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经受了整整两年的校园霸凌。

    只够自己花销的零用钱被迫用来请客、以友好自愿的名义替他人受罚抄书,不尊重学长学姐是他们施暴的借口,如果告诉家长老师,就把偷拍她的照片发布到网上,身体也不会只是受皮外伤那么简单。

    那些威胁恐吓足够夸大可怕,所以陈明子很老实,逆来顺受的样子逐渐让人感到无聊。

    她一开始以为袁晖应该是他们的一份子,但除了高一开学的那一次,之后陈明子每遭霸凌,袁晖都没有出现。

    可即便如此,他也一定是他们的一份子。

    在霸凌者的葬礼上得到的迟来多年的道歉,好似她昏暗的青春终于迎来救赎和圆满。

    但凭什么那样,二十六岁的陈明子有权替十六岁的陈明子去原谅吗?悔过自新的人替穷凶极恶的人道歉又有什么意义?

    凝视着胸花上缀着的“哀念”二字,陈明子呼出胸中积郁的浊气,泥泞不平的小路上车体颠簸,她都已经走了这么远了。

    风声愈大,不知怎么突然变得天,手机弹出临时降雨的预警,虽说因为没什么顺心事有点烦,但一想到回家后就能睡个天昏地暗,陈明子感到宽慰了些。

    她把车窗摇起,呼啸声一下就被夹断,那老气横秋的旋律故而变得清晰。把胸花随手丢在了车座上,陈明子无端想起在葬礼上听到的那些话……

    杀害袁晴的人,是他的丈夫,他们高中就有交集。

    陈明子对这个人是有印象的。所以如果确有此事……“那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她喃喃着,竟干干的笑了一声。

    然而倏然间,天空电闪雷鸣,陈明子不得不重新留心起路况,她支着脑袋看窗外已然风雨交加,心里没由来的感到不安。

    “师傅,安全要紧,可以不开那么快。”她对前排说到,但司机却像没听见一样,既不作声也没减速。

    陈明子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小了,便向前探过身子,谁知还没来得及开口,车子蓦地打滑漂移,将她整个人甩到左侧。

    “嘶”的抽气一声,她捂着被撞到的额角,眯眼看见正对右窗的叉路口处疾驰而来一辆卡车。

    车内老歌咿咿呀呀,无形间窜过一道滋滋的电流声,最终啪的一下断了。窒息般的寂静之中,唯有卡车漆黑的前窗,和其后雷云翻滚的天空,激起她内心最后的惊诧与绝望。

    陈明子眼睁睁见证那车迎面撞来,时空暂停般的滞空间隙,她最后所见漂浮起来的白色胸花。

    “救命!”

    陈明子猛地弹起,双腿实实撞击在书桌下方的铁杠上,发出哐啷一声巨响。

    白炽灯晃花她的视线,连忙用手臂捂住双眼,谁知裸露的胳膊上裹着粘腻的汗,糊的她眼皮子发酸。

    如同刚跑了一场八百米,陈明子气喘吁吁的难以平静,只听得心脏轰隆如雷响。

    雷声……之前的场景历历在目,出租车、音乐、胸花、葬礼……电闪雷鸣之中如从地狱飞驰而来的大卡车……

    豆大的汗粒滚过脑门刺进眼睛,耳鸣渐渐被一种呼啦呼啦的扇动声代替,陈明子刷地站起,结果腿肚子敲在凳子上,身前也被拦住了去路。

    戴着方形黑框眼镜的男生扬起脑袋,大惑不解的瞧她。

    “什么解密?”

    陈明子脑仁还有点发涨,也是被面前一派祥和的情形整愣住了。

    “啊?”

    整齐摆放的课桌;海清色的校服外套,或耷拉在椅背上或被坨着当枕头。教科书里夹着试卷草稿纸,这一堆那一叠的摞在不同人的桌面上。

    全都是有些熟悉的面孔,有的正稀里糊涂看着她、有的烦躁的继续埋进臂窝、有的忙着聚集说小话,根本不把她当回事。

    头上的扇叶在奋力旋转,敞开一半的窗口有风进来,不同颜色的粉笔在黑板上留下笔记。

    陈明子后知后觉的低头,看见身上穿的不是黑色套装而是浅蓝的短袖校服,胸前取代劣质胸花的是亚克力校牌。

    视线从这一刻模糊起来,那个一直看着自己的男生一下便变了脸色,拽拽她手腕,煞有介事的问:“你咋了?”

    “王……王重远?”陈明子试探到,借力被拽坐回椅子上。

    “嗯的。”认领下王重远这个名字的男生伸出手,袖子刚要蹭上她的脸颊,忽又觉得不妥,改为在她眼前晃了晃。“你还好吗?发生什么了吗?”

    “啊……嗯……”

    毕竟上一秒还在生死关头,陈明子仍觉得有些不切实际,她反复环顾四周,又怕眼前是什么走马灯之类的幻影,便这里摸摸那边捏捏,最后还学着电视剧里那样掐了掐胳膊。

    陈明子望着皮肉上的指甲印。补了句:“我做噩梦了……好像。”

    王重远还是有点担心,从桌屉抽出几张纸递给她擦眼泪:“吓死我了……幸好这节晚自习老师去开会了。早知道我是不是该把你叫醒啊?”

    “这种事怎么早知道啊。”她破涕为笑。

    同桌一如记忆中热情单纯,连脑回路清奇这点都让她倍感慰藉。不过陈明子心里多少存有不安,她随便找了本习题摊开,发现前几页已经批改订正过。“今天星期几了?”

    王重远视线没敢离过她。“星期五啊……你真的睡糊涂了。”

    “……我们开学多久了?”翻页的手停下。王重远开始掰指头数。“第二周吗?”

    “哦,是第二周!”

    眼下的泪渍慢慢风干发痒,陈明子所坐位置靠窗,能闻到风里尚未褪去的热息。

    不知道是死前穿越还是死后重生,总之,她回到了高中第一次经受霸凌的那一天。

    袁晖的位置是空的。

    她都不用怎么专门去找,毕竟关于此类的很多记忆都历历在目。

    王重远闲得,捕捉到她的目光,愤愤插上一嘴:“他又旷课了。明明才罚过……真是不长记性。”

    陈明子没有接茬,前胸后背都因之前睡觉闷出来一层热汗,短时间内又经历这么多突变,使她躁地很。

    回到这一天的原理是什么、会持续多久,而原来的自己是否还活着,如果活着或死了那现在这个自己又算怎么回事?未来怎么办?是“按部就班”的按照上一世的轨道亦步亦趋,还是违抗既定的命运去过不一样的人生?

    “小明,你这次就把他记下来,回头告诉老师,免得你又被连累的挨骂。”

    出神的望着王重远张张合合的嘴,陈明子耳朵里只有啊吧啊吧的乱语。她梳理着脑子里的乱麻,觉得当务之急的还是先解决眼前的困境——下晚自习后她就要挨打了。

    “……喂,我真觉得你有点怪怪的。”视线从挂钟挪回王重远脸上,陈明子刚巧听见他问她。“真的没关系吗?你要是不舒服别骗我啊。”

    这个人应该帮不上忙。

    联想到所谓的“前世”,陈明子遭受校园霸凌的事情第二天就在同学间传开了,毕竟当时有那么多“目击证人”,而王重远正是其中之一。

    她无法客观揣测包括他在内的那些旁观者到底是个什么心理,或是被威胁不敢帮忙,又可能单纯不想跟这种麻烦事扯上关系,总而言之,高中三年里,从始至终都知道她被欺凌的王重远一直都揣着明白装糊涂,除了口头的嘘寒问暖,从没提供过实质性的帮助。

    倒没有埋怨的意思。

    陈明子不是没设想过可以故意跟他结伴下学,但要碰上霸凌围堵的情况她估计要么被撇下,要么两人一起挨打。哪怕第二天她有勇气找老师举报,王重远都会是怂着阻拦的那个。

    陈明子遂想起叫家长。可这招就是典型的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而且就算她能死皮赖脸的求得工作繁忙的爸妈来接自己,学校也规定家长不能随便入校。所以,等到她出校门的时候,恐怕早就在教室门口挨完一轮了。

    她还能回想起那个感触。额头发烫,走在回家路上有风抚慰,这时伤口凉飕飕的又感觉好些,回家时妈妈一眼就看见她头上的擦伤,虽然看上去只是破了点皮,但依旧引发了全家惊天动地的关切。

    爸爸问怎么了,然后妈妈给她上药,她当时连书包都没来得及放,坐在沙发上打着哈哈说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

    碘酒刺得头上火辣辣的痛。为盖住腿上两处淤青,她打算这个星期连同睡衣也穿长袖长裤,却没想到之后会永远保持这种穿法。

    目光由远收近,思绪也随之如此,面对被看的发毛王重远,陈明子捂住肚子,顺势说到:“是有点不舒服……”

    “啊?”

    “嘶……哎呦……”陈明子不给他思考的时间,一下子趴回课桌上。“刚刚就是觉得心慌的很,还有点晕,现在更难受了……好想吐……”

    “你怎么了……这怎么办啊?”

    “头开始痛了……不行不行我要打电话让我爸妈来接我……”

    “那我们去走廊拐角打!我陪你一起,帮你看老师来没来!”

    两人就这样合计着,以上厕所为借口跟班长请假,溜到了走廊拐角处。

    陈明子演戏演全套,刚靠着墙壁就立马滑蹲下来,似是十分虚弱的跟王重远说:“你帮我站岗,老师来了喊我。”

    对方应着保证完成任务。

    因为妈妈回家相对较晚,陈明子先拨通爸爸的手机号,使出浑身解数撒了一通娇,那头倒也答应的快。想来自己也算是被宠爱着长大的,但在学校发生的事她就是无法对家里说,陈明子挂断电话后没吭声,默默歇了几秒。

    她清楚自己跟冷眼旁观的那些人一样,也是个漠然又懦弱的胆小鬼。

    不过她是怎么样的人,都不是那群人施暴的理由。

    “打完了?”不远处王重远见她没声了,这才靠过来问。“楼梯底下好像有人,来来回回的在那里走就是不上来,我感觉不是老师,就没有马上告诉你……”

    原本还垂着脑袋装难受的陈明子一听这话,心中一咯噔,立刻站起来远远朝下望去。

    夜晚,路灯照不进稍高的楼层,只有教室里散出的余光微微涉及灰扑扑的楼梯拐角处,细碎的声响在一刹的寂静里放大,是衣料摩擦还有虚声的交谈,接着一两红色的星点明明灭灭,窜出的白烟马上混入昏黑。

    陈明子霎时起了一身冷汗,她转头拉着王重远就走,在回教室的路上悄声嘱咐道:“王……小红,我爸妈答应放学来接我了,但是学校不准家长随便进,麻烦你帮忙去门口接一下他们。”

    “你知道我爸长什么样的,对吧?”快到教室门口,陈明子连忙刹住车,问他。

    王重远一脸懵逼的嗯了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要是保安不肯放我爸妈进来……你就说你同学在教室,身体不适走不了,必须得进来接,实在不行就领保安来。”

    “好……你有这么严重!?”

    “嗯,我撑不住了……”

    陈明子作势就要昏倒,谁曾想下课铃在这时忽然响起。

    坐在门口恭候多时的“守门员”老早就收好书包,顷刻间夺门而出,楞是撞得陈明子真要眼冒金星。

    她脚下一软,整个身子直直向后倒去,旁边的王重远作为受害者之一也自顾不暇。

    吃痛是免不了了,况且假戏真做更有说服力,陈明子想到这,痛快的放弃了抵抗。

    “诶哟!”

    然而这声不是她叫的。

    斜斜俯视着在地上哀嚎的王重远,陈明子感到肩膀传来意料之外的闷痛。

    怀着一种极大的不详之感和微弱的好奇心理,她缓缓抬头,在看到一个熟悉的下巴颏时停止了呼吸。

    不是筋肉对水泥地的以卵击石,而是骨架与骨架的硬碰硬。

    袁晖用胸脯顶着她的肩膀,双手插兜,眼睛里浮出一层不知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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