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则景是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真得能有一天能再次离开这四方皇城。

    “淮州离京城,很远吧?”她听到云娇这样说。

    “没有。”她摇了摇头,周则景睫毛微动,她看着云娇失望的神情,实在不忍心,道:“我会尽快解决的,很快的。”

    云娇笑了笑,“阿景,我已经长大了,不是那个不明事理的人了。我虽然舍不得你,但是,皇城的情况已经这样糟了,京城,乃至大周现在不知道多少人在这场疾病中受苦。现在,整个大周都需要你,不然,陛下……陛下不然也不会应地如此利落,你去,是去寻这场疫病的祸根的,只有这样,才能阻止这场病乱再一次扩散。”

    她轻轻拉住周则景的手,“阿景,我不是舍不得你,我是担心你,你去得地方,在很南很南的地方,我听说,还是这个什么“祸乱”的发源地,我其实,其实是怕,从你上个月去太医院开始,我胸口便一直在痛,我每日在昭华宫,看着那些,平日里与我相熟那些姊妹们,一个个从发病……身上生疮,满身秽物,变成我也认不出来的模样的时候,我守在昭华宫,只是怕一件事:我怕有一天听说,你也得了病,你也倒下了。”云娇勉强笑了一下,“你说奇怪不奇怪,我不担心自己得病,却总是在担心你,或许在我心里,你倒下了比我自己倒下了,是更严重的事。而且阿景你与我一样,自记事起便在这宫中,除了祭天那次,也不怎么出过宫门,上次,是有先帝的禁军护送,这次阿景你自己出宫,这宫外之事,我不清楚,我,但我怕。”

    周则景轻轻抚上了云娇的头顶,心里软成一片,轻声道:“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我自己的,不用多久,回来的,是一个全须全影的周则景。”

    “……而且,不是只有我一个人,靖王殿下……也同我一道呢。”

    毕竟,裴凌燕最初并不同意由周则景一个人出宫去淮安,尤其是在知晓淮州可能是霍乱病毒的起源地的时候,他原想着亲往,最后被裴琼枝劝下。

    当时,裴琼枝说要陪自己一起去,倒也是允诺了。

    周则景坐在马车上,裴凌燕给她拨了三队人马,以及裴琼枝自己本身带的亲王亲卫,他们一行人即将出宫,到大周很远很远的南方。周则景坐在一对马车中最中央的一辆中。

    虽然一声扬鞭,那车的车辋滚滚向前,在地面上压出一片印子,即将启程了。

    周则景从马车的窗子内探出头,此时,马车已经在皇城之外,她的身后,是高大到几乎将天遮蔽的城墙。仿佛一个巨人庞大的身躯,让人一眼望去,便心生一种只有进去了便怎样也逃不出去的恐惧。

    这样高大的城墙,周则景仰望过,抚摸过,也曾经在黄昏时分站上去过,她曾经和衡站在这城墙的最高点,俯瞰过整座皇城,她将整座皇城尽收眼底,却不敢看身后的京都,她不敢看,她怕哪怕只有一眼,她便心生向往,因为他以为,自己的一生都将困在这城墙之下,

    但是此时,她所乘的马车,正缓缓驶离。她面前,这座城墙正在渐渐地变小,在她的视线里逐渐不再高大,那一刻,周则景无比清醒的感受到,她随着车辋的前进,正渐渐远离那庞然大物,投入她曾经,连看都不敢看的人间。

    *

    “你是南方人吗?”

    “不是。”

    “那以前去过南方没有?”

    “也没有。”

    “那这次,岂不是你第一次到南方?”

    “与你想象中的有何不同吗?大周的地理形势,还是跟我们故土很像的,不论是北方,还是南方。你面前这条江,叫渭江,此处名叫渭镇,淮州在渭江入海处,过了渭镇后,再往后走半日,就是淮安,淮州闷热,日头极大,现在好生休息,明日到了淮安,你要是奔波的话,会更难熬的。”

    周则景看了他一眼,“你好像对这里好生熟悉,是之前去过吗?”

    裴琼枝笑了一下,“是啊,我既然是考察过后来了这里,那么自然是将整个大周各个地区都看了个遍,你也感觉到了吧,这个王朝是跟我们的故乡是最像的,南方水乡的景色最美,如果不是需要呆在京城中,我或许会住在这里一辈子。”

    “只是再美的美景,现在也都不在了。”周则景掀开了那马车的帘子,脸色很白。

    裴琼枝的手轻轻捏上周则景的手腕,“先歇一会吧,你已经看了一路了。”

    “你也说了,只是‘看’了一路,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

    裴琼枝一时无话。

    “这一路上,从出了皇城开始,你也看到了,一路上,有多少人已经病入膏肓了,死在大街上,死在荒郊的……,身上满是腥臭,来收尸都无人,这样的场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吧。”

    周则景原本在出皇城的时候,已然有了心理准备,大周其他地区人民的情况,一定比在皇城内腰更加糟糕,纵然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但是在真正见到这样的场面,周则景胸口还是压得几乎是喘不上气来。

    京城已然算是疫情控制得还算不错的了,到底是天子脚下,但是愈离京城愈远,周则景所见的场面,便愈发触目惊心。

    哀鸿遍野,马车经过的地界,都有着撕心裂肺般的痛苦,或出于病痛,或出于失去至亲,曾经的这里,有街道繁华,有小儿嬉闹,有商贩络绎,有官人纵马,有开遍京都的春花,周则景虽然不曾见过,但是裴琼枝却是真真地领略过,所以当他见到现在的这些县,是布满了恶臭的,那些排泄物随意地在街上,有的人就摊在其中,早已经没了气息,未感染的人在迷茫有没有明日,感染的人早已被病痛折磨的痛不欲生。

    从这霍乱八爆发以来,裴琼枝第一次直面了这场疫情所带来了。他跟着周则景呆了许久,但也只是为了周则景而已,或许是因为他从未思考过,或许是因为不在乎,他从没有关注过这场病乱会给周朝带来什么。曾经的他,只需要保证自己置身事外便好,后来的裴琼枝也始终以为着,只要让周则景和他都没有感染便好。

    或许,如果不是他知道,周则景执意会去淮安,执意要阻止这场疫情,他或许,从来不会踏出京城,不会看到这一幕。

    “我知道——我知道你想现在去救他们,我会写折子给燕儿的,你已经将如如何控制疫病的法子公开了,燕儿会派人给府尹施压,我们应该相信燕儿的,他会解决的,”裴琼枝听到自己如是说着,“但是现在我们不能停,去遏制住疫病的源头,才能让更多的人不像他们一样,你的想法,我知道。”裴琼枝一字一顿,说得很认真。

    如果说,曾经的他,对周则景说, “我知道。”,是基于系统的分析,是基于对周则景的安抚,但是这一句,他是第一次无比清晰明白了周则景心中所想,她明白周则景在看到这样的情景的时候,她的纠结,内疚。

    因为知道,所以这次,他说了之后,周则景没有纠结,最终是点了点头。

    裴琼枝笑了一下,周则景和他已经在路途中奔波了五日,这五日,他没怎么合眼,周则景也是,他拿起一个软枕,想让周则景在马车上靠着休息一会儿。

    忽的,马车发出“喀”得一声,车中二人感受到一瞬间得腾空,随即,又重重砸在地上,周则景被猛颠了一下,下意识的地抓了一下身旁的人,正好抓住裴琼枝的衣袖,直接将裴琼枝从车座上跌了下来。

    裴琼枝掀开马车的帘子,“怎么回事?”

    车夫一脸惊魂未定,“好像硌上什么东西了。”

    一旁的亲卫纵马至马车的旁,“殿下,是具尸骨。”

    周则景索性直接从马车上下来,车辋的后面,是一具几乎是被压实了尸骨,那尸骨身上的衣物已经溃烂了,露出已经腐化的肌肤,长着口,牙齿已然掉光了,身上俱是恶臭味。

    “也是感染而亡的吗?”

    见到周则景下了马车,裴琼枝也随着走到她身旁。周则景的脸色很白,点了点头。

    “估计是的,他应该是想从这条路上穿过去,但是力竭道在倒下了。”这路上尽是黄土,将这尸身掩埋,车夫才没有看到。这个尸体高度腐烂,周则景也看不出具体的是死了多久的,但是能看出,应当发病的时间是早于京城的,如果是这样,那想来,他们来对了。

    “这里具体是哪里?”

    裴琼枝回头张望,:“现在……”

    “啊!”忽然,周则景的身后传来一声惊呼,似乎是那车夫。

    周则景回过头去,他们此时,行在一个很是宽敞的土路,方才周则景只顾着看后面的那尸体,没有注意观察前方的路。

    那车夫一脸惊恐的神色,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周则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路上尽是石头黄土,不对,周则景揉了揉眼,只见,她面前的黄土上,尽是,摊在土路上的……已经腐化的尸身。

章节目录

杏林女医官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阿绛石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阿绛石并收藏杏林女医官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