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内,宋筝身着大红绣衣,头戴绶珮,等着自己的心上人与自己行合卺礼,成为正式的夫妻。

    想到当年那个虽眼盲但举止有礼、谈吐不凡的二皇子,宋筝内心还是一阵悸动——自己与他已一年未见,不知这一年他有何变化呢?不过像他这般重情重义之人,对自己一定会还是像一年前那样体贴入微吧,宋筝想着,嘴角噙着笑,抓了抓衣角,有些紧张了起来。

    不知等了多久,就在宋筝都有了微微困意时,“吱——吖”,门终于被缓缓推动,宋筝顿时睡意全无,心又开始紧张跳动起来。

    但半晌,宋筝都未听见脚步声,不禁疑惑。

    “殿下?”宋筝试探着叫了一声。

    那人终于有所行动,但脚步甚是缓慢。

    李昇掀起宋筝的盖头来——不似想象中温柔,倒是充满了不耐烦。

    宋筝抬头,可眼前人的眼中哪有丝毫爱意与怜惜,有的只是陌生,甚至是厌恶。

    宋筝从未想到过,当他的眼睛复明后,当他真的能看到自己时,居然会是这样的眼神。一瞬间,她想起了三年前的一天,她告诉他外面下雪了,阳光落在雪层上,熠熠生辉,甚是好看。他说等他眼睛好了,也想与她共赏此番美景。那时他的眼睛虽蒙着层纱布,但她相信他的眼睛一定澄澈明亮,似那雪景一般。此后无数次她幻想过他复明时会用怎样的眼神看自己——感激?爱怜?

    她绝没想到会是嫌恶。

    “阿昇?”

    李昇一顿,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称呼自己。“你怎么会如此唤我?”

    难道——喻儿没与李昇讲明自己的身份?难怪他刚刚眼神满是陌生。

    宋筝了然一笑,“才一年未见,你就听不出来我的声音了?我是怀儿呀!当年在梦怀亭照顾你的那个怀儿!”

    三年前,太子意外病逝,身为二皇子的李昇本该继位,却遭人下毒,命虽保住了,但却导致了双目失明。为了让二皇子安心养病,远离朝堂纷争,皇帝将李昇送到了宋府。宋筝的父亲宋自先早年戍守边疆,击退匈奴,深得皇帝信任,如今位高权重,手握重兵,有心之人也不敢在宫外重臣家加害二皇子。

    李昇来到宋家与家眷同住东厢房。太医说李昇可以多在室外活动,让眼睛接受点刺激,康复得更快些,于是侍女便每天扶李昇到庭院中采光最好的亭子下小憩。

    那小亭便是梦怀亭,宋筝与李昇相遇的小亭。

    三年前的种种在宋筝脑海中闪现,她期待着眼前人的反应,谁知李昇听完反怒,一把捏住宋筝的下巴:“这些你是听谁说的!?喻儿吗?”

    什么?他在说什么啊?

    “你在说些什么啊,我是怀儿啊!当初没与你讲明真实身份是因为怕传出去后对你我名声不好,当初我日日陪你伴你你都忘记了吗?”宋筝不明所以,挣开李昇的手——明明当初与自己闲话家常的的是恬静温柔的谦谦君子,怎么会是如今这番粗鲁模样!

    像是意识到自己可能过于激动,李昇后退几步,坐到凳子上,与宋筝保持着距离,用尽量冷静的语气道:“我不管你从哪里知道了我与怀儿的事,但我已经找到了我的怀儿,我爱她,真正想娶的人也只有她,你我之间虽为父皇赐婚,但并不相识相知,他日我承帝位,皇后只会是怀儿,但我不会亏待你,若你已有心悦之人,我自会成全,若没有,我也必会为你另寻良人,此后在东宫之中,你我相安无事,如何?”

    李昇的话像是一块石头扯着宋筝的心下坠:他说他已经找到了怀儿,可那人分明是自己啊!难道一年前他眼睛痊愈后认错了人?

    当初父亲为让李昇安心养病,吩咐闲杂人等不得叨扰二皇子。但宋筝偏偏是个闲不住的,朝堂为何没有女子当官?宫中那么多娘娘们共侍一夫彼此会吃醋吗……宋筝有许多好奇。可是若让二皇子知道自己是宋家大小姐,怕他跟阿爹告状不说,还有可能跟自己避嫌,自己不就少了点乐子,于是骗李昇说自己名叫怀儿,是宋家派来照顾他的丫鬟。

    二人于初冬相识,互相陪伴二余载,李昇内敛温吞,宋筝活泼灵动,一静一动,日复一日,竟也渐生出些情愫来。

    一年前宋筝去边疆探望兄长宋诠,来往路程加上逗留的些时日,一晃眼便是一年。按太医先前的诊断,李昇的眼疾还得三五载才能痊愈,宋筝便对李昇说自己要回一趟老家看望兄长。谁知宋筝刚走不出一月,李昇便重见光明。期间宋筝给家里写了不少信,却均因边区战乱未能送到。当宋筝回来时,刚一回府便被告知李昇当上了太子,皇帝为感谢宋家照料之恩,赐婚太子与宋家长女,婚期就在一周后。

    一切都来得如此突然,宋筝甚至没来得及与李昇见上一面。此后一周宋府上下忙得不可开交,连带着宋筝也跟着忙碌起来。宋筝自然是满意这门亲事的,只是自己与李昇已一年未见,李昇甚至还没能亲眼见见自己样貌如何,若自己并非他所喜爱之类的女子呢?

    但宋筝相信阿昇绝不是那般肤浅之人。

    宋筝正是怀着这样欣喜而又紧张的心情与李昇行完婚礼流程。却不料等来的是这样一个结果——错认。

    宋筝不懂怎么能错认呢?知晓自己与李昇在来往的人,除了贴身的丫鬟双喜,就只有妹妹宋喻。双喜是跟着自己一同去了边疆的,那就只剩下……

    宋筝只觉思绪纷乱如麻,有些答案呼之欲出却又生生被吞下,只能干脆顺着李昇的话:“那好,你告诉我,你找到的怀儿是谁?”

    李昇冷笑:“与你何干?”

    宋筝直直盯着着李昇,似是一定要他给她个答案。

    李昇叹了口气:“是你妹妹宋喻。你在装什么呢?”在提到宋喻时,李昇语气和神色明显带着一丝方才没有的温和,但当话题落到自己身上时,又恢复了方才的疏离和不耐烦。

    听到宋喻二字,宋筝大脑一片空白——所以自己的好妹妹趁着自己不在替代了自己的位置!?

    宋筝大脑嗡嗡作响,不知该作何回答,心中万般情绪翻滚,最终也只是呆坐在原处,连李昇何时离开的也不知道。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一直以来喜爱而信任的妹妹要这样?但更令宋筝心寒的是自己与李昇相伴两年,他竟不能听出自己的声音!自己不在京城的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她以后又该怎么办?

    太子新婚之夜整晚都呆在书房,未与太子妃圆房这件事传遍了东宫,各下人对这位新来的太子妃虽有些可怜心疼之意,但也不免少了几分尊重。

    次日清晨,宋筝从宋府带来的贴身丫鬟双喜为宋筝更衣以进宫朝见,只见宋筝眼神疲惫,心事重重。

    “太子妃昨晚没休息好吗?”双喜一边为宋筝梳洗一边问道。

    其实今早双喜已经从其他丫鬟那儿听到了些许传言,但事关自家小姐的声誉,双喜自是不许她们再乱传,只是心中也不禁暗暗纳闷:大小姐与太子殿下已是旧相识,且两情相悦,怎会如她们说的那样呢。

    “双喜,阿昇不认识我了。”宋筝双眼无神,撇了撇嘴角。

    “什么!?”双喜惊呼,差点把鬓角梳歪。

    “他说当年在梦怀亭下陪伴他的人是喻儿。”宋筝语气淡淡的,但明显满是不解和无奈。

    “二小姐?”双喜疑惑道,“可是二小姐不是与四皇子走得挺近的吗,怎么突然又……”一年前双喜与小姐同去边疆,对宋府发生的事也不甚了解。

    宋筝叹了口气,但又像是突然想通了些什么似的,正了正衣襟:“算了,我想这中间许是出了些什么误会,我向他解释清楚便是。”

    想起外边的那些传闻,双喜本还想问问昨晚太子是否真的在书房睡了一晚上,但想到自家小姐做事向来不爱别人多问,她说会自己解决,双喜便也未再多说些什么。

    梳妆完毕时,李昇已在外等候。二人虽经历了昨日的不愉快,李昇今日却并未表现出昨日的那般陌生与嫌恶,反而主动扶宋筝上了轿子——这让她仿佛一下子找回了当年的阿昇。

    可是昨晚的事情分明不是做梦,自己也不是他心中的怀儿。那他为何要在外人面前故意表现出这样一副体贴有礼的样子?只是不想下人们在背后说他和自己的闲话,还是昨日自己的一番话让他想起了什么呢?

    等朝见结束后便去向他问清楚吧。这中间许是出了些误会——身份可能认错,但记忆总不会出错。

    二人拜见过皇太后,又行至皇后的朝凤宫侍奉皇后秦氏。皇后与李昇闲聊了几句家常,让他好好待太子妃,又与宋筝嘱托了几句“好好照顾太子”之类的话,便让二人早些回去休息。民间传闻秦氏温良贤德,母仪天下,宋筝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从后宫回东宫的路上,宋筝悄悄掀开轿子帘子瞧了瞧这后宫——高墙耸立,与外界隔绝。

    一旦进来了,想出去就难了吧?

    宋筝想起了皇后:李昇与先太子皆为皇后秦氏所生,明明是亲生母子,方才秦氏与太子却并不亲热。日后李昇若是成为皇帝,自己难道也要像秦氏那样,一辈子呆在深宫中,连与自己的儿子见面也只能想会见臣子那样吗?

    正这样想着,宋筝却突然记起了——自己现在在李昇眼中只是个被迫成婚的陌生人,她的皇后另有其人。

    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昨夜宋筝想了很久,李昇会把喻儿当作是怀儿,只能是喻儿未将实情说出,反而冒名顶替了自己。可是宋筝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是这样。

    喻儿虽不是宋家亲生,但筝儿却很喜欢这个妹妹。听父亲说喻儿是他从一个卖艺的老头子手上买回来的,当时父亲在街上办事,正巧碰见那老头让喻儿钻火圈,喻儿不敢,老头便拿鞭子抽她,当时喻儿才八岁,父亲心有不忍,便将喻儿买回来,改名换姓,当自己的女儿养育。筝儿心疼喻儿的遭遇,也将她当亲妹妹对待,从小只要是自己有的,筝儿都会与妹妹分享。喻儿虽安静胆小,但也是善良正直的女子,与自己相处多年,从未有过不愉快,怎会做这样的事?难道其实喻儿也喜欢二皇子吗?

    可是……

    宋筝还以为喻儿喜欢四皇子李义呢……

    刚一回到东宫,李昇便朝书房走去,似是一刻也不愿与宋筝多待。

    宋筝心里一阵落寞,却也还是紧跟了上去。

    “阿昇……殿下,我有些话想同你说,可否借一步说话?”

    李昇的脚步顿了顿,但神情并无多大变化——仍旧像是对待陌生人:“去书房吧。”说完便招呼下人退下,径直走了。

    “双喜,你也先回去吧。”宋筝与双喜交代完便快步跟了上去。

    “你若还是想说你是怀儿,那我们之间便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关上门,李昇冷冷地说道。边说边为宋筝和自己倒茶。

    “就算有些事情可以造假,共度的两年记忆难道能造假吗?”说着,宋筝品了一口茶,说道:“ 比如我知道你最爱喝的是天目山茶 。”

    李昇闻之,放下茶杯,抬眼打量,眼神似乎有所动摇。

    宋筝继续道:“你刚来的那一年,我送了你一个我亲手做的香囊。冬日你说想与我共赏雪,春日我听你抚琴……这些若非我亲身经历过,我又怎么能知道?一年前,我前往边疆看望我阿兄,没想到我妹妹竟趁机李代桃僵。只是……”宋筝顿了顿:

    “当初你虽眼盲,竟也辨别不出我们俩的声音吗?”宋筝说着语气激动起来,眼睛定定地盯着李昇,想从他眼中看出松动或恍然大悟的神情,谁知李昇听完反而讥讽一笑:“果然都如喻儿所说。”

    “什么?”宋筝犟眉。

    “先前喻儿跟我说她将我与怀儿之间相处的细节都与姐姐讲了,她不知道姐姐会不会将这段回忆也夺了去,就像你以前将她喜爱之物都以长女的身份夺去一样,今日看来,果然如此。”李昇冷笑着起身,也不再对宋筝施以目光,“至于声音……”李昇轻笑,“你为了假扮怀儿学喻儿说话也挺累的吧。”

    说完便背对着宋筝开门,撂下一句“过两日我会迎娶喻儿,你好自为之”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独留宋筝像块木头似地怔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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