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月寻第一次听说苏裳华的名字是在温家出事那一年。

    当时何叔牵着他进宫面圣,去接那给温家之罪盖棺定论的旨意。他们走在街上,众人拿着腐烂的蔬菜和石子扔向他们,大喊着让他去死。那是温月寻第一次觉得这世间妖魔鬼怪众多,还不如一死了之来得痛快。

    他觉得屈辱,一路昂着头,强忍着泪水,仿佛只要他落一滴泪,就等于默认了温家的罪行。

    若非遇见宫旭那些纨绔,他原是能这般忍耐着走完这一路的。

    宫旭一行人打马长街,看到温月寻被众人喊骂,便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就是背主叛国的温氏余孽?”

    “嘁,瞧瞧,瞧瞧,这人还厚着脸皮活得好好的呢。”宫旭从马上俯身,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里攥着一根马鞭,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温月寻默不作声,冷冷地看着他。

    宫旭被温月寻看得发毛,顿时心生不悦,举起马鞭甩在了温月寻的肩上,何叔吓坏了,一把将温月寻护在怀里。

    街上之人惊惧之余,随即欢呼起来。

    “小侯爷打得好!”

    “为民除害!”

    宫旭一脸得意,正要打第二下,温月寻推开何叔,伸手抓住宫旭甩下的第二道鞭子,仿佛失去了对痛觉的感知,用力将他拽下了马,“咚”的一声,抬脚踩在了宫旭的心口上。

    宫旭摔狠了,又被他踩得喘不上气,只能用力掰着温月寻的腿,痛苦地哀嚎着:“你敢打本公子!你不想活了吗?”

    他说对了。

    温月寻面露杀意,他夺了鞭子,正要甩下去,何叔扑过来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握住那根染了温月寻血的马鞭,呜咽着道:“公子三思啊,这事公子若是做了,温家便真要没了指望啊!”

    温月寻只觉得好笑。

    指望?指望就是贫苦者悲戚上位者妄为?指望就是扮作臣服的模样来获得苟活于世的可能?指望就是饮下羞辱和谩骂,与世道同流合污?

    他祖父父兄一身傲骨,为陈国征战沙场二十载,仅仅因一道疑点重重的密信便被天子轻易定罪,温家数万将士啊,一夕之间皆成枯骨。将军不能战死沙场,却死于宵小之手,何其无辜,何其可悲!而如今,他温月寻只是想对付一个无理取闹的纨绔,却要赔上一条性命!

    这样的世道,有何值得他卑躬屈膝?

    “公子,天地昭昭啊!”何叔满鬓花白,重重地磕在上京崇明大街冰冷的青石之上。

    他磕了一下,又一下,直到头破血流。

    温月寻浑身颤抖着,他阖上双目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压抑着他的怒火、绝望、厌憎,他对周遭一切人事的鄙夷,和想将世间一切付之一炬的癫狂······

    一滴雨落在他的脸上,他重新睁开眼,发现世间景物并无不同,依旧是嘲笑、冷漠、煽风点火······于是他松了手,任由何叔将鞭子夺了去。

    温月寻不由得笑出了声,他摇了摇头,而后暗中用力,在宫旭胸口重重踩了一脚,后者立即呜呼哀哉起来。温月寻面无表情地将宫旭扶起来,朝他抱拳行礼,只当是道了歉,宫旭被他踩的只能勉强站立,再也吐不出半个字,温月寻便搀扶着何叔,头也不回地走入了试图淹没一切的大雨里。

    他无能为力,但他非要跟这世道斗一斗。

    他入宫接旨的第二日,温月寻听说了一个消息。

    那日,宫旭入宫去给他姑母当时的宫妃娘娘请安,不知道又惹了什么是非,被人打了个半死,之后卧床了小半年才痊愈,不过听说那打人的公主也被陛下责罚,挨了十五大板,还被禁了两个月的足。温月寻自然知道这公主并非为自己出头,但那是他自家破人亡以来听过的第一个让他有些畅快的消息,那一日之后,他也终于肯进食了。

    没想到,当初那个他以为只是行事泼辣的小姑娘,如今还是这么不留情面。

    温月寻端起案上的茶盏,对苏裳华道:“只要是殿下吩咐的,温某都会全力而为,温某以茶代酒,权当许下与殿下之诺。”随后便一口饮尽。

    苏裳华看着温月寻,眸中狠厉不再:“本宫倒是有一疑问,自前日便一直冥思苦想,趁此机会想请温公子解惑,敢问,公子为何选我?”

    温月寻本想作答,只见苏裳华竖起一指,停在距温月寻的唇齿不过半寸的地方,阻止了他的回答,从苏裳华指尖传来的温度沾染到温月寻的唇上,他立马感觉自己的耳朵腾地烧了起来。

    只听苏裳华继续道:“先让本宫猜猜,你在大哥二哥那里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便找上了本宫,对吗?”

    大妹子,您这话说的,到底想不想和我合作了?温月寻有些无奈,他实在无法将眼前性情怪僻的公主与昨日夜里说着梦话甜甜一笑的柔弱少女联系在一起。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默默往后撤了撤脑袋,凭着过去五年淬炼的宽广心胸,真情实意地答道:“小臣与殿下同病相怜,小臣没有选择,小臣觉得殿下也是。”

    陛下的两个成年皇子确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才能上平分秋色,而且追随者众多,自然看不上温月寻一个罪臣之子,而温月寻呢,倒也没想过投效他们。

    “确实坦诚,这句话可比你那些仰慕之辞好用多了。”苏裳华收了手,唇间露出一丝笑意。

    “没有选择是真,仰慕殿下也是真的。能做殿下的臣子,温某不后悔。”温月寻装的一脸虔诚。

    苏裳华好像不愿跟他在此事上纠缠,摆摆手道:“公子的仰慕真或不真,于本宫而言无甚重要。话既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咱们就来谈谈接下来的打算。”

    苏裳华起身走向书架,指尖从书册上滑过,拿了一本战国策下来,继续道:温公子应该早已知晓,本宫有两位皇兄,多得父皇器重,底下还有一个小我两岁的妹妹,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弟弟,舅舅一家常年在边关,算是被父皇流放在边境了。看似亲人众多,实则亲缘淡薄。母后生前,本宫一直希望能缓和父皇和母后的关系,不惜一切代价求得父皇的疼爱和认可,但本宫用了数年的时间,仅仅证明了本宫的愚蠢,而如今,本宫也不需要了。

    听到这话,温月寻沉默片刻,他虽九族皆亡,但守着一群豺狼虎豹,苏裳华过得比自己还艰难些,只得道:“自古以来天家子弟兄弟阋墙者多,即便有一二真心也容易被争权夺利消磨,可在这深宫之中,仍旧保持着对舐犊情深、埙墀相和的希冀,殿下的这份心才更显可贵。”

    苏裳华听着这些话,眼中似有落寞之意,但那不易察觉的情绪转瞬即逝,她继续问:“公子可知崇闲崇太傅?”

    温月寻点点头:“自然知道。”

    苏裳华继续问:“公子以为他是个怎样的人?”

    “刚直不阿,宁折不弯,纯明茂材,可称万世师表,只是有时,刚强之人总是比别人活得难些。”

    “那陛下呢?”

    “刚愎自用,说一不二,有雄才而无大略。”

    苏裳华翻着书本的手顿了顿,似笑非笑地看向温月寻,似乎惊讶于他的直白:“不错,明日朝堂之上,崇太傅必会上一道折子,言及我母后丧仪之事,他会进谏父皇,说我母后贵为一国之母,不与天子同葬,于礼法不合,会令天家蒙羞,难堵天下悠悠众口,并劝父皇收回旨意。”

    温月寻亦为此事而来,却没想到苏裳华这般肯定,连崇太傅这折子的内容都一清二楚。她继续道:“公子不必惊讶,崇太傅之前任职礼部,本就于礼法之事严苛非常,况且这折子是本宫请忠勇公与崇太傅一同进谏。忠勇公府毕竟同我母后还沾着点亲,又有当初与我舅父战场厮杀的同袍之谊在,若是一言不发,他会忌惮旁人的流言蜚语。”

    温月寻道:“那殿下有何打算?”

    苏裳华笑了笑:“不如温公子先说说你的想法。”

    温月寻思考片刻,转而离了榻,跪地叩首:“小臣有一大逆不道的提议,只是会委屈了殿下。”

    温月寻见苏裳华不作声,只得继续道:“明日早朝,请公主着朝袍上殿,全力维护陛下。”

    “哦?”苏裳华冷冷一笑,“理由呢?”

    “不管是殿下所想还是臣之所愿,唯一可以凭借的东西就是权力,而这权力是陛下给的。”

    苏裳华道:“所以,你是想让父皇对本宫改观?”

    温月寻抬起头,迎上苏裳华面无表情的脸:“还有天下人的目光,只有殿下有了自辩的机会,才能打破如今的僵局。”

    “温公子不必紧张,你起来便是。”

    苏裳华不禁笑了起来,脸上阴霾尽去:“温公子和本宫想到了一处,本宫不仅会和父皇一条心,还让舅舅上了一道折子,快马加鞭从西南送过来,请旨陛下准许母后归葬西南,落叶归根,本宫会亲自送母后归去。既全了本宫和父皇的父女之情,也能给崇太傅一个台阶,还能让天下人看看,我苏裳华这个煞星,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一阵秋风溜进殿内,跳上窗前的桌案,翻动着苏裳华手中的书页,等风止时,那本书恰好翻到了齐策三那一篇,正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苏裳华和温月寻是同一类人,或许在一些方面,还和当今天子亦是一类人。

    温月寻实在惊讶,苏裳华谋事之周全,行事之狠厉实在不像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许是他孤陋寡闻,对皇室的教育方式太过无知?想他十二岁的时候,还会因为宅里凭空跳出的一只野猫吓得抱头鼠窜,可这小丫头,已经开始图谋江山了。

    “想来母后,也不想再困于皇家的牢笼里。”苏裳华接了这样一句。

    温月寻心头一颤,这下他实实在在开始同情眼前的这个人了,那种同病相怜的感受又一次浮上他身体的每一寸角落,他不忍道:“还请殿下不要太过伤心,那些逝去的人只是走得比你我快了一些,他们会在终点等着我们,你我只有好好活着,等相见之日才能有所交代。不是吗?”

    苏裳华愣了愣,随即两眼弯弯,浅浅地笑了起来:“是。”

    这一笑不得了,温月寻瞬间觉得浑身起了疹子,他习惯了苏裳华的冷笑、嘲笑、皮笑肉不笑,像这般毫不设防的笑容,除了昨日夜里,他还是头一回见。

    这公主,怎么突然又像个良善开朗的十二岁小丫头了?

    他不敢多想,事议完了,盟约也定下了,他恨不得立刻找个由头撤退,奈何现在是白天,他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在皇宫里游荡,于是便道:“往后,若是小臣有事禀告殿下,会请永安门上负责宫中物品采买的内侍传递消息,那内侍名叫来福,是小臣信任之人,到时还请殿下派人接应。”

    “好。”苏裳华应了,又问道,“这宫中是否还有其他温公子的人?”

    温月寻坦然道:“有,殿下需要微臣一一告知吗?”

    苏裳华摆摆手:“不必,知道的人越少,他们越安全。还有,温公子最好查探查探自己身边是否有暗探潜藏。”

    温月寻知道她说的是前日消息走漏之事,不由得一笑:“是。待明年春闱,臣会以进士之身来庭岚宫拜见殿下。”

    苏裳华笑道:“那本宫就静待佳期了。”

    温月寻瞧了瞧门外,估摸着已过了辰时,便道:“白日行动不便,小臣还得在殿下这里叨扰些时辰,到时臣自会设法离开。”

    苏裳华从榻上起身,拂了拂衣裳,道:“好,本宫让芸梓给你送些吃食,侧殿有张小榻,你可休息片刻。”

    温月寻抱拳谢过,苏裳华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似的折了回来,停顿半晌才道:“你······生活是否有些拮据?”

    “啊?”温月寻有些摸不清头脑。

    苏裳华接着道:“温家之事本宫虽有所耳闻,但其中内情还需细细探究,本宫会全力助你。眼下,本宫虽然空担了个殿下的名头,但多少还有些积蓄。你上次赠本宫的簪子,本宫确实不该收。本宫之后会让芸梓定期包些银钱给你,只当是你为本宫做事的酬劳了,往后若是有用钱的地方公子可直言。明面儿上,既全了你我君臣的情谊,也不必使你生计雪上加霜。”

    温月寻只觉好笑,不成想有一日他竟然吃上了公主的软饭,顿时来了精神,调笑道:“殿下,日后您与小臣,也要事事都算的这般清楚吗?”

    苏裳华皱了皱眉:“算的清楚,难道不好吗?”

    温月寻离苏裳华近了一步,俯首看着她,故意压低声音:“臣觉得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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