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宋昱自打踏进国师府后,就再没出过门,头一回出门就是上王府捞人来了。

    他来时阿透正哭的涕泪横流,他默默看了一眼,应当是看出她和江梧的把戏了,什么都没说,和浏连王寒暄了好一阵子。

    两盏茶后,他才终于要告辞,临出门前他对阿透说:“我派人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阿透摇头。

    “我会跟你爹说清楚,不会罚你。”

    她还是摇头。

    “你想做什么?”

    “我想跟你回去。”阿透说道。

    宋昱停下脚步,扭头看她。

    阿透便又重复了一遍:“我想跟你回去。”

    小的时候,离开家人到了陌生的环境,阿透非常不适应,经常会惊醒,有次遇见打雷下雨天,偷偷跑进他的房间,边哭边说:“宋昱,我害怕,能不能和你一起睡。”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阿透,你要叫师父。”

    “师父,我能不能和你一起睡。”

    “不可,男女授受不亲。”

    阿透拽住他的衣角不肯松,一个劲的哭,他最终叹气,用被子把她裹起来,轻拍她后背,温声哄着。

    当时阿透说她想回家,他就说这就是你的家。

    现在倒分的挺清楚,你是你我是我的。

    阿透一做二不休,直接跪倒在地,痛哭流涕的认错:“师父,我知道错了,真的。”

    赌半盏茶的功夫,宋昱一定会心软。

    但阿透哭了足有一盏茶,他还是无动于衷。

    她边哭边偷偷瞧他,被一下逮个正着,他蹲下身,直视着她的眼睛,声音很轻:“阿透,你长大了,该回属于你的家了。”

    阿透愣了。

    她从来没想过,宋昱会说出把她往外赶的话,她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赶她走的。

    本来阿透是装哭,现在她是真哭了。

    她一路哭着跑回家,身后被打发跟着的小厮一路狂追。

    阿透想不明白为什么宋昱态度转变如此之大,他向来不会因为她的无理而责怪于她。

    那现在是怎么了,还在生气吗?

    年纪大了也这么小气吗?

    江梧来找过她一回,说宋昱最近心情不好,让她别往心里去。

    阿透完全听不进去,茶饭不思颓了好几天,直到中旬被爹硬拖着去国师府赴宴,在这之前,她起码找了三四个不去的理由,都被识破了。

    国师府比她家大了两三倍不止,江梧在门口迎客,看见阿透扭扭捏捏的过来,就乐了:“我还以为你肯定会找借口不来,没想到啊,出息了。”

    他说对了,要不然被爹死拉硬拽,阿透是肯定不会来的。

    她还在和江梧闲聊,就看见沈祈年来了,大跨步直冲这边过来,阿透一下躲到江梧身后,江梧胸膛一挺:“干嘛?来砸场子吗?”

    沈祈年鼻孔瞧人,用手指阿透:“我找她。”

    “她没空。”

    江梧不冷不热道:“这是国师府,世子自重。”

    沈祈年气的捋袖子,被二哥拽走了。

    江梧啧了声:“这小子对你情根深种啊。”

    “去你的。”阿透白了他一眼,“他定是找我兴师问罪来了,在这地方惹的他不痛快,他就未必能让我痛快。”

    “这还成个事了。”江梧摸着下巴:“你要么选他,要么选比他权高位重的,要不然按照这小子的德行,必定三天两头找上门干架啊。”

    阿透还想回嘴,听见爹抻着嗓子喊:“阿透,阿透,快过来。”

    她回头,看到宋昱身长玉立站在那,正在看她,老爹一脸谄媚,褶子都笑出来了。

    阿透磨蹭着过去行礼,也不叫人。

    宋昱看了看她,声音如往常温润:“阿透连师父都不肯叫了吗?”

    瞧瞧他说这话,阿透可向来都不怎么喊他师父。

    但她爹不知道,就对阿透使眼色,见她没反应,一脚过来,阿透踉跄着差点摔倒,宋昱眼疾手快把她扶住。

    爹大惊:“你这丫头,就不能小心一点。”

    阿透没理他的睁眼说瞎话,站直身子:“多谢国师大人。”

    宋昱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有人过来和宋昱打招呼,爹拽着阿透往里走,埋怨:“你说说你怄什么气,这些年来国师待你如何你是清楚的,回来这么久,别说见面,你正经和他说过几句话都没有,就算这样,他还处处为你着想,你以为那沈世子最近不缠着你是因为谁?”

    沈祈年无缘无故被他爹暴揍,原因在这呢。

    阿透也不明白她在别扭什么,这么想想宋昱根本什么都没做错,他只不过就说了一句:你长大了,该回你自己的家了。

    但就是这么句话,让她至今想起来都难过。

    阿透敲了敲胸口,觉得有一点闷。

    赴宴的人非常多,阿透被爹领着挨个认人,一圈下来她就忘了个差不多,原本她是喜欢热闹的,但这些官家小姐大多和她并不熟络,再加上有心事,一直都是闷闷不乐的。

    中途阿透溜出来透气,也不敢深走,就在进来时经过的后花园,天已经完全黑了,隔着老远还能听到宴席的热闹声。

    溜出来透气的不止她,还有在她之前就已经在这的沈祈年。

    相互对视后,阿透拔腿就走,他站起来就追:“等等,阿透,你先别走,我有话对你说。”

    阿透提着裙角跑了起来,边跑边说:“不听不听。”

    沈祈年跑的跟个兔子似的,三两下撵上来:“我正经和你说呢,那天是我不对,我跟你道歉。”

    “好的我原谅你了。”

    眼看前路被堵,阿透掉头开始往回跑:“沈世子,你这人挺好的,别执着于我了,我看那李家的二小姐就挺中意你的,要不然你考虑考虑。”

    “李家二小姐是个花痴,前阵子她盯上你二哥,今天宴席上对着国师流口水呢你没见着?”

    “方家的大小姐也挺不错。”

    “那是我堂姐!”

    阿透和沈祈年一逃一追,来回折腾了好几趟,她累得气喘吁吁,他脸不红气不喘,还在讲道理。

    阿透真是急了,手脚并用往树上爬。

    沈祈年也急了,站在树下跺脚:“你下来,危险!”

    这话刚说完,阿透脚下不稳一头栽进了池塘里。

    他发出尖叫声。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阿透小时候和江梧上树掏鸟下水摸鱼,水性可好了。

    入水时阿透还在想要用一个什么样的姿势出来,才会显得自己不那么狼狈。

    沈祈年大叫:“蛇!有蛇!”

    蛇!?

    阿透脖子一阵刺痛,吓得哇哇叫,手脚并用的往上爬,但衣服繁琐,沾了水更重,再加上一头的珠钗,她再顾不上姿态优雅,开始狗刨式。

    沈祈年毫不犹豫跳进池塘,游了两下原地扑腾:“咕噜噜——我不会水——”

    不会水还跳下来救她,这在话本里她能感动哭了,现在她是真服了。

    她要是和沈祈年今天要是一块淹死,估计明天就有传闻说他俩殉情。

    可冤死了。

    有人游过来拽阿透,她说:“柿子在游泳,我还想吃四喜丸子。”

    “阿透?”

    “这是宋昱的声音,坏了,他怎么在这,真的太丢脸了,这不是让人全看见了?”

    后来阿透意识到,当时自己神志不清,完全没有自控能力,这些自认为的心里话其实已经说出来了。

    她听见爹在喊她,眼前已经完全模糊了:“三婶,我实在喝不下了。”

    这句话说完,阿透彻底陷入昏迷。

    据后来江梧说,当时她脸色铁青吐白沫,他以为铁定不行了。

    国师府在整修的时候,下人发现池塘里有毒蛇,宋昱让江梧处理掉,江梧答应了,但后来忘了,因为这事,他被禁闭了半月。

    阿透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三天了,娘守在跟前,眼睛肿的像个桃儿。

    “我的儿,我的儿,你总算醒了,吓死娘了。”

    她抹着眼泪跑出去,领着个老头回来,替她把了脉,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千恩万谢的送老头出门。

    阿透脖子上缠了纱布,想用手扯,正在奋斗之时,宋昱进来了。

    四目相对,阿透非常尴尬的放下手,他默默看着她,许久后才开口:“你差点就死了。”

    阿透怕他问为什么会和沈祈年在水里扑腾,连忙解释:“我是无辜的,我没有要和他殉情。”

    宋昱表情有点微妙:“都这样了你解释这个做什么?”

    “我当然要解释,要不然我不就非嫁他不可了,我才不要。”

    他定定看她:“你不喜欢沈世子吗?”

    “不喜欢。”

    阿透每次见着沈祈年,都会埋怨娘没给她生双马腿。

    “江梧呢?”

    阿透摇头。

    这也算了吧,从小掐到大。

    “听说你祖母因为你的事情夜不能寐。”

    “乱说的,她日晒三竿才起。”

    宋昱沉默了下,看向她:“你想要什么?”

    他说这话是十分认真的,阿透丝毫不怀疑他会尽他所能替她达成,但她从不会觊觎那些离自己很远的东西。

    所以她说:“我想要你。”

    他一下愣住了。

    “就算我说话不对,你也不能赶我。”

    阿透开始假哭,“宋昱,你明明知道的,我最喜欢你了。”

    他的表情出现片刻空白:“这我怎么会知——”

    “你怎么不知。”

    阿透还在哭:“我难道没说过要嫁给你之类的话吗?”

    “当时你年纪还小。”他扯出帕子给她擦眼泪,像初见时那样笨拙:“怎能算数。”

    “我思虑后才决定的,怎么就算不得数。”

    小时候村里的婶婶逗她,说要她长大后给自己的孙子当媳妇,阿透摇头说不,她就问她要给谁做媳妇。

    阿透想了半天,觉得只有宋昱符合自己的标准。

    婶婶就笑:“这十里八乡也找不出第二个你兄长。”

    除非有事相求,否则阿透很少会叫师父,村里人大多都以为宋昱是她兄长。

    “那不是我兄长。”阿透说道:“没有第二个找他不就好了。”

    “你这小妮子胡言乱语,我还是不要你做我孙媳妇了。”

    “呸,我不稀罕!”

    当时阿透十分认真的,但他大概觉得她是小孩子随口胡说。

    这事再次被翻出来,他再次变得非常沉默,阿透试探开口:“你要嫌我太小,我也不会勉强,若真挑选夫婿,是不是诰命夫人我是不在乎的,你可以以你的眼光,帮我挑个你这样的。”

    他的表情出现第二次空白:“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

    阿透点头。

    他更沉默了,似乎被她冒犯惯了,最后他说:“你可以再思虑几日。”

    阿透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后来她知道,他是觉得自己不正常,因为他当时几乎就要答应了。

    虽然阿透很少会叫他师父,但当时他胡诌出来的师徒关系对他来说还是根深蒂固的,所以他对于自己这句即将脱口而出的话非常惊讶。

    她说你当时说是我兄长不行吗?不就没有这种道德感了。

    宋昱说你有兄长。

    惊讶过后他很快就明白了,他是个了解自己的人,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会纠结原因与为什么。

    回想其中转变的过程,他开始明白为什么自己想回来了。

    他不会后悔,但怕阿透后悔。

    他给了七日时间容阿透思虑,第七日亲自出门,得知她不在家,也不等,沿着街道寻。

    找来时,阿透正被沈祈年撵的满街乱窜,二哥在后面追的气喘吁吁。

    宋昱挡在她面前,看着沈祈年:“世子请自重,若再纠缠阿透——”

    多余的话他也没说,就三个字:“你试试。”

    沈祈年立即就萎了。

    他对于宋昱是有阴影的,据说是因为小时候被山匪绑了,宋昱带人杀进匪窝里,估摸着比较残暴,把他吓着了。

    二哥在身后,缓缓露出一个震惊的表情。

    阿透坐在香满居里吃脆皮烧鹅,一口下去滋滋冒油,非常香。

    宋昱问她:“想好了吗?”

    她说:“走时打包一份吧。”

    他点头,继续看着她。

    阿透不明白他为什么还看着自己,缓缓皱眉:“你真找到人选了?”

    “非得我这样的?”

    她点头。

    “那不必找。”

    他看着她:“我就可以。”

    二哥这人虽然听不出好赖话,但有些时候格外敏感,他先把生闷气的沈祈年送回府上,然后一溜烟儿跑回家,连说了三声:“不得了,不得了,当真不得了!”

    爹是个急脾气,问他怎么了,二哥语无伦次,手舞足蹈,把爹急够呛,伸脚踹他,娘端来瓜子,倒上茶水。

    二哥喝了口茶,又磕了两个瓜子,才终于缓过来:“爹,咱家前途稳了。”

    “怎么说?”

    “国师啊,就是国师啊!”

    二哥拍着大腿狂笑:“咱以后就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了。”

    爹急的抓耳挠腮,下人来报,说国师又来了。

    啊?怎么就又来了?

    宋昱在前厅坐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起身说告辞,爹热情的留人吃晚饭,他说不了,回去还要准备一下,明天还会过来。

    还来?

    爹啊了声:“国师明日过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宋昱看了看阿透,嘴角提了一点,掀起轻微的弧度:“提亲。”

    “哦哦,原来是提——亲!?”

    爹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尾音发颤,眼睛瞪得像铜铃。

    宋昱点头。

    气氛陷入沉寂,爹久久没有说话,阿透扭头,看到他下巴几乎要掉到锁骨上。

    好歹也是见过风浪的,难道就不能有点城府吗?

    家里连夜对阿透进行盘问,连祖母都在场,问她怎么回事。

    阿透说不上来,他们便质问二哥,怎么好端端的出门去,回来多了个国师女婿。

    二哥答的一五一十,并且添油加醋外加融合了自己的想法,最后得出中肯的评价:“无论从任何方面,国师绝对是第一人选,爹,您这官位稳住了。”

    要是换成平时,爹高兴的能蹦起来,但这次却没有想象中高兴,而是郑重其事的问阿透:“我儿是情愿的吗?”

    阿透有些讶异,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她还以为按照他和祖母的秉性,一定连夜打包好送她去国师府。

    “若是不情愿,拼着得罪宋昱的打算,我也万万不能把女儿赔进去。”

    爹一脸的正气凛然:“大不了咱再被抄一次家,再跑一次,放心,爹爹一定不会抛下你。”

    “爹,你真做好准备了?”

    “啊?还真是逼迫?”爹脸一垮:“国师平时看着挺好,怎如此人模狗样,阿透等着,爹爹非得给你讨个说法!”

    爹骂骂咧咧去换官服,打算进宫面圣,被阿透拦住了:“是我逼迫他的。”

    “宋昱不会被任何人逼迫,当初与皇上闹翻,就是因为逼他娶亲。”

    她倒不知道有这缘由。

    爹看着她:“当真情愿。”

    “当真。”

    江梧关了禁闭出来,风向已经完全变了,他看着阿透和宋昱站在一块,嘴皮子嗫嚅了半天,愣是一个字说不出来。

    这糟糕的辈分。

    一定是做梦。

    他伸手捶墙,一脸悲痛欲绝:“不是说好是我的童养媳吗?师父,哪有您这样的。”

    宋昱看了他一眼,语调没什么变化:“你还想去禁闭室吗?”

    “……并不。”

    国师娶亲是大事,消息传的非常快,人尽皆知,小皇帝听说此事,特召阿透进宫。

    她被爹领着三拜九叩,跪在地上,眼睛不停的往皇位上瞟,想看看这传说中的小皇帝长什么样子。

    瞟了好几眼,就听他啧了声:“你想看就大大方方看,做什么翻朕白眼。”

    爹一听,抖的跟个筛子似的,拼命的瞪阿透。

    阿透哆哆嗦嗦抬头看了眼,迅速把头低下了。

    “看清楚了?”

    她点头。

    “朕和国师,哪个好看?”

    “你好看,你好看。”

    小皇帝乐了,看向旁边的宋昱:“她说朕好看。”

    宋昱不语。

    “既然回来了,就要履行职责,你不在的这些年,国师之位可一直空着。”

    “宋昱,你可不能让旁人戳朕脊梁骨,说朕养闲人,一养就是这么多年。”

    宋昱敛眉称是。

    阿透单听这些是听不出什么问题的,但爹后来告诉她,小皇帝疑心很重,宋昱回来远要比他够不见摸不着宽心的多,他愿意回来并且成家,小皇帝其实是非常高兴的。

    从东村挖回来的那颗树原本要死不活的,江梧费了很多心思才把它救回来,他们两个蹲在树下,仰头望着光秃秃的树杈。

    江梧感叹:“这棵树承载了美好的回忆。”

    阿透倒不这么觉得,这棵树给我她的回忆就是宋昱那异常难吃的菜。

    但她一说出来,江梧就发出来极其不屑的冷笑:“你做的又好吃到哪去,说白了,你俩半斤八两,不晓得我之前你们每天吃的什么。”

    他厨艺确实不错,但把她和宋昱的厨艺划为一类,阿透就不服气了。

    他俩吵了起码半个时辰,阿透大叫:“你师父做饭天下第一难吃,无可辩驳!”

    江梧尖牙利嘴:“我师父第一你就第二,有什么好得意的!”

    阿透说她起码排到第六,不可能是第二。

    吵着吵着江梧没声了,眼睛直勾勾盯着阿透身后。

    她回头看到宋昱立在长廊处,静静看着他们。

    头皮一麻,阿透悄悄问江梧:“什么时候?”

    没有回应,她扭头看到他已经踩着树杈翻墙出去了。

    阿透从小就总是爬的比他慢,爬到一半,宋昱已经来到树下,抬头看着她:“真这么难吃?”

    她卡在中间上下不得,十分尴尬:“我刚才说错了,你第五我第六,咱俩半斤八两。”

    他点点头:“可我现在有进步,已经可以排第七了。”

    “我不信。”

    他也不辩驳,转身要走,阿透急的一脚踩空,被他稳稳接住,一双眼睛带着笑:“阿透要不要尝尝?”

    阿透胸口跳的厉害,勉强稳住,故作淡然的点头。

    “勉强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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