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地处西南,居于韩魏陈越齐五国正中心,江河遍布,土壤肥沃,算是占尽了稼穑之利。只是陈国兵虚马弱,边境土地不断被其他四国蚕食,即便官府横征暴敛,也填不上朝廷每年向四国投降纳贡的赔款。

    上京城分为东西南北四市,西市最是繁华,既有香车宝马美人如画,也有流觞曲水高雅之所,东市多是官府衙门所在之地,而南北两市则鱼龙混杂,有亡命之徒做着杀人越货的生意,也有倚仗着世家横行霸道的黑商。

    温宅处在上京城最北边的一条巷子里,因为经常发生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周边的邻居都快搬空了。温月寻乐见其成,只是眼下这让他有些发愁今晚的进宫之路。

    他换了衣裳,蒙了面,身上备好暗器,等亥时一过天黑透了,温月寻立马出了门。

    他就着月色,在上京城高低错落的楼阁之间快速行进着。

    温月寻轻功不错,他的武功是少时跟一个名叫姜群的世叔学的,姜群是他父亲的师弟,但在当年一案中,姜群亦为奸人所害,不知所踪。后来温月寻又偶然得了一位江湖游医的教导,加上他私底下勤学苦练,竟也能独当一面了。

    他没有一刻停留,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他才望见陈宫那金红色的围墙。他算了算时间,正好赶上城门换防守卫最松散的时刻,温月寻翻身上了城墙,边在脑中记着周边的布局,边向着庭岚宫的方向快速奔去。

    先皇后虽为天子所厌弃,可毕竟是一国之母,他先前以为越靠近庭岚宫,守卫便会越森严,没想到竟恰恰相反,这一路上就好像有人在等他来一般。

    庭岚宫各处都挂了白幡,宫中灯火通明,宫门大敞,门前站着两个昏昏欲睡的侍卫,除此之外,竟是一片寂静。

    温月寻顺着廊前的梁柱下到院中,看到了那位人厌鬼弃的公主殿下。

    苏裳华身着丧服,独自守在灵堂之内。

    秋夜寒凉,她靠在堂中停放的灵柩上,用双手紧紧箍住自己的身体,面色苍白,双目微阖,眉心紧皱,似乎睡得很不安稳。

    温月寻有些唏嘘。

    堂堂一国公主,还是正宫所出,究竟是有多么十恶不赦才会受到这般冷遇?不仅生辰之日被君父重罚,母后身死还要被天下人耻笑,甚至连生母的最后一面都······

    君不君,臣不臣,世间不公,豺狼当道。

    温月寻压下心底层层升起的愤懑,他看到一旁的屏风上挂着件白色斗篷,于是慢慢进了灵堂,将斗篷取下披在苏裳华身上。

    苏裳华动了动,却并未醒来,只是皱了皱眉,吐出一句沙哑的“阿娘”。

    少女额上冒着汗珠,她将自己往角落里缩了缩,找寻着虚无缥缈的安全感,忽而微微一笑,像是孩童得到了自己希冀已久的东西。

    温月寻忽然有些不舒服,他感觉身体里有个地方被不知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他找不到这感受的源头,却也无法排解,只能闷在喉中,默默地吞咽下去。

    苏裳华的眼角挂着一滴泪,温月寻鬼使神差地抬了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滴泪拭了去,紧紧握在了手心里。

    他正欲将苏裳华唤醒,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有人叫了声不知谁的名字:“阿湑!”

    温月寻震惊之下,从侧窗翻出,立马上了屋顶,又快速挪到与灵堂相对的另一处房梁之上,四处看了看,确定自己没被人察觉。

    “阿湑!”那人又唤了一声。

    随后,他便看到一个身着战甲,左手佩刀的青年进了灵堂,青年面上皆是灰尘,右手缠着浸血的粗麻,盔甲上还染着干涸的血迹。

    苏裳华被来人的声音惊醒,她顿时直起身来,先是看向身旁的灵柩,仿佛在确认什么,恍惚片刻后才看向朝她奔来的那人,待认出了来人,泪水便止不住地从她眸中流了下来。

    “若离大哥,你回来了?”她似是不可置信。

    姬澄姬若离,忠勇公的嫡次子,苏裳华的青梅竹马。

    姬若离看着堂中的棺椁,踉跄几下,接着便蹲下身,将苏裳华紧紧抱在怀里:“我来晚了,让阿湑受苦了。”

    苏裳华在他怀中抽噎着,像是决堤的江河,绝望地哭诉着:“我没有阿娘了,我再也没有阿娘了······兄长你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连我的阿娘也要带走······”

    姬若离用另一只未曾受伤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不断地安慰她:“阿湑没有错,是他们的错,阿湑一直很好。”

    少女将脸埋在青年的臂膀里,再也抑制不住地哭嚎:“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从小他们便说我该死,他们是不是说对了,是我害了阿娘······”

    “是我自不量力,非要去求得父皇的认可,是我心高气傲,处处给阿娘树敌······”

    “若非我昨夜去见父皇,我一定能守着阿娘,我一定能救她的,是我该死,是我该死啊!”

    姬若离紧紧地抱着她,声音中亦蒙上了一层寒霜:“这不是阿湑的错。哥哥回来了,我一定能保护阿湑的。”

    看着堂中的两人,温月寻不禁苦笑,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屋顶,坐累了就躺一会儿,躺累了就继续坐,一直坐到苏裳华的哭声由凄厉到隐忍,由痛苦到麻木,然后淹没在皇城的一片寂静中。

    温月寻虽然想让苏裳华相信自己仰慕于她,以便日后方便行事,可他也不想耽误了人家的姻缘。

    他并非铁石心肠,只因他自小吃了许多苦楚,温月寻在多数情况下倒比别人更容易共情些。

    看到苏裳华悲痛至此,他也不免动容。

    失去至亲至爱,是何其的孤独。

    温月寻幼时丧母,如今,他已经记不起他母亲的模样了。

    只是总能听到何叔谈起,她是一个和蔼可亲的女子,喜欢弹琴养花,房中总是堆满话本子,她为人聪慧,但烧饭却难吃的很,可父亲和叔婶们还总是惯着她给她捧场,以致于母亲后来越发自信,凭着一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厨艺,荼毒了家中不少人。

    那却是温月寻此生连想象都无从想象的味道。

    温月寻向远处望去,那是温宅的方向。

    温宅有棵海棠树,是他母亲身死那年亲手栽下,如今已有两人高了。

    他有时温书累了,便立在树下,看着海棠枝生叶落,花谢花开。

    他真的很想再见她一面。

    温月寻不知姬若离是何时走的,但他醒来时,日已东升,他浑身酸疼,衣衫已被秋露浸透。他半睡半醒间翻身下了房梁,僵硬的身体让他在花丛中打了个踉跄,踩折了一株刚刚吐信的菊花,他对着那花连连告饶,试图将花立起来以掩饰自己的罪过,等做完了一系列无用的行为,他才转身想躲进灵堂。

    可这一转身却不得了,温月寻看到一个满脸青涩的小丫鬟端着碗姜汤站在自己身后,双眼满是惊恐:“你是谁?你在做什么?来人啊!”

    温月寻庆幸自己蒙了面,他一个闪身越到那小丫鬟身后,刚想一手刀把她劈晕,就听见苏裳华的声音响起:“住手!”

    可没想到苏裳华这命令竟下错了人,那小丫鬟十分忠心,立刻喊道:“殿下快跑!这有贼人!”随后便踩了温月寻一脚,疼得温月寻几乎要蹦三丈高,哪知那小丫鬟还不肯罢休,立马泼了姜汤,两只手紧紧地抓着温月寻的一只胳膊,让温月寻逃也不是打也不是。

    苏裳华从石阶上奔下来,拉开了丫鬟紧拽着温月寻的手,斥道:“芸梓快住手,他遵本宫之命前来,休要胡闹。”

    那叫芸梓的丫鬟瞪大了双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将信将疑地退下了,还不忘嗫嚅道:“哪个正常人会青天白日的黑衣蒙面,还对着一株花草神神叨叨的。”

    苏裳华无奈地叹了口气,温月寻不禁好笑,刚想行礼,却发现自己的衣袖还被苏裳华握在手里,只好欠了欠身,问候道:“温霭拜见公主殿下。”

    苏裳华回身看他,这才发现自己还攥着人家的衣裳,立时松开了手,道:“温公子莫怪,本宫的宫人不懂事,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且跟本宫进内殿再谈。”

    苏裳华引着温月寻进了灵堂之后的一处宫殿,殿前草木熹微,很是洁净,只有散落各处的花盆中种着些含苞待放的菊花,中间布置着一张桌案,旁边还有一个秋千架。殿内陈设简单,多是书架,窗前有一书案,上有一香炉,有袅袅青烟散出。

    苏裳华仍着丧服,梳着一个简单的圆髻,戴着支素色的簪子,脸色苍白更甚于昨日,却再找不出昨夜少女曾悲伤欲绝的半分踪迹。

    她请温月寻坐下,亲自给他倒了杯茶,道:“方才挨了芸梓那一脚,温公子可还好?”

    温月寻笑道:“原就是温某唐突,不妨事。”

    苏裳华瞧了他半晌,转而一笑,森森然道:“本宫本以为温公子昨日夜里便会前来,思索着往庭岚宫的路线,还设法支开了大半的人,却没想到温公子竟会在这时出现,还是这幅装扮。”

    温月寻心想,他可不就是昨夜来的吗?只不过是被你那情郎捷足先登了,才在天寒地冻的屋顶上待了一夜。

    他当然不能将这话说出,只是敷衍过去:“本想趁夜前来,不过是路上有事耽搁,这才误了殿下的好意。倒是公主,如何得知温某会来?”

    苏裳华停顿片刻,眼中蒙上一层阴翳,忽而凄声说道:“本宫的母后没了。”

    温月寻心头一颤,她怎得如此直白,是又要哭了吗?他可没法子像姬若离那样抱着她好声好气的安慰!

    他赶忙从榻上起身,欠身行礼:“小臣已然知晓,斯人已逝,还请殿下节哀,保重身体。”

    苏裳华莞尔笑道:“但这并非本宫请公子来的缘由。”

    温月寻眉头拧在了一起,她方才是故意吓自己吗?

    又见她捏起一只茶盏,举在眼前转了转:“前日本宫说,会给公子答复。”

    她看向温月寻,笑道:“温公子,你执意拉本宫上你的船,就别怪他日巨浪滔天,本宫拉你一同赴死了。”

    “但在此之前,”苏裳华将杯中的茶水慢慢洒在地上,就像是在给什么人送别:“本宫要那些人陪葬。”

章节目录

病娇女帝她太冷漠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红井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红井并收藏病娇女帝她太冷漠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