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则景眨了眨眼睛,她缓了一会,看着身边的一片狼藉,满地散落的书册,那噼里啪啦砸下来的声音让周则景堪堪清醒过来。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哪。

    她上一秒的记忆还停留在自己看着永宁宫的三宫人的症状,她记得自己想要从黑暗中摸一支笔来记录,只是下一秒,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恍恍惚惚之间,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昭华宫,回到了以前无数次,自己睡着了,云娇跑到她身边闹她的时候。

    在听到有人走近,周则景下意识地以为是云娇。

    她靠着的柜子上面的书不少,每一卷都很厚实,周则景感受到自己的动作使那书架失去平衡。

    她几乎是立即闭上了眼睛,但是预想上的疼痛并没有传来。

    裴琼枝抬手一把摁住了那书架柜,周则景坐在书架的尾部,那书架将将卡在她的头顶。

    裴琼枝倒没有那么幸运,他一手支撑住书柜,可是那柜上的书卷却一下子宛若下雹子一般落了下来。

    那竹简可是实心的,打在身上着实不好受。

    周则景抬着头,正撞上裴琼枝就着摁着木柜的意思,硬是闷着声受了那噼里啪啦一顿。

    周则景蹲在地上,看着他,一时间竟然忘了说话。

    “你查得怎么样?有思路吗?”

    裴琼枝随意地从地上拾起一张黄纸,揉着额头上的红肿轻声道。

    周则景摇了摇头,她这一晚上,她身边尽是她写得,宫中得病的人所在的宫殿,得病的日期。

    周则景按照各宫划分地域,是利用数据分析霍乱在各宫传播的情况,运用地理流行病学确认患病的来源,这样,她需要做的,只是将整个后宫的数据都收集起来,然后再用数据分析即可,但是,这个事情远比周则景想的要复杂,整个皇城内,各个宫中发病的人数竟然差不太多。据周则景的统计,最早发现第一例病例的永宁宫,按理说应该是传染霍乱相较严重的地区,但是永宁宫的患病情况,居然跟其他宫不相上下。

    这说明,虽然李昭仪是周则景目前已知的,第一个霍乱发作而死的人,但是在李昭仪之前,宫中,已经有许多人已经在霍乱的潜伏期了。

    这是一件很恐怖恐怖的事,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周则景的头疼得更厉害了。这件事,说明着,这个病,早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传入了皇城。

    远比周则景所推测的,要早上许多。甚至,那位昭仪恐怕也不是禁宫内霍乱病的源头处。

    看到周则景的脸色不大好,裴琼枝小心地伸出手来,“阿景,如果你愿意的话……”

    他话说了一半,自己先停住了。

    周则景轻抬眼皮,“你,怎么?你还能帮忙不成?”

    周则景的目光直白地不加掩饰,裴琼枝愣了一下,“我……如果你愿意……”

    周则景摇了摇头,直接打断道,“你我都应该知道,如果想要进行流行病毒的追查,疾病的数据统计是必不可少的。我就算知道具体要怎么做,但是我需要利用电脑建模,而且比起这些,我更需要是数据。”

    只是在一个小楼上,只是仅凭一个人,几张纸想要筛查出病毒的源头,这根本不可能,周则景需要大数据辅助计算。这点,裴琼枝和她都知道。

    周则景的嘴角带着一抹讽刺的笑意,“如果我愿意?不如你先问问你自己,你愿意吗?”

    周则景的眸子闪着光,盯着裴琼枝的时候带着犀利,“我猜,你想要写一个程序,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吧,不然你也不会选择在这个王朝一呆就是二十年。想要写出一个覆盖整个王朝的系统需要几年,我不知道,但是,按照你之前那个系统来看,没个七八年这件事根本不可能。短时间内我让你再写一个,你能做到吗?不,你做不到。但你现在却说要帮我,你我都知道,你若是想要帮我,想要帮我掌握整个王朝的所有人的健康状态,这样庞大的工程,除非,你希望掉你现在的系统,在它的基础上加工,改造。用你已经拥有的程序,改成现在我所需要的,牺牲这个你十几年的心血——”

    周则景的声音有些冷,“你甘心吗?你愿意吗?”

    裴琼枝眸子一刹那,他扪心自问,他选不出来呢。

    篡改系统,意味着可能他要将自己二十年来的心血全部付之一炬,他从没有想过,放弃自己写的程序。

    但他看着周则景的眸子,那带着冷意,仿佛将他看穿的眼神,他的胸口一下子疼得厉害下意识地,他踩着周则景的话尾,“不,我,我愿意你的,只要你说。”

    周则景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着他的眼神,仿佛将那个藏在黑暗面的他,完全看透一样,她的眼神带着寒意,也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那一察觉的失望,周则景冷冷地下了判决,“你不愿意。”

    “我很早就说过的,你我不会是同路人,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会强迫你什么,你也最好不要强迫我,这件事,我已经有了思路了,你不必再掺和我的事情。”

    裴琼枝的眸子微颤,一股深深的绝望涌上了他的胸口。这些感觉,在遇到周则景之前,他从未体会过,不,或者是曾经有过,但是他从不知道这是什么。

    现在,当那股钻心的疼几乎是将他打碎,他们面前,仿佛是有一道宽缝,深不见底。他们隔着那一道宽缝相望,他拼命想要过去,而她早已转身离去。

    裴琼枝似乎是真的被周则景打击到了,至少,周则景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

    他只是直愣愣地坐在椅子上,额头肿了一个大包,但是他没有再去拿冰袋去扶,眼睫在眸下打出一层深深的阴影,他只是低着头,一阵失神。

    周则景没有再看他,她转过身去眸子微垂,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到那些纸张上。

    她长呼了一口气,勉勉强强将身子稳住。

    她方才跟裴琼枝说,自己已经有了思路,不必让他帮忙。当然,是她吹的。

    她现在什么思路也没有。

    没有大数据的分析,没有建模帮忙,她现在完全一点头绪都没有。

    但是这又能怎么办,她方才在裴琼枝的面前,那牛吹得那么大,说得那么正气凛然的,总不能这么快就穿帮吧。

    周则景煞有介事的地转过来身,裴琼枝的现在的状态那么孬,周则景心里觉得一阵爽快。

    他,活该。

    为了防止面前的人查出什么异样,周则景直接拾起了自己面前的一页纸,佯装认真的看了起来。

    她现在不得不重新苦恼,这个病,该如何查起。她现在只能依靠人力收集数据了,但是,裴凌燕给她拨的人,又实在是有限。那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太医院的病人才是真正需要他们的人。何况,燕儿的那些人,武力值确实是不错,但是这算数吧……必然是不行的。

    而且,这数据收集起来,这分析的入手点又在哪,周则景最开始,想要按照地理流行病学的仿佛,通过各个宫的发病的情况,进行判断,推理,可是,现在是,这些数据,仅仅凭借周则景这一晚上就归纳的数据,太乱了,各宫甚至可以说,几乎是同时爆发的霍乱,这太诡异了。

    这个思路不行,周则景摇了摇头,她现在属于是越想越乱。她需要换一个思路,换一个新的思路,比如最初发病者的时间,或者,霍乱在宫中传播的方向……这一类的。

    周则景出神思考着,这时,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自己拿着的那页纸上。

    她一愣,纸上赫然写着的,

    “后沈氏,病十八日,于昭华宫廿三辰时确认病症,呕血,腹泻,昏迷不醒多日,为昭华宫最早发现罹病者。”

    这是周则景关于沈氏病者的记录。

    冥冥之中,她随手一拿,竟拿中了她的病例。

    沈氏的情况现在已经非常不好了,原本昏迷之下的她,免疫力被摧毁的不堪一击,她像是一根快要燃尽的红烛,在风中摇曳着自己最后的身躯,等待着最后的油尽灯枯。

    周则景想要极力保下她,从周则景被指去太医院那日后,每日不管多忙,多晚,周则景都会抽空到昭华宫一趟,昭华宫其他染病的宫人已经移到太医院处了,除了沈氏。

    她看着宫人为沈氏侍药,看着那些汤水进了一半,撒了一半,周则景只觉得心疼得喘不上气。

    因为时刻关注着沈氏,所以昨晚,自己写下的第一个患者的名字,是她的,不是永宁宫的那位昭仪。

    这个昭华宫的主位,承载了周则景关于这个王朝绝大多数的记忆,如果问周则景,关于在这个时空这个地方,她所遇到的,最珍重的,最令她难忘的人是谁,周则景会毫不犹豫回答,是她。

    周则景的人生,是她将她保护到昭华宫开始的,是从她说自己可以放心在太医院当值的时候开始的。她救了病危中的她一命,而她,也救了当时的周则景。

    她们两个人的命运,是从那时,彼此交叉着,周则景走到了今天还愿意在这个王朝停留,是因为她啊。

    她曾说相信她,相信她的医术,周则景现在一阵茫然。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沈氏对着自己笑,那是一张无比灿烂的面容,哪怕是幻觉中,周则景下意识浮现的,不是那张在病榻上纠缠过的面容,是那张,鲜活的,恬淡的面容。

    “娘娘,我恐怕要辜负您对我的期望了。”

    周泽机械失神,喃喃道。

    她似乎感到眼前模糊了,是泪的,还是太累了。

    周则景下意识地眨了眨眼。

    一颗泪滴落在了纸张上,瞬间晕开,仿佛是纸张上的一个斑点。

    周则景赶忙想用手指擦一下,这时,她看清了那泪滴落在的地方。

    一瞬间,一个想法在她脑中炸开。

    “等下,原来……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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