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下了好大的雨,雨水浸湿了地板,缓缓的渗到了地下,整个屋子都带着湿气,空气中尚且带着粘稠感,那种很不舒服的空气湿度让周则景的关节隐隐痛了起来。

    这几乎是春日的第一场雨,下得尤为厉害,仿佛要将整个京城都冲刷一遍一样。

    在皇城的一个小屋子里,随着连绵的雨声,还有着无数人,此起彼伏的呻吟。

    周则景的面色凝重,她站在屋檐下,她的面前有一个厚厚的雨帘,她四周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庭院,那雨帘仿佛是一个屏障一样,将她围了起来。

    周则景看着水雾,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脸色很是不好看。她感受到,身后,似乎有一个人,缓缓站在了她的身侧。

    裴琼枝轻声道:“要不歇会儿吧。”

    周则景没有说话,只是仍然看着那雨幕。

    她的膝盖疼得难受,因为要长期实践的蹲着跪着去看病人,让她的膝盖完全弯不下来了。

    自从她再次回到太医院后,她就宛若一个陀螺一般,一刻也没有停歇过。各宫的病人流水一般的送到这里。

    这些病人的情况大多都很不好,而且他们很多人,大多都是跟在昭华宫看到的一样,因为粪便内的细菌感染,皮肤已经发生了溃烂。

    事实证明,这个病在周朝的历史上并没有记录过,太医院的太医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霍乱这种疾病,主要是由霍乱弧菌感染而引起的急性腹泻式疾病,他们现在能做的,主要是治疗腹泻,呕吐一类的。周则景能做的,是尽可能详细地将霍乱的临床病症和治疗的思路给太医们说得明白。

    主要的用药,在周则景的建议下,以藿香,半夏,雄黄,牛黄这类止呕化痰为主。

    他们将病人集中起来,按照轻症,重症划分,按需配药。太医院的太医还是有些本事的,周则景稍微一做提醒,他们便立即干了起来。裴凌燕手底下的亲卫到底是有些本事的,他们帮忙周则景在院中搭建棚子,安置床铺,安置伤员,以及清理患者的排泄物,干得尤为迅速。

    在太医院中得到治疗的宫人的状况,比在自己宫中的时候,要好上许多。但是,周则景所开的那些药方,到底是治标不治本,它能稍微缓解腹泻的症状,但是无法让霍乱的病人得到治愈,在这样的情况下,太医院中,每日都有蒙着白布的人从角门中被抬出,这样可怕的疾病,周朝人的反应速度这根本赶不上霍乱传染。

    每日都有不知道多少人被抬进这个院子内,太医院这个前院很大,周则景眼睁睁看着,这个院子的人从只占一角,到如今,已经快将整个屋子站满。而且最令人揪心的,一些太医,和裴凌燕的亲卫,有些人也在治疗病人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染上了病。

    他们是最危险的,因为他们这类人是直白的暴露在病毒的面前,是最容易染病的人。周则景有时候在躺在帐子里的宫人的时候,听着耳畔病痛的哀嚎声,她的心就会更沉一分。

    在此期间,裴琼枝一直在她的身边陪着她,按理说,周则景每日都需要为病人检查,要触碰他们的身体,是在所难免的,所以,呆在周则景的身边是最危险的。

    身边的亲卫不是没有暗暗劝过裴琼枝,但是裴琼枝充耳不闻,只是一门心思的跟着周则景。抛却他身上的系统不说,他的亲王身份,已经可以让他在宫中,不用怕任何人的管束,谁也拗不过他,值得由着他跟着周则景。

    周则景却懒得搭理他,除非是影响到她看病人,其他时候都懒得看他。结果,裴琼枝每日都很安静,他是跟着周则景不错,但是没有寸步不离的,只是周则景走到哪个地方,他也会在后面,缓缓跟上。

    然后,周则景在做临床上的研究,而裴琼枝这个时候,一直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偶然的时候,周则景瞥见过裴琼枝的眼神,他好像只是在观察,也好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他还是保持着冷眼旁观的样子,但是她的眸子里,似乎含着一些化不开的疑惑,周则景不知道他在想写些什么,不过,她也不是很关心就是了。

    她缓缓看着雨幕,只觉得的嗓子被糊得有些难受。

    此时的雨下得尤其的大,大到已经模糊了周则景眼前的事物。

    “前院已经完全被满了。”裴琼枝缓缓地说道。“所以,方才小李子同我提了一句,将后院也用来安置病人,怎样?”

    周则景只是愣愣地看着后院。

    这个庭院,她无比的熟悉。前面的那个小阁楼,就是周则景曾经著书的那个小楼。在那个小楼里,她曾经有过这辈子最美好的时刻。

    庭院中那棵粗树,年岁已经很大了。它孤独地立在原地,岁月依然将它粗壮的根骨压得弯了腰,它的身上爬上了可怖的皱纹。

    周则景曾经摸过这个树的干枯的外皮。周则景记得这个庭院,当时,她被裴琼枝从金銮殿外带到太医院,他们那夜的事情,就是发生在这个庭院里。

    她不愿意回忆那晚发生的事,在太医院呆了一个月,她也不曾踏足这个庭院,这个阁楼。

    周则景的脸色很不好看,她没有回答好,也没有回答不好。

    显然,裴琼枝也知晓周则景在想什么。

    “如果你不愿意来这里,我可以让人重新收拾出一个空殿。”

    “不用。”周则景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只是在想………”周则景将目光重新投到雨幕上。

    “你知道霍乱的传染源是什么吧。”她的声音很轻。

    裴琼枝愣了一下,这几乎是周则景这么几个月以来,为数不多主动跟他说话。

    “是……水源?”

    周则景点了点头,面色不好,“不错,是水源。如今这雨下得,如果京城发了洪水,这恐怕………”

    周则景的眸子闪烁,“这场疫情收不住的。”

    周则景已经感受出来了,凭借周朝现在的医疗水平,这场疫情根本就无法控制。周则景可以教给太医治疗的方法,但是这无法阻止疫病的传播的速度。

    而受限于生产力,他们现在能做的,又实在有限。

    “燕儿如今怎么样?”

    裴琼枝摇了摇头,“很不好。后宫中还算好,毕竟就处在一个隔绝的地方,如今都城中的情况,比禁宫中要严峻。”

    京城的局势尚且如此,那么其他地方的情况,也是可想而知的。

    周则景已经将如何处理霍乱病人的排泄物呕吐物,将如何缓解霍乱的症状的方子告知了太医院的人,但是,收效甚微。

    周则景抿着唇,许久,才道:“你还记得,欧洲,当时是如何控制住霍乱的吗?”

    裴琼枝眸子动了一下,他的反应一向很快,“你是说,那口水井?”

    “对。”周则景点了点头。

    当时,欧洲的疫情盛行,是约翰斯诺运用地理流行病学分析地图确认了霍乱爆发的原因,运用统计学的方法,找到了那口带着病毒的祸根水井。

    世界上没有任何的疾病是凭空出现的,它必然存在源头。找到它,遏制住它,才能遏制住霍乱疫情。

    裴琼枝看着周则景的眼睛,读懂了周则景的意思。

    “好。”他轻声说。

    裴琼枝点了点头,他的声音很小,比之那落在地板上的雨声还要轻,“去干吧,我说过的,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的。”

    周则景眨了眨眼,看着他,没有说话。

    *

    既然要找到根源,那么首先要做的,是收集数据。

    周则景用了一晚上的时间,将宫中将近两百位患病人的数据收集起来,一张一张纸的誊写。

    裴琼枝推开门的时候,正撞见,周则景缩在一个小屋子里,她蜷缩着身子,在,地面上堆满了纸。周则景靠在一个柜子面前,她挽起自己的衣角,手中的笔都戳着自己的下巴,另一只手还握住一份皱皱巴巴的软纸,显然是还在写着什么东西呢,便抵挡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裴琼枝莞尔,他有那么一瞬,回到了在越山的时候,他匆匆忙忙风尘一日后。推开帐子,却发现有一个人在等他,那股温暖,他现在至今都难以忘记。

    他抬起脚步,缓缓的走向了面前的姑娘。

    那少女似乎睡得很浅,裴琼枝刚走到她的前面,他就看到她的眼皮动了一下。

    “是,云娇吗,你来了啊……”

    她下意识的挪动了一下身子。

    她的衣角最开始不小心卡在了那书柜的地下,她猛然动了一下手臂,她的衣角从那书柜的地下滑出。

    这书柜上原本摆了不少的古籍,周则景晚上几乎是要查阅什么,将那书柜挪动了,那书柜本身移了位置,又年久失修,有些脆弱

    一下子,那书柜失了平衡。

    几乎是顷刻,那书柜便向周则景的方向倒去。

    裴琼枝的眸子陡然瞪大,那庞然大物向自己袭来,他下意识的,抬起了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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