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子是第一次参加葬礼,她没有合适得体的服装,跟逝者不熟,而且还是那边家属倒付钱请她来的,便也没多讲究,穿着上班的黑色套装就去了。

    这天风和日丽,晚秋捎来一丝薄薄的寒意,她来到殡仪馆铺满瓷砖的大厅,扫了眼死者的黑白照片,转而看向面前的男人,不适的打了个寒颤。

    袁晖,躺在那里那个人的亲弟弟,也是花重金邀请她来的人。

    陈明子很擅长对自己讨厌的人以礼相待,于是故作遗憾,宽慰的说了句:“逝者已去,生者如斯。”

    但眼前的人却像不领情一样没做回应,表情死板的连忧伤都不存在,嘴唇和面孔都无血色,活像个纸扎的人。

    他只直勾勾盯着陈明子。

    可陈明子本就嫌恶他,这么一来也觉得瘆得慌,干脆鞠躬示意以下,回避开了。

    惹不起她还躲不起?要不是为了钱,她死都不愿意再见到这对姐弟,哪怕是以看遗照的方式。

    接着葬礼按流程进行,到告别遗体的环节结束,期间也无一声适时的啜泣或悲叹。稀稀拉拉的几个人里,垂头的姿势倒整齐划一,陈明子微扬下巴,看着围在四方的黄白花束,决定找空挡出去透气。

    她其实并没觉得有多压抑沉闷,就单纯不想和一些人共处一室。也有几个人同她一起出来,零散着或抽烟,或聊些不方便在里头说的话。

    陈明子为解闷,故意不小心来回路过,算是吃上了一点瓜。

    袁晴,也就是他们今天追悼的逝者,是被自己的丈夫杀害的。

    “开车撞的,来回压了三四次。”

    “我靠,疯了吧?为什么啊……”

    “老公没顾好家,煤气爆炸,孩子当场死了,袁晴赶回来都快疯了……”说话的是个男人,措辞用的简明,即使瞟见陈明子也没减轻音量,想必根本无所谓别人的事怎么传。

    “拿着刀满街找人,她老公被抓住时慌的要死,也真被砍了几刀。吓的,半路抢了辆车就往人身上撞……”男人说道这一抬头,十分严肃的看准同伴的眼睛,语气及其确切。“撞倒了不够,怕她爬起来,就那样死命压了几回。”

    同伴明显吓得不轻,连忙往后躲了半步,仿佛亲眼见正了现场。“天啊你看到的吗?”

    “就发生在街道上的事,路人街坊都瞧着呢。”

    听到这里,陈明子垂头假装剐蹭鞋头上的脏东西,实际嘴角一撇觉得好笑。

    说的这么确有其事,结果还不是道听途说。

    “不行不行,这事也太凶了……”

    “你知道她老公谁吗。”

    “疯子,我都不想知道。”

    男人在这时候居然轻蔑的笑了声,也不知是针对同伴的回复还是他接下来说的这番话:“她从高中起就在交往的那个。”

    谈话在这里中断,陈明子想是不是那个同伴还沉浸在震惊之中不及回应。因为男人的话也挑起了她对往事的一些回忆,脑海里便不自觉搜寻着相关的人事物,陈明子不经心抬头,没想到对上一道视线。

    袁晖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板直的站着不动,只一双眼沉沉的望向她。而原本还在闲聊或随意停歇的其他人竟都找借口避远了,只留陈明子一个被他用眼神钉在原地,比那些心虚的人还要心虚。

    不过是意外情况,陈明子愣了一瞬而已,回过神来,觉得那又怎么样。

    她等着,看对方再没有别的举动,就主动走了过去。

    “袁……同学。”她姑且能想起这个称呼。“真的很对不起,我接下来还有很紧急的工作,恐怕不能多陪了。您节哀,也珍重。”

    陈明子露出抱歉的笑容,扫过对方微微发红的眼眶和冒着胡茬的下颌,接着目光落向凌乱不整的衣衫与垂在腿侧轻颤的手,最终定格在自己的鞋面,是她再次鞠了一躬。

    “那我就走了。”转身十分果断。

    “对不起……”

    是及其微弱嘶哑的一声,短暂的拦住她的去路。

    袁晖深吸一口气,像是攒了很多气力才能从喉咙中挤出那颤抖的一句。

    “对不起。”他又重复到。

    陈明子的背影没有犹疑。

    陈明子拦了辆车。

    这个季节的空调大多不起作用,仰仗微敞的车窗调节闷躁的气氛,她朝司机报了个地名,双手抱胸往后一靠,套装的领口有些发紧。

    她很难不在意袁晖最后说的话。可若要计较她当时的心情,除了平静和莫名,实在没有多的触动。

    风呼啸着灌进车内,吹散司机精心挑选的老歌旋律,陈明子的头发也被吹了个乌七八糟,几根缠绕在胸前的白花上。她疲于烦躁,索性直接解下胸花,然后捏在手里无聊的翻看着,脑海里闪过遗照上那张笑的单纯的脸,和袁晖消瘦麻木的面孔中,所渗透出的极为静谧的哀恸。

    记忆里有与这些轮廓重合的部分。

    陈明子想起袁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那是燥热闷厚的秋首,高一第一个学期第二周周五下晚自习。

    同学间的欢笑吵闹盖过风扇呼呼转动的声音,才拖干净不久的水泥地散发着湿霉味,人还没走完,陈明子把明天上课用的书籍留在抽屉里,背起有点空落的书包准备走,谁知脚才踏到教室前门的门框处,一道身影忽然冒出,压也似的挡住她。

    抬头,是同班同学,但又是从没打过招呼的面孔。

    亮到发青的白炽灯光线打在整张脸上,袁晖双手插兜,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唯有单眼皮三下白会显出些凶相,即便面光也依旧轮廓分明。

    他耷着眼瞧愣在原地的陈明子,而被堵在身后的同学竟也没敢催促,换走后门出。

    “我姐姐讨厌你。”

    半晌,陈明子等来这么句。

    浑身燥热的她一直在冒汗,刘海黏在脑门上,顶的是一个莫名其妙。

    袁晖不顾她的疑惑和发怔,说完就往后侧了侧身,轻飘飘的拿开停在她身上的视线。

    被堵住的夜风重新扑面而来,带着夏天遗留的树籽香。没有了袁晖的遮挡,陈明子这才看见不知何时围在走廊上的一圈人。

    她不明所以,却已经紧张起来。

    还在教室里的同学见到这阵仗,纷纷三两协同着窜走了,经过的其他学生偶有好奇的,也只是张望两眼,见气氛不好就匆匆绕开。

    陈明子下意识攥紧书包带,想赶紧找借口离开吧,却看到那伙人中唯一一名女生正眯着眼盯向这边。她一只手背在身后捻着什么,红色的火星迸溅进走廊昏暗的一角,借着教室里透出的光线,陈明子看见地上不止有一个烟头。

    “喂!”女生与她对上视线,挑眉招呼了一声。

    沉静中忽然爆出一个声响,陈明子故而吓得一颤,完后倒退半步。

    女生发出嗤笑,在她的引导之下,本默不作声的其他人也开始悉悉索索的窃笑起来。

    “就是你,害的我弟顶着大太阳跑圈?”

    陈明子又不知道他们是谁跟谁,迷茫到:“你弟弟……是……”

    有人用行动替女生回答她的疑问。角落里钻出不知名同学,大剌剌举着包烟从陈明子与女生面前穿过,来到一直等在旁边无所作为的袁晖身侧。

    “晖哥,抽。”

    袁晖停在半空的视线移到那包烟上,随后又立马看向女生,眼中流露出一反冷漠的试探。

    “玩你的去,别带坏我弟。”女生不耐的责备了句。

    不知名同学换个人继续谄媚:“我的我的,我赔晴姐一根。”

    走廊里外堵的严实,陈明子不敢溜,僵在原地还巴不得他们把自己当空气。

    从几人的对话中她得知袁晖就是女生的弟弟。大脑飞速运转,回想起了来龙去脉。

    高一新学期,老师对同学的实际情况还不了解,随便挑了几个人做临时班委,其中陈明子作为纪律委员为不得罪人一般很少记名字打报告。

    但袁晖旷课啊。

    开学初期常要例行公事,校领导巡查发现教室前排明晃晃空了个座位,自然要拿老师同学试问。

    “坐这里的是哪个同学?”

    鸦雀无声中科任老师简直是天才:“纪律委员在吗?这个位置坐的是谁?”

    陈明子不是没想反问一句,通常情况下这种事不该问班长吗。

    “好像是……袁晖。”但她还是老实。

    “他干嘛去了?”

    “不知道,老师。”

    之后的发展可想而知,迟迟归来的袁晖等来的是办公室喝茶。

    陈明子也以“失职”的名义被一同叫去,她与袁晖并排靠墙,路过时对方并未留意她一眼,反倒是陈明子注意到他那因懒散靠在墙面上而蹭的一袖子灰,还有寸到能看见冒汗星子的脑袋。

    班主任走到他们跟前,陈明子转移注意。

    “你去哪了,为什么不上课。”教龄深厚的中年男老师双手一背,厚厚的镜片下一双眼沉抑又不耐。

    不过陈明子发现那劳什子袁晖更不是个省油的灯。

    “朋友找我有事,就去了。”语气平稳缓和,不像故意冒刺,但偏偏就不爱拿正眼看人。

    陈明子控制不住咬了咬下唇。

    “什么事,重要到让你连学生的本分都不管了。”

    袁晖没说话,脸色淡定的像聋了。

    大概因为一眼就能看出谁更好对付,班主任等不到回应,不急也不恼,反而转来问陈明子。“他什么时候不在的。”

    陈明子也不敢看袁晖的脸色,犹豫着说:“好像是……下午第一节课开始。”

    “嗯。那为什么没有提早告诉老师?”班主任也没有给她解释的空挡,抽出一只手边对着他们指来指去,边自己接到:“你这种行为,严重了说是包庇,再就是身为班干部没有尽职。如果今天没有老师来检查,袁晖同学翘课都没人注意,万一出他一个人在外面出了什么安全问题怎么办?”

    暴风雨前的宁静已经过去,班主任的语气越发严厉。即便知道这番话不全是说给自己听的,陈明子还是闷头承受着,被训完再怯怯的应一声,以表现自己的反思和悔过。

    “至于你,没事出什么事就好。不过要是不爱呆在教室里上课,那就出去跑圈吧。”不甚经心的瞟了眼态度无谓的袁晖,班主任转过身,走回自己的工位喝茶,吐完渣子才最后补了句。“强身健体。”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

    陈明子是下意识看了眼袁晖,虽然实际没那么想过,但她可能还是有期望他能替自己解释清楚的。

    外面的喧闹声越来越弱,放学有一段时间了。大概是察觉到她的视线,袁晖瞥了她一眼,却并无别的表示。

    “跟你说话呢!”突然大吼起来的是不知名同学,他左右巴结完了,闲着能对付她。“看什么看啊,人被你害的都跑中暑了,要不要脸啊!”

    陈明子被他骂懵了,到底也冤枉,不经想就脱口辩解到:“可……可是那不能怪我啊……是他旷……”

    话没说完,腿都来不及感到痛,陈明子被一脚踹跪在地。

    膝盖骨撞击地面的麻痹感顷刻间传遍全身,她唯一能反应过来的就是赶紧伸手撑地。烧灼感先是涌上脸颊和耳朵,再后来掌心传出丝丝辣痛。

    她只能低着头,眼前是袁晖一尘不染的运动鞋。

    “先给我弟道歉。”身后传来淡淡的一句,接着吐气声。

    “就烦你们这种爱跟老师打小报告的学生。”好像是不知名同学的火上浇油。“老子就是被你们这种人害惨了。”

    陈明子咽了咽口水,喉咙里却干涩到反噎的她想呕,胳膊也不知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开始失力,她勉强支在地上维持着,身体却不受控的发抖。

    下一秒,又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猛地压住了她的后脑勺,额头狠狠砸在粗粝的地面上,她第一感触竟是觉得有点烫。

    “快点道歉。”

    动了动失去知觉的手指,陈明子声音像散了。“对……对不起。”

    看见眼泪掉在地上的印子,她才察觉自己哭了。

    “你怎么说。”女生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听着却没有真心询问的耐心。

    陈明子头上的力卸去,她只好试探着撑起来一点,也刚好看见眼前那双鞋往后挪了半步。

    没有回音。

    “看来我弟弟并不接受你的道歉。”那是爽朗到有些残忍的嘲笑声,甚至清脆的有些剌耳。“看你态度好,今天就这样算了。但以后可不能放过你。”

    那之后陈明子花了很长时间去想,袁晖当时到底是什么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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