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华与梦鸢隐匿身形,在她的带领下入了梦。

    山中方两日,人间已千年。①

    闻瀛沉睡的这五日多的时间内,在梦境中已然过去了二十多年。

    此时的闻瀛鬓边生了白发,不是帝王,而是楚王。

    现实中闻瀛的楚王之位是当时的盛帝所封,然而在梦境中,盛帝寿终正寝,彼时的太子登基,才封其为王。

    楚地富庶,百姓安居乐业,盛夏酷暑之时,闻瀛腾出空闲时间,携妻子到武陵山下避暑。

    就住在现今荷华住的那个小院子里。

    蝶妖之梦,皆为入梦之人所求所愿。

    原来,你只甘愿为一方诸侯,并不想谋求帝位吗?

    在荷华眼中,那位楚王妃眉眼虽与她一致,却并不是她。

    并非是因为楚王妃如今算是美人迟暮,没了年轻时明亮的眸子和乌黑的长发,而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七年未见,经不住时间的消磨,闻瀛记忆中的荷花已经在岁月的润色中与本人产生了偏差。

    也或许是荷华本人的心性亦在这七年的时光中悄然改变,不复从前。

    然而这并不妨碍荷花在看到那样的场景时,觉得心中难得的安静平和。

    楚王与楚王妃生有三子,大儿子擅文,二儿子擅武,小儿子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伏在王妃的膝头缠着王妃讲故事。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②

    曾几何时,在这方小院子中,也是这般地安闲恬淡。

    那时遐龄与赤朱尚在,荷华与赤朱顽皮,今日打碎了刚开坛的酒,明日跌落花丛压倒了一片遐龄从各地搜罗来精心养护的奇花异草。常惹得遐龄大怒,扬言要把她们二人都撵出去。

    然而遐龄又是很好哄的,他也只是嘴上说说,赤朱擅长装乖卖萌,过不了多久,也就不生气了。

    明明只过去了十余年,在荷华漫长的生命中如同乌飞兔走,或许是过去的时光她过得过于轻松自在,便显得他们离去后的这十余年太过恒长久远,如此难熬,恍若隔世。

    蝶妖擅长洞察人心,梦鸢见荷华出神,善解人意地安静在旁站着,直至过去很久,荷华才醒过神来问她:“既已入梦,要如何唤醒他?”

    梦鸢缓声道:“入梦之人的执念要比旁人深,且这场梦境已经完全成型,如今梦境的走向只有入梦者本人可以控制。”

    “只有他相信此情此景皆为虚构,自愿离梦,才能苏醒,否则即便是我这个造梦人,也无济于事。”

    “不改变梦境的走向,你使个法子,我单独见他一面,可行否?”荷华也不愿惊扰眼前那一片安和静睦的场景,偏头问。

    梦鸢作为织梦人,自然是可以做到的,她对荷华点了点头,抬手在身前结了个印,一点不易察觉的华光便从梦鸢的指间流出,隐匿至院中闻瀛的眉心。

    闻瀛似有所感,对摇着扇子给小儿子讲故事的楚王妃温言道:“坐了这大半晌,口渴了吧?我去给你沏壶茶。”

    言罢,便向着屋内走去。

    荷华跟着进了屋,进门那一霎随手在门口落了道禁制,旋即撤了隐匿身形的术法。

    这一切做得悄无声息,闻瀛并无察觉,仍是背对着荷华,在茶台边取了茶放在壶内,又从一旁的红泥火炉上取了热水,缓缓注入壶中。

    荷华静静地看着他动作,没有出声打断,这一刻她说不清自己在想些什么,只觉得心中酸涩难忍。

    她见不得这样的场面,闻瀛举手投足间,仿佛还带着少年时意气风发的影子,可到底青春已逝,岁月在凡人身上毫不留情地留下痕迹,俨然温水煮青蛙般,一步步带走人的生命。

    闻瀛沏好了茶,转过身,却被眼前的人惊得手中的茶壶差点落了地。

    “阿荷......你......”

    荷华收敛了思绪,兀自在屋内找个椅子坐下,这里是她自己的家,一番动作做得不能再熟稔了。

    闻瀛心中惊疑不定,拔过腰间的剑指向来人:“何人在此装神弄鬼?你怎会和阿荷一般摸样?”

    抬眼望着距自己面门不过半尺的剑尖,荷华笑了,这样拔剑速度,根本伤不了她。

    “你一下子问了我两个问题,我该先回答哪个?”

    这样轻飘飘的态度使得闻瀛怒从心起,疾步上前把剑架在荷华颈侧,抬手直攻其面门。

    指尖使了力气,在荷华下颌处刮了刮,触手柔嫩,并无任何易容的痕迹。

    荷华任由闻瀛在她脸上刮得生疼,偏过头隔窗往向院内古树下的妇人,笑道:“你妻子还在外头,门都没关,你就这么在屋里摸姑娘的脸,不怕她生气吗?”

    闻瀛闻言更是心头火起,手中的剑更逼近了一分,压在荷华的颈侧,白璧无瑕的皮肤顷刻间便被剑锋划出了一道口子,沁出了两三颗圆润的血珠。

    他又问了一遍:“你是何人?”

    荷华抬手贴着剑锋将血珠拭去,指尖捻了捻,短暂的时间内,颈侧的那道口子迅速愈合,宛若从未出现过。

    “我是荷华,闻瀛,若想逃避,短暂地做个梦就好,你已经睡了太久,该醒了。”

    荷华温声道:“闻瀛,这一切都是你的一场梦,该醒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闻瀛自然不会相信自己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梦,他仍盯着荷华颈侧那处愈合的十分完好的皮肤,回过神来讽刺地扯出了一抹笑:

    “本王倒觉得,见着你,才像是一场梦。”

    荷华点了点头:“你不相信也是自然,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伤害院中你的妻儿,坐下来聊聊好吗?”

    她喉间滚了滚,抬眼看向闻瀛,“我也好久没同你说过话,喝一杯你沏的茶了。”

    在这场梦境中,闻瀛与荷华成婚十余载,朝夕相对,举案齐眉,他从未从这双眼睛中见过这么难以言明的情绪,仿佛盛进了一池悲伤的湖水。

    这人自进门起便不慌不忙,剑架在脖子上也未皱哪怕一丝眉,脖颈上的伤痕又在眨眼间愈合如初。

    这一切都在说明着,此人要么是手无缚鸡之力,要么便是能力强劲到不屑于与他动手,哪怕刀架颈侧也威胁不了她。

    闻瀛到底是难以忍受那样的一双眼睛看着他。

    于是,他方才沏的那壶茶盛进了一只杯子里,摆在荷华面前,二人各怀心思,隔案而坐。

    闻瀛猜测着来人的身份,荷华则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细数着年月,该有十年了,说来荷华自年过百岁之后便不记岁月。

    ——妖力强大到一定地步的时候,寿命便会无限延长,这一生太漫长,连她自己都记不清自己到底多少年岁了,这些年倒是记得十分清楚,不是为己,到底是谁在计算着年月呢?

    一时间,屋内安静的落针可闻,屋外倒是有几分热闹——那小儿子的笑闹声时不时地传进来。

    杯中茶水热气氤氲,荷华低头饮了一口,倒还是当初的味道,却又多了几分难言的苦涩。

    “你的小儿子,倒还像我。”

    荷华冷不丁地冒出这一句,令闻瀛颇有几分不自在,心里难以明说的别扭,不过还是接过话头:“是啊,小儿子是最像吾妻的,但也是最调皮的。”

    “虽然调皮,但你还是很疼爱他的。”荷华断言。

    连闻瀛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最疼爱这个小儿子,不过细想下来确是如此,或许是这人从始至终从未展现过任何攻击力,门外的嬉闹声也的确令人放松,他不由低头笑了笑。

    “他是本王最小的孩子,他出生时,天下太平,本王不用被政务牵绊,他常常陪伴在身旁,也因此更为亲近吧。”

    荷华从未想过自己与闻瀛还有这样相对而坐,讨论他孩子的一天。

    就像是现实中的某一天,闻瀛带着他的孩子来荷华这里做客,二人还能像故友重逢般各执一杯茶,安静地聊起过往的岁月,聊聊闻瀛的孩子。

    这本就如她所愿,当初她离开,心中留给闻瀛的祝愿,就是这样的,平安顺遂,喜乐康健。

    但是喉间却难以抑制地酸楚,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荷华想,可能是盛夏太过闷热的缘故吧。

    可是她自少年时便已不受四季变换所影响,酷暑严寒皆似春秋。

    荷华吸了口气平息心中的涩然,自袖中拿出一物放在闻瀛面前,隔着桌案,放到闻瀛面前。

    其实这东西她略施个小妖术,便能立刻出现在她手里,十年前她就是这么做的。但是彼时的闻瀛被吓得不轻,所以她才装做从袖中掏出的摸样。

    那是一枚纯白无暇的玉璧,上面雕刻着的鱼戏莲叶灵动自然,活灵活现,上方坠着一个手工编织的结,繁复漂亮。

    “你还记得这个玉璧吗?”荷华轻声问。

    闻璟皱了眉,方才的氛围荡然无存,冷声道:“这是成婚时,吾妻赠与我的,怎会落到你手里?”

    荷华垂下眼,果然如此,这个梦与现实接洽的严丝合缝,就连她当初送给闻瀛的玉璧都没落下。

    可是她手边,与闻瀛相关的物什,也只此一件了。

    荷华叹了口气,无奈道:“为什么会落在我手里呢?此事说来话长,我慢慢给你讲。”

    说来还是当初闻瀛亲手扔到她前面的呢。

    说来可笑,到头来,却要她细细挖开那段记忆,亲口对他讲,他们曾经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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