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初七。

    宋观棋一行启程回京。

    寒月初九。

    赵谖随商队启程回京。

    寒月二十三。

    山匪劫道,货损过半,商队被迫在两朝边境歇脚。

    冬月初一。

    商队抵达澧朝黔灵镇,货物分别以水路和陆路的方式,运往江南和帝京城。

    同日,周楚大败,降书已达帝京城。

    冬月初四。

    麒麟镖局押重镖前往东境曲阳县。

    此次镖运由麒麟镖局的王牌镖师上水凛亲自运送,随行的杂役更是有数十人等。

    如此声势浩大,镖车却只有一辆马车,后头仅跟着一辆骡车。

    因此坊间传言此趟镖运的应该不是黄金万两,怕是有更贵重的东西。

    冬月初八,墒粤城。

    城门外民众云集,豪华车辇更是数不胜数。

    自古以来墒粤城就是独立于朝廷管辖之外,为城主司空昊庭一人所有。城中往来也大多是有城主所发请帖或有朝廷所发文牒,其他的并不多见。

    巧的是一个月以前,司空昊庭广发英雄帖,诚邀各路英豪来墒粤城庆贺自己六十大寿。但司空昊庭的小孙女司空琅嬅刚刚及笄,所以这很有可能是一场招亲宴。

    大家早早聚在此处,甚至还有人在城门脚下安营扎寨,心里想着的无非是哪怕做不成女子郎婿,能够得到城主青眼也是极好的。

    午时刚过一刻,紧闭的城门忽然有了动静,乱糟糟的人堆刹那间就安静下来。

    眼见着整齐划一的两行队伍走了出来,随后一名男子锦衣华服立在中央。

    他约莫四十岁左右的年纪,气质温文尔雅,与风尘仆仆赶来赴宴的若干人等有云泥之别。

    众人虽疑惑此人身份,但也不敢贸然上前,免得唐突。

    冻土坚硬,尘灰难扬,马蹄践踏的哒哒声和清脆的銮铃声就显得极为明显,麒麟镖局的旗帜渐入眼帘。

    黑底红鱼鳞纹。

    领头的镖师背着一杆红缨枪,黑狐狸毛的圆顶帽和他冻得红皴皲的面颊,有点可爱,就像是年画娃娃。

    他一拉缰绳,掉转马头,就让出了领头的位置。

    众人的目光随即落在他身后的那辆马车上。

    三匹玄铁打造的车厢,通体雕刻鱼鳞纹,金丝软帘垂着。

    吉金色的青铜銮铃反射着阳光,耀眼夺目。

    锦衣男子上前迎接:“舟车劳顿,一路辛苦。”

    细嫩的手腕伸将出来,指尖夹着叠的齐整的金花笺纸。

    软帘紧接着被掀开,好闻的桂花香油的气味扑面而来。

    然后就是芙蓉面,点绛唇,容色迤逦,纤腰广袖。

    “怎么和曾经的帝京第一美人那么像?”

    “她不是早死了吗?据说是坠崖?”

    “好像只是失踪了吧?但也有人说是去了岭南?”

    “但怎么会出现在墒粤城?”

    “麒麟镖局护送,绕道墒粤城?”

    ——

    “嗒嗒”两声,是食指指骨叩击桌面的声响。

    我识相地闭上嘴巴,结束了这段绘声绘色的口技表演。

    红烛薄帐,腿下绣着鸳鸯戏水的衾被皱的不成样子,丝绸的触感微凉,激起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诡异的安静中灯芯骤然爆裂开来,我也迅速抬眼偷瞄了他一眼。

    谢晚坐在桌旁,凝望着我。眼瞳漆黑如墨,愠色渐浓,连摆在膝上的手都紧紧攥成拳,可偏生他嘴角弯出一个微小的弧度。

    我垂着脑袋,艰难地吞咽了下口水。

    “我问你答。”他的声音波澜不惊,我却知道这快要到他忍耐的边缘。

    我点点头,立刻调整了下坐姿,摆出了就像是在听夫子上课一样严肃的表情。

    他眉心蹙着,旋即又舒展开来:“为什么来这里?”

    我认真道:“我有钱。”

    有钱能使鬼推磨,雇艘船还不能了?

    我就算夺了船舵自己开,哪怕撞上礁石,船夫估计都得夸我一句有胆识。

    更何况那人开船的本事也是差劲,我的头到现在也都还是晕乎乎的。

    他闭了闭眼,漠然问道:“来这里的理由?”

    临行前,我去见了瑜滟长公主一面。

    她形容枯槁,大限将至,她还告诉我宗政朗月的亲族都在墒粤城,我若是想拿到许骁和宗政勾连的把柄就去找那里。

    她还好心给我了一封亲笔信,说只要把此信交给宗政,我就能够得到我想要的。

    临终之人,其言也善。

    但她不可能。

    一是我已经查到宗政朗月的藏身之所,不在别处,而是在澧朝。

    二是墒粤城是斛律劼平与澧朝通商走的路子,宗政族亲只要还是个人,就绝对藏不了。

    更何况,斛律劼平和我在一条线上。他也早就告诉我,在我刚到金梧,长公主的一封信就已经到了墒粤城。

    所以城中必有她的内线。她只不过想借此机会,扰了我的思路,顺道还能和许骁搭上线罢了。

    但做戏就得做全套。

    抵达黔灵镇时,我同阿姐说,她要假扮我去墒粤城露个脸。

    她不肯,我就说谢晚在江南等我,我很想他,所以我得随船南下。她神情古怪,还是没松口。

    幸亏我早有准备,花钱雇了人骗她。反正谢晚身边暗卫那么多,我都认不清哪一张脸是谁。

    但“我想他”这样的话,让我和眼前人讲,就有点说不出口了。

    我没找到很好的理由,但总得说点什么:“我……只是……路过……”

    听到我的回答,他好像更生气了,连说话都有些不稳:“赵谖!”

    “啊?”许久没听见他喊我的名字,有些茫然。

    他被我气得撇过头去:“六百两,你就把自己卖给他了?”

    ……

    “没有没有!”我急得狂摇头,“我这叫计谋!我又不是真的嫁给他!”

    “嫁?”

    他笑了。

    被我气笑了。

    “不是!”

    我瞄了一眼趴在地上,昏死过去的那个男人。

    我还不如和他一样,昏死算了。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我差不多也能算得上……

    我顾不上其他,鞋也来不及穿,就从榻上爬起来朝他跑过去。

    双手环住他的脖颈,直接跨坐在他身上。

    他一手忙护住我的腰,触及到的瞬间又松开,虚虚地托在我的后腰处。

    “我错了。”我讨好地用鼻尖去蹭他的鼻梁,嘟囔着,“别生气了好不好?”

    他垂着眼,还是没理会我。

    我不依不饶,腻着嗓子撒娇:“谢停舟,你看看我好不好吗?你怎么都不看我啊?你不想见到我吗?”

    他的眼睫极轻微的颤了颤。

    有效果!

    我腾出手去捏他的耳朵:“你真的不想见到我吗?你真的不想我吗?可是我好想好想见你。”

    “真的?”他猛然伸手摁住我的大腿根,迫使我与他的距离更进一步。

    好像是轻佻的口吻,我莫名有些心虚,突然觉得他还是不讲话最好。

    我没犹豫,坚定地点点头。他的眸中隐隐有了笑意,像是初春时节淡淡的青草地。

    这样的姿势让我想起在弄玉小筑,我和他荒唐的那一瞬间。我弓着腰就想逃,却被他一把摁了回去。

    他的鼻息擦过我的颈侧,酥酥麻麻,他的声音先从胸腔震颤传递给了我。

    “只值五两?”

    ……

    我花了五两银子,在街头随意雇了一个人骗过了祈望。

    我还想着谢晚怎么知道我的行踪,原来是我从那时候就暴露了。

    被揭穿后的羞恼,我没好气儿地嘴硬道:“还我!”

    “我没钱。”他稍稍偏过脑袋,额头抵住我的,“我是赘婿。”

    他还不如不说话。

    我真的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阿满不想我就算了,但也不能谋杀亲夫。”

    他把我右手握住的那片碎瓷拽了出来。

    宗政朗月的幼子资质平庸,但喜女色。我想要接近他,美人计是快也最好用的。

    这家艺妓馆是他的常驻地,我就装作孤女流落至此,毕竟老鸨是不会放着到嘴的鸭子不吃的。

    我在这里弹了一个时辰的琴,靠我超群的琴艺,宗政平英就花了六百两买我一夜,要和我春风一度。

    可我虽说想接近宗政亲族,但也没傻到真把自己交代出去。

    我可算是抓到把柄了。

    “明明是你!早就知道我会来,也不同我说实话。”我用额头轻轻顶了他一下,“黑心肝!”

    他喉间溢出一声轻笑:“没良心。”

    我冷着脸,环住他脖颈的手也收了回来,一片暗红停留在我的小臂上。

    他松开我,也想起身。

    我强势地摁住他的肩膀,扭头去看,他的脖颈处有一道血痕。

    鲜血还未凝固,模糊了那道伤口的轮廓。

    “疼么?”

    我想用袖子给他擦拭。

    可今日我穿的是浅藕荷色的齐胸襦裙,多层水云纱,薄透朦胧。外罩的大袖寝衣,更是轻薄如无物。

    我没法子,默默拽过他的袖子去擦。

    他的喉结上下翻动,看样子是真的很疼。托在我后腰的手臂也猛然收紧。

    “疼。”

    身子突然悬空,整个人被他抱着转了个圈,我下意识地拉住他的衣襟。

    玄色的披风笼罩下来,我被他搁坐在案上。

    耳畔同时传来一声痛呼。

    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

    我勾着脖子去看,下一瞬就被他挡住视线。

    嘴巴也被堵上。

    “疼。”

    我突然有些怀疑,那块碎瓷能有那么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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