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昨夜的事情简明扼要地写成信,让周闻安转递给李叔,加急递回帝京。

    我刚从马车上下来,就听人来报高鹤言在前厅等我。

    清晨,雾气濛濛的天际线愈渐浓郁,朝阳色彩消融层峦叠嶂。

    高鹤言侧立在火炉旁烤火,外罩的狐裘有些潮湿,雪水顺着纹路在地面上蔓延成一个圆。

    我从门外踏进去的时候,他微微侧首看向我。

    苍白的面颊,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全是倦怠。

    “赵姑娘,这些是新增的货物明细,商队人马也有修改过。”

    用棕色皮绳卷好的树纹纸,上面赫连喻时的名章有些模糊,看样子是油墨未干就着急卷好。

    “寒月初九?”我有些疑惑。

    今日是寒月初四,赫连喻时定下启程的日期就在五日后,这样的安排的确出乎我的预料。

    我思忖半刻道:“金梧王城的据点还没确定,再加上连日大雪,路况不佳,我并不急着走。”

    “澧朝使团三日后就会离开,你们前后脚离开会安全的多。”高鹤言眉心微蹙,他转过身将手张开在火炉上方烤火,“这雪短时间内是不会停的,再等下去只会越下越大。”

    我瞥见他狐裘底下穿的墨绿色的朝服。

    赫连喻时曾同我说过他近日政务繁忙,恐怕没有太多时间来谋划此次商贸事宜。

    但看高鹤言的样子像是彻夜未眠,刚从金梧王庭出来。

    “好。”我捏着那张薄薄的树纹纸,心里突然有些愧疚,“我即刻就去准备,多谢高公子。”

    高鹤言低低地应了一声,他随即将手拢入袖中,但身子没动。

    气氛有些安静,我也没开口说话。

    我盘算着一会儿该和李叔交代,宗政一族的行踪得加急去查。也该修书给刘姨,得让她加急准备。还想着也该告知兄长和父亲。

    “赵姑娘。”

    随着室内温度的攀升,他身上的雪松味道逐渐弥散在空气里。

    我抬头去看高鹤言,只见他眉眼低垂,眉宇之间淡淡的疏离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很多时候他都像是寡淡的一汪静潭,平静无波。

    那么近的距离,我却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或者说他给我的感觉是,他什么都没想。

    “你,还会再回来吗?”他的声音有些停顿,温和带着克制。

    我有些愣怔,没能反应过来,下意识“啊”了一声。

    “别再回来了。”他的眼睫微颤,下颌轻点一下,“你和他本就不该遇到的。”

    他话说的直白,我也没遮掩:“好。以后的事情,我会让李姑娘全权负责。”

    ——

    大雪连绵数日,庭中积雪不化。但阳光绚烂,在窗棂里分割,投射进屋子来。

    午间屋子本就温暖,流霰香的味道更是让人昏昏欲睡,我索性将置于香炉上熏的香灰挪开。

    我刚想起身开窗通风,就听闻有人叩门:“东家。”

    荀方送来经由李叔誊抄的陛下使臣发回澧朝的信件。

    信上所说昨日宫宴之上金梧王携辰妃出席,不过辰妃面生,既不是李家长女,亦不是赵家幺女。但席面上二人琴瑟和鸣,宛如一对神仙眷侣,只好将合宜郡主被调换一事隐瞒,后续望陛下指示。信中还提及瑜滟长公主身体抱恙不得相见。

    我将信折好,搁在案上,笑着问道:“我听李姑娘的意思,你想留在这里?”

    荀方躬身抱拳,坦声道:“小人无父无母,自我记事起,我就在街头乞食。若不是去岁三月,我在街头不小心撞上东家。东家可怜我,给了我藏身之所,授我谋生之技,恐怕我现在也还是无根浮萍。”

    “我虽跟在李叔身边的时日并不算太长,但我也还算聪明,悟性高学得快,很多事情我都能做得好,更何况我并无牵挂,所以我比旁人要更豁的出去。东家想让闲兴居在金梧扎根,小人愿意被东家当作手中刀袖中箭。”他说着就掀起衣袍,直接跪在地上向我表忠心。

    “男儿膝下有黄金。”我从檀木匣子里拿出早就备好的金镶玉弧形玉坠递给他,紧接着把他扶起,“我祝愿你早日闯出自己的新天地。”

    荀方一声不吭,头却点的迅速又坚定。

    “对了,你回去告诉李叔,宗政育临的底细要尽快摸清,消息直接传回澧朝,不必再经过我。”

    “还有李姑娘行事素来胆大,说话也向来不留情面。你对人对事就要多留心眼,及时止损,适当时候也要多多提点。”

    “我五日后就要离开,闲兴居在金梧的名声就靠你们了。”我笑着同他打趣,荀方才露出第一个自然的笑来。

    送走荀方后,我才发现谢昭一直站在檐下。

    他今日穿着绛紫色连云纹滚边的窄袖交领衣,墨玉腰带束着更衬地他肩宽腿长。他的头发不似平常,总是一丝不苟的束着,今日梳成了半批发。

    明明是硬朗干练的气质,今日我却察觉出一点优柔寡断。

    “昨日的事情,我想你要给我一个解释。”他没回头,却知道我在他身后。

    我与他并肩,抬头看这空中落雪:“我起初并不知道是祝岩。”

    “我以为你赶到那里,是怕我杀了他。”他的眼睫粘了几粒雪,有些润湿。

    庭间青松被雪压着,几乎露不出本来的颜色,就像是洒满雪白糖霜的绿茶糕饼。

    我呼了一口气,自然地接话道:“不然呢?”

    他低下头,眼神没移过来:“你是怕我不杀他,但又怕我真的杀了他。”

    我伸出手去,雪花刚落到掌心就化成雪水,一片两片,三片四片。

    “这二者有什么分别吗?”我把掌心的雪水甩干净,双手拢进袖子里取暖。

    他的足尖先一步转向我,紧接着他整个身子转过来,目光灼灼,捎带着些恼怒:“你不信我!我与你开诚布公坦明心迹,你……”

    “殿下!”我高声打断他的话,“我平生最讨厌意外,我要所有的事情都在我掌控之中。”

    他的当阳穴止不住地跳动,脖颈处更是青筋毕现。我心一横,话一出口更是火上浇油。

    “倘若殿下今日来,是想指责我的不信任,那恐怕我们没必要再继续合作。”

    我扭过头就想往屋子里走,却被他一把拽住手腕。

    我固执地没回头,任由他的手拽着。

    风又大了些,直白地把阳光吹散。枯枝树影摩挲,簌簌雪落声不时响起。

    “你可曾有一刻,想要真正的了解我?”他像是努力吊着一口气,才勉强问出这句话。

    我拼命咬着舌尖,克制自己不去回答他的问题。

    “赵谖,回答我。”

    兹啦——

    这是枯枝断裂,栽进雪地里声音。

    凛冽的风扑面而来,在这四方天地中悠然晃荡。雪花轻盈也随之被吹送过来,点点白色凌空勾勒出风的轮廓。

    我忽然意识到,我与他关系也就像是这样。

    我是闲兴居的东家,帝京城里复杂的人际关系,女子内宅的阴私,我几乎全都知道。

    我以猎物身份入局,一步一步算计他的权势地位,利用他对我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从而达到我的目的。

    我对他是常觉亏欠,所以我总是害怕面对他。

    但现在的我,还能给他什么呢?

    我总不能再给他任何希望了。

    我轻昂起头,平静地开口:“谢衔青,我都知道。”

    手腕处属于他的桎梏渐渐失了力道。

    他松开了我。

    “你想要我给你什么答案呢?”我拢了拢耳边的乱发,摞丝步摇勾缠在发髻上,我也没去管。

    “我们现在盟友,如果这样的关系你不满意,那我只能告诉你,我会是……”

    “够了!”他骤然喝道。

    我却不能让他如意,我猛然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我会是你的,嫂嫂。”

    天地之间,唯留下我和他的呼吸。平和的,急促的,交相呼应。

    他的左眼底下有一颗小痣,此刻他眼尾泛红,所以尤其明显。鼻尖处好像是因为风吹,也有浅浅的粉色。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我,好像是因为不甘心。正是因为不甘心,所以他不想错过我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

    他试图从我脸上找出一丝一毫我对他有过心意的证据。

    最后,这点不甘心都散作漫天飞雪,随着风,不知所踪。

    “王庭传来消息,太妃醒了!”

    祈望的声音打破这诡异又让人心安的宁静。

    谢衔青抢先一步拉开和我的距离,又是冷漠淡然的表情。

    我望过去,只见祈望站在门边,看不清她的脸色,只瞧见火红的狐裘飘扬,她就像是最灿烂的那片云彩。

    “叔母在宫里。”我笑道。

    她把剑背在身后,声音也恢复如初:“母亲派来车驾已在门前候着。”

    我想着今晨刚刚答应高鹤言,下午就出入金梧王庭,着实是有些脸热。

    “澧朝使臣还未离开,我此刻露面,怕生事端。”

    我找到了一个完美的说辞。

    “在北郊,不在王庭。”祈望三步并两步走到我面前,直截了当着拉过我的手就往外走,“是高公子一路护送过去,李姑娘已那里接应了。”

    谢昭就在我身后,我被祈望拉着,好像没能来得及回头望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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