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中,文鹤英背手而立,仰头看着座上神像,眼神里透着彻夜奔波后的疲倦。

    他转身紧紧盯住崔玉棠的眼睛,话内能听出严厉的逼问和审视:“那小公子是你们买来的?”

    崔玉棠长身玉立,坦然迎上对方的眼神:“小器是学生的书童,是几年前在人牙子手里买的,初时有官府盖章的奴籍文书。”

    既有官府章印,那便算不得私下买卖,并未触犯朝廷律法,可官府收押官奴没有查明来历,这便是官府的过失。

    文鹤英想到对方的身份,脑子里突突地发疼,此事稍有不慎,别说这顶乌纱帽,就是脑袋都得搬家。

    谁能想到,堂堂玄阳王的重孙,深受宠爱的小世子,失踪几年,会辗转沦落到为奴的地步。

    “那小公子伤势虽重但已无大碍,不日将会跟随使团离开,他的身份贵重,你们应该庆幸,这几年来没有亏待过他。”

    文鹤英稍松了眉头,收回审视的目光,转身眺望着佛塔上的钟鼓,接着道:“本官已派人前去追查曲屠踪迹,他逃不掉的,不过本官有些好奇,你们手上到底握着什么,能让他冒着被抓的风险,回来谋夺。”

    文鹤英偏头细细打量着如白玉青松般俊美文雅的书生郎,眉眼处处透着矜贵,眼神平静淡然,纵然面对身为当界学子座师的他,依旧不卑不亢,从容自若。

    细看下,还有一丝莫名的熟悉感。

    文鹤英正欲细究这丝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一红衣小官就急忙跑过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文鹤英听完后脸色蓦然沉下。

    他随手朝面前立着的小夫妻一挥:“弘恩寺是非之地,你二人今日便随着府兵们一起回城吧,其他的事为你前程着想,莫要多打听,好好准备接下来的会试。”

    最后一句,是叮嘱的崔玉棠。

    出了弘恩寺,余晚桃回头,打破了一直保持的安静,她声音里带着些气闷:“到底养了几年,如今道别,连一面都不让见。”

    “知他是贵人,难不成还担心我们巴上去挟恩图报不成。”

    “阿桃,莫伤心,终有一日还会再见的。”,崔玉棠温声安慰。

    “谁伤心了!”,余晚桃瞪了书生一眼,转身走下台阶,一步一步踩着,面上带着被戳中心思后的羞愤。

    崔玉棠忙跟过去,作低姿态哄自家娘子。

    山门外,一须发华白的老者往下看了一眼,问身旁的文鹤英:“那二人是收养小世子的夫妻?”

    文鹤英言语谨慎:“正是,书生崔玉棠是本次乡试解元,为人聪慧灵秀,他日殿试定有其一席之地。他夫人是城中富户,平时多行善举,经常救济贫苦百姓,在江南府口碑极好。”

    “崔……”,闻人无庸仔细嚼着这个姓氏,神情有些微妙,“是崔家人?”

    “正是,崔家举家流放,不过因其并非崔氏血脉,不在崔氏族谱中,便得以脱身。”

    闻人无庸听罢久久未言,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变得忧伤,沉重的昔年记忆猛然袭上心头,击得他一阵大脑眩晕,险险得文鹤英扶住。

    他忽然问:“那书生相貌如何?”

    文鹤英想了想,说:“丰姿神貌。”

    闻人无庸还欲再追问,却不知想到何处,一时颓然,摆摆手,让文鹤英松开他,转身入了寺庙内。

    .

    回到城中没几日,便听得众人议论,那弘恩寺有朝廷钦犯流窜,冲撞了贵人,一度闭山门,不允香客上山,如今贵人离去,才重开山门。

    不过百姓们顾忌着那流窜在外的朝廷钦犯,都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往城外跑。

    余晚桃听了几日闲八卦,便忙着安排铺子里的生意,距离会试仅剩三月余,从江南府前往京都,若只坐着马车赶路,也需要一月左右。

    此去路途遥远,危险重重,余晚桃早早便打听好了消息,护送各地盐税入京的转运使不日便会经过江南府,不少举子都等着这次机会,能蹭上转运使的盐税队。

    跟随转运使护送盐税入京的,都是军户,朝廷军旗一竖,那些山贼草寇哪里还敢有半点心思。

    行李财物点了又点,余晚桃想轻车简从,又纠结该舍弃哪些,马车颠簸,软枕锦裘不能少,换洗衣物,日常用品也得带上,还有银两得换成通用兑换的银票,分别藏紧。

    书生的书籍多,几乎占了半个箱笼,还有防身的武器必不可少。

    户籍文书,路引,举人文牒也得藏好。

    如此慢慢收拾起来,到出发那日,堪堪齐整,马车内坐榻下面堪堪塞进去三个大箱笼,上头铺着软毯,车壁悬挂随手可取的物品,一方矮案能抵着吃茶看书。

    东西都装好了,余小器抱着两大麻袋的草料扎到后面去,余晚桃立在车前,仔细叮嘱着窈儿。

    因着路途远,又是蹭转运使的队伍,此行不能带太多人,还有便是府城的生意需要人看顾着,窈儿便自己留了下来,等在京都安定下来后,再遣商队回来接人。

    “姐姐与兄长只管安心去上京,府城这边的生意有我,不会出差错的。”,临要离别,窈儿万分不舍,她红着眼眶,声音哽咽着。

    余晚桃心疼地抱了抱她:“窈儿,我们很快便会回来接你的,这边的生意寻个可靠的掌柜看着便是。”

    “嗯嗯。”,窈儿悄悄擦去眼角的湿润,余光见崔玉棠走了出来,她忙停止了伤心,将自己做的两个锦囊递了过去。

    “这是我自己绣的,里面有清神醒木的干药草,内里还贴着在弘恩寺求的符,兄长此行,定能顺心如意。”

    崔玉棠接过锦囊,温和笑道:“窈儿有心了,八月会试,九月殿试,若承窈儿吉言,十月末兄长会派人来接你,赶着京都大雪前,一家团聚。”

    窈儿红着眼点头,目送两人上了马车。

    马车缓行,渐渐远去。

    出了府城,直奔官道驿站。

    一路上好些同途的马车,皆是急急忙忙地往官道最近的驿站去,至落日前终于抵达。

    查过文牒,户籍和路引,那些官兵才将人放进来,从江南府出来的十多名举子,都顺利加入了盐税队。

    夜间歇息,崔玉棠找到同窗,才知道是知府大人早就与转运使通过书信,可能还许了些好处,他们此行才会如此顺利。

    崔玉棠心中感恩,与众位同窗一起以茶代酒,隔着远山敬了文鹤英一杯。

    翌日,盐税队出发,继续赶路,一途多了十几辆马车,队伍浩浩荡荡的,军旗威风凛凛地飘着,路上商队无不避其锋芒。

    官道一路往北,重山叠嶂,林木幽深,从青葱翠绿逐渐变为萧条的暗黄,愈接近京都,气温就愈低。

    山风惊动鸟雀,一群乌鸦猝然从林中飞出,凄厉地哀鸣着,在铁蹄声下惊散逃窜。

    崔玉棠在车厢内温书,不知为何,心中猛然一跳,似心脏被倏地抓住,刺痛冲击得他眼前一暗,手中的书卷松开了。

    他掀开车帘望向前方群山,眸底带着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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