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玘检查一下自己刚长好的指甲,瞥向莲衡,道:“谁用你救了?多余。”

    莲衡扫她一眼,扬手升起结界,将两个人连同那团浓烟一起笼罩住。

    那团浓烟的戾气已被净化干净,露出的真身竟是个浑身青绿的小鬼,它被宝珠散发的光芒捆缚着,挣扎呲牙。

    “会说话么?”莲衡垂眼看向青绿小鬼。

    小鬼呲着牙胡乱蹬腿,口中发出古怪的气音。

    莲衡道:“这结界能保你不被鬼眼珠的力量控制,只要你肯说实话,我就能渡化你,让你不再受苦。”

    鬼眼珠?

    月玘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看着小鬼听到这三个字后安静下来。

    “你想知道什么?”它开口了。

    莲衡从袈裟中拿出一片雪白的羽毛,“这羽毛的主人是谁?”

    小鬼浑浊的眼睛盯着那羽毛看了一会儿,艰难地回答:“鹤……公子。”

    又是鹤公子。

    月玘心念一动,并不说话。

    “鹤公子是谁?为何要杀我身旁这个人?”莲衡继续问道。

    小鬼摇摇头,“只说,要她的命,没说,为什么。”

    “鹤公子是谁?”

    “是,白鹤。”

    “白鹤精?”莲衡喃喃自语。

    小鬼挣扎起来,模样十分痛苦。

    莲衡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便双手合十,低声念诵了一串经文,那小鬼随着经文安静下来,闭上眼,身形逐渐隐去,直至消失不见。

    月玘打算走,却发现结界并没有消失。

    “我有话问你。”莲衡看向她。

    他有一双令人赞叹的眉眼,眉骨带着些许锋利,但浓眉的线条却是柔和的,那双完美的丹凤眼,只需略带笑意,就已经足够醉人,可他偏偏不肯流露半分感情。

    “别,我不需要你渡化。”月玘抱紧自己的双臂,躲向一边,警惕地扫量他,“我在这红尘俗世,逍遥自在得很。”

    “你认识鹤公子么?”他不由分说地发问。

    月玘蹙眉,“不是说了,别问我吗?快放我出去。”

    她敲了敲结界,试图找寻薄弱处,发现并没有什么薄弱处。

    回身对莲衡气道:“臭和尚,我不需要过什么苦海,也不觉得此岸苦。你到过彼岸,觉得那里好,就去那里待着好了,何必来这里找我的麻烦?快放我出去!”

    “回答了问题,自然放你。”

    想到皎皎身受重伤,月玘也无心和他纠缠,只好甩了甩手,“快问,皎皎还在外面等我呢。”

    莲衡道,“你认识鹤公子么?”

    “也算……认识吧。”

    “他是谁?”

    月玘回想起那天捉拿黄毛怪,遇上的佐承宇表哥,至今她仍记得他那抹讥讽的笑,虽然当时她说是自己看错了,可后来每每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对劲。

    不像是看错了,那个叫纪云岑的,浑身上下都透露着某种诡异有神秘的气质,会露出那种笑,也不奇怪。

    “这事情我也不太确定,只是我怀疑佐知州的义子,纪云岑就是那位鹤公子。”月玘把自己捉拿黄毛怪那天的遭遇和莲衡说了,“现在能放我走了吗?”

    “不急,皎皎有多罗照看,暂时没有大碍。”莲衡思索着,“那天你们所招的魂魄,是万香寺的清允和尚,对么?我怀疑他和这件事也有关联,你方便带我见见他么?”

    “不方便。”月玘道,“臭和尚,快放我走。”

    莲衡见她不肯配合,便道:“今日那鹤公子能派出邪物伤你,必定还会再来,你让我帮你,对你自己也有好处。”

    “哎哎,那可不行。”月玘冲他摆摆手,“这事情确实麻烦,但谁说一定要靠你帮忙了?我有那么多厉害的好友,一个抵不过你,难道加起来还抵不过?”

    “有我在,你胜算更大。”

    “嗛。”月玘最看不惯的就是他这种傲慢的态度,虽然他说的是实话,可就是听起来让人很不爽。

    眼珠子一转,月玘目光变得狡黠,“要你帮也可以,但你得求我。求我让你帮。”

    莲衡愕然。

    月玘知他被自己这话惊到了,心中得意,笑意更浓。

    他向来愿意为了苍生大义忍辱负重,月玘早就见识过了,果然他也没犹豫太久,便眼睛眨也不眨道:“好,我求你,让我……”

    “不不不,莲衡法师,”月玘靠近他,指尖去触摸他肩膀胸膛处的袈裟。

    莲衡向后躲开,月玘的指尖追随而去,从胸前滑至后背。

    “这种求法我可不买账。”月玘眼神绕回去勾他。

    “我要你亲我。”

    莲衡向前一步,躲开她的手,“请你自重。”

    “那就没办法了。”月玘耸肩,“看起来得道高僧也不过如此,苍生的性命,还抵不过一个吻呢。”

    随后又道:“你可别忘了,你现在要找的几个关键证人,都在我这里,城隍神、清允,还有我自己,以及那位鹤公子我也比你更熟悉。你若想坚守拯救苍生的信条,就逃不开我这关。”

    莲衡白衣如雪,背云的珠子闪着莹润光泽,僵硬片刻,再转回身。

    月玘看向他双眸,只觉有一团烈火顺着视线烧过来,就连周遭的空气都骤然上升。

    一时怔住了。

    下意识向后退,讪笑道:“罢了罢了,我不过是逗逗你,让你知难而退。其实无论如何我都不会配合你的,因为我早就不喜欢你了,现在只觉得你自作主张的样子很讨厌。”

    却不知为何,他定定望着她,目光锁着她,一动都不肯动,半晌才见他扯动嘴角,道:“以后别开这种玩笑。多罗!”

    这回多罗来得也慢了些许,身上还带着几块血迹,躬身肃穆道:“师尊。”

    “这里没我们的事了,走。”说完不等多罗回答,便飞身而去。

    月玘赶回巷子,发现皎皎的伤口已经得到妥善处理,血也止住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多罗奋力追在莲衡很身后,他明显察觉到师尊这回速度比以前快上许多,丝毫没有要等他的意思,只能他自己抿紧唇片刻不敢松懈。

    直到追着他来到一处无人光顾的小湖,才见到他行那伽定于水面之上,闭上眼的瞬间,金色的火焰自体内迸发出来,将他整个人都包裹进去。

    那片小湖升腾起阵阵白雾,很快就看不清湖心的人了。

    “师尊!”多罗知道是他的问心业火再次爆发了。

    这业火专门折磨即将得道的人,相当于道家的飞升雷劫,只要参悟出世间的最后一丝真相,便能抵达彼岸。

    不过据多罗所知,莲衡受这问心业火折磨起码有几十年了,却迟迟没有参悟那最后一丝真相。

    明明按照莲衡的悟性,用不了那么久的。

    平时这业火也只是在体内闷烧,现在不知怎么,竟然烧得如此旺盛。

    莫非和那个妖女有关系?

    -

    金焰之中,莲衡的血肉不断被灼烧,之后又迅速生长出新的。这样的更迭达到某种平衡,使他原本雪白的皮肤呈现出一层浅红。

    记忆再次翻回到百年以前。

    那一晚。

    她穿了一身凤冠霞帔,红烛摇曳,捧着那张明艳妩媚的脸。她头上的金饰碰撞声,犹在耳畔环绕。

    ‘苏寻玉,我们已经拜过堂了,难道你还不肯喝吗?’她双眼含泪,问出这话后,便接连滚落下来。

    合卺酒杯被他死死按住。

    ‘不喝。’咬牙切齿,直至嘴角滑下血珠。

    ‘到底怎样你才肯喝?’

    ‘永远不会有这一天。’

    ‘难道你还惦念着苍生百姓?你别忘了他们对你做过什么,你还要救他们?’

    ‘要。’

    ‘可你已经救了很多人,很多很多,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起,你就在不停地救人,难道还不够吗?’

    ‘不够。’

    ‘那怎么行?你我已经拜过堂了!这样好了,再让你多救一千人呢?普通和尚,连一百人都不曾救过,我帮你,和你同救一千人,之后你就还俗,与我成亲,如何?’

    ‘不行。’

    ‘那再救一万人呢?’

    ‘不够。’

    她双唇发颤,绝望地看着他:‘还要再救多少人?’

    ‘只要还有一人没有渡过苦海,我便一日留在佛门,哪也不去。’说到最后,他甚至微微昂首,显得有些大义凛然,丝毫没注意到她的失魂落魄。

    ‘那你喜欢我吗?’

    出家人不打诳语。这句话明明气势最弱,他却被噎住了。

    方才那么多问,他都对答如流,怎么偏偏在这个问题上,竟是让他开不了口?

    为什么开不了口?难道不是很好回答吗?

    ‘你喜欢我吗?’

    喜欢吗?

    他没有开口,紧咬着唇就是不回答。浑身战栗着,血液加速,一股无明火在他体内燃起来,使他坐立难安。

    正在他惶惑之时,听到她‘嘶’了一声,惊诧道:‘好凉……好烫!是什么?!’

    她拿着合卺酒杯的那只手,袖子上纠缠了金色火焰。

    他立刻意识到那是问心业火,从他身上燃起来的!

    她不清楚,以为只是某种怪火,迅速去拉他的手,要带着他一同逃离。

    可这火焰是他引燃的,她带着他又能逃到哪去?当下他奋力甩开她,直甩得她一个趔趄。

    ‘啪啦!’

    她手中的合卺酒杯摔碎,酒水在地毯上洇出一小块暗色。

    “你自己走罢!我是不会和你成亲的。”他强忍着灼痛对她说。

    她愣了片刻,反倒笑了,笑得头上的金钗步摇乱颤,“苏寻玉,这可是你说的,从今往后,我再不会找你。”

    扯下身上的凤冠霞帔,狠狠摔在地上,跨出门槛,背影决绝。

    那一别,竟是百年。

    ——‘苏寻玉,你喜欢我吗?’

    ……

    “观、”他重新闭上眼,喉咙干涩有如刀割,“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火势减弱,重新聚拢回他体内,升腾的蒸汽也消失了。

    湖面的白云,流过他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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