    傻子风风火火的跑没影了。

    余晚桃陪着崔家人聊了一会,崔夫人便说到了崔玉棠的情况:“二郎八岁前还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天生神力又能出口成章,云游道士都批命说他是大贵之人。只是后来遭逢巨变连着高热了几天,再醒来神智就一直停留在那时候了,请了无数大夫都说治不好。”

    余晚桃低垂眉眼,宽慰道:“相公这样挺好的,天真直率,无忧无虑。”

    “希望吧,他大伯在府城是做官的,说是玉棠这种情况也常见,有的人可能忽然就好了也不一定。”,崔夫人抱着希望说。

    没想到崔家还有做官的亲戚。

    余晚桃觉得自己端的这碗饭更稳了,只是这般想着,她心里不知为何突突跳了几下。

    那边崔玉棠取来了自己的那份乳酪,抢着要给余晚桃吃,他似乎格外腼腆不敢看人,又时刻谨记着这是爹娘给自己娶的媳妇,能随便看。

    于是盯一眼撇一眼,把自己珍藏的零口全都抱了出来,他心疼地说:“娘子原来的家对你不好,所以才瘦瘦的,我一定会把娘子养得白白胖胖的。”

    这是个很伟大的梦想,余晚桃已经准备好接受傻子相公的投喂。

    一天时间足够余晚桃熟悉崔府,崔府是四进大宅院,府里丫鬟小厮不少,是正经大户人家的门面派头。

    傍晚用膳时是一家人在偏厅用的,余晚桃得了一盅燕窝喝,精米好肉,还有饭后水果茶点,她在心里感叹:这才是穿越人士的标配生活啊!

    以前在陈家的日子简直是在渡劫。

    ……

    夜半时分,万籁俱寂。

    更夫的梆子声悠远绵长,余晚桃是被踹门声震醒的,思绪还懵着就被人一把从床上拽起,紧接着寒光铮铮的长剑就搁到了脖子上。

    余晚桃瞌睡虫瞬间没了,浑身哆嗦着和一脸兴奋以为又要玩捉迷藏的崔玉棠一起被压到了前院。

    崔家正堂烛火通明。

    一干人等全部被官兵压着跪下,一面钩眉沉的参将展开知府手谕,高声宣读:“奉知府令,崔海身为同知,掌督粮,主江防水利一职却中饱私囊,枉顾律法,吞侵朝廷官银。着革去官职,判秋后问斩,崔家全族没收家产,流放西北!”

    此声一罢如晴天霹雳,劈得崔家人直接瘫软在地,签了死契的下人们更是哭嚎起来,惊起了夜鹊邻里,惹得不少人披衣拎灯笼出去看。

    崔府高院阻挡了一切绝望,余晚桃整个人处于一种从天堂跌入地狱的荒诞之中,好日子过了才一天,就被流放西北了?

    事已至此,府中活契的下人纷纷被遣散,其他人面容绝望地被官兵套上枷项。

    崔夫人哭着膝行跪出去,她把余晚桃和崔玉棠扯出去:“大人,这两个没在崔家族谱上,算不得崔氏族人,还请大人明鉴!”

    官兵自然不会信她一面之词,派人去崔家祠堂取了族谱来,一一核对,又查了身份文牒,才最终确认,他们将两人拉出来,脱离了要被流放的崔氏族人。

    “娘?”崔玉棠懵懵懂懂的,想要跑过去找他娘,却被官兵一把扯住,抬脚便要踹去。

    崔夫人扑上去抱住那官兵的脚哽咽求饶:“大人放过他吧,他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晦气。”

    崔夫人给了余晚桃一个复杂的眼神,又转过去深切而哀痛地望着崔玉棠,做着最后的诀别。

    崔氏族人被连夜带走,崔府被查抄,余晚桃和崔玉棠只穿着身单薄的里衣就被赶了出来,崔玉棠像是忽然就懂了离别,哭着去追囚车。

    夜间呼啸着冷风,余晚桃抱着自己带过来的简单包袱,迷茫地站在原地,不知往何处去。

    不知站了多久,崔玉棠追了个头破血流,一边哭一边擦着眼泪走回来,委屈地说:“爹娘还有哥哥让我跟着娘子,不能乱跑呜呜呜。”

    余晚桃心烦意乱,并不想要这个累赘,可是望着那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里全是对她的依赖,最终还是沉默着牵过他的手离开了崔府大门。

    余晚桃并不打算就这样离开,她等查抄的官兵都走了,才绕到后院,带着崔玉棠从狗洞钻进去,想要再找点值钱的东西。

    两人回了房间,里面已经被翻得乱糟糟的,就连桌椅板凳都被搬走了。

    崔玉棠在房里转了两圈,走到角落里四处摸了摸,按了下,结实墙面就跳出了一个格子,他惊喜地扑上去,拿着格子里的翡翠盒献宝似的递给余晚桃,他小声说:“爹给的宝贝还在,娘子快点收好。”

    余晚桃没有立马打开看,她把翡翠盒收进了包袱里,刚想带着人离开却发现不远处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在逼近,伴随而来的还有浓郁的火油味。

    余晚桃神色一紧,抓着崔玉棠的手腕深深陷进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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