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草木凝霜。

    秦氏庄园各个院落内残叶满庭,却无人理会。往来众人愁容满面,神态苦闷焦灼。

    侍女阿利脚步匆匆走进东侧院,对西屋执笔理事的少女道:“女公子,太夫人那边来人了,吩咐说今日重阳佳节,晚上要在正堂开个小宴,让各房都去正堂用晡食。”

    南窗下跪坐的少女约莫十六七岁,素白宽袖直裾长袍,半股乌发结鬟于顶,垂鬟分肖,半股长发后拢,如瀑垂散,结肖尾于项背。

    晚霞红烬生辉,流在少女沉静平和的面容上。

    秦镜听到阿利的话,笔尖顿住——这个时候开家宴?她想了想,点头道:“知道了,叫厨啬夫来见我。”

    阿利应下出去,趁着人还没来,秦镜起身伸了个懒腰,顺便活动一下快要跪麻的双腿——跪坐真是累死个人!明天要赶紧叫人打几套高桌高椅出来。

    秦家堡的厨啬夫名‘宫’,没有姓,众人都称呼他‘宫啬夫’。

    宫啬夫是个身量中等,貌不惊人的中年汉子,听说新来的女公子叫他,赶紧放下手头活计,穿堂过院跑过来,脸上挂着拘谨的笑,问女公子有何吩咐?

    秦镜将事情说了,又问宫啬夫庖厨现备着哪些果蔬肉菜:“东厨现统共有几个庖人?人手够用吗?”

    秦家回此地不过才几日,大小事情千头万绪,秦镜暂时无暇理会厨房琐事,各房的饮食一直是典计周严在安排。不过太夫人既要摆宴,她当然不能不管不问,得料理清楚。

    宫啬夫在秦家庄园活了半辈子,还是头一次与主家说话,忐忑道:“回女公子,厨下各色菜肉倒是都有,有些庄里没有的,夫人娘子们一回来,周典计便命奴加紧去采买了。不过灶上现在除了奴,只有三个庖人和一个厨娘。这,奴等平日都是给家吏执事们做饭的,只会做些粗茶淡饭,没办过宴……”

    宫啬夫望着眼前还不及她女儿大,通身贵气的女公子,小心道:“奴恐手艺粗鄙,误了太夫人和女公子的正事。”

    秦镜摆摆手:“不妨事,不过家常小宴,菜肴不必多精致,你只照我说的做就行。”

    秦镜问清庖厨现有的肉菜,安排好几样羹汤饼茶果饭,想了想,又添了一道大菜,并给宫啬夫细细讲了菜的做法:“别的都不要紧,只蘸料里酱醋盐饧的比例不能错,不然味道就不对了。”

    宫啬夫听完面上却露出难色:“女公子,不是奴推脱,可杀羊这样的大事,奴做不得主,得跟周典计请示才行……”

    秦镜愣了一下,继而随意道:“这样啊,那等会儿我让人知会周典计一声。”

    宫啬夫见她好似并未放在心上,松了口气应下吩咐回去准备了。

    之后秦镜又见了佐礼,将正堂一应食具摆设、席位座次布置好,这才回到书案旁继续看账:“对了阿利,去知会夫人娘子们,不要误了时辰。”

    “诺。”

    ·

    宫啬夫回到东厨,庖人和厨娘都兴奋地围过来:“是女公子叫你过去了?”

    “可是女公子有什么吩咐?!”

    “女公子都和你说什么了?”

    “女公子长得俊不?”

    叽叽喳喳把宫啬夫烦得不行:“瞎打听什么,这是你们该打听的吗!火生起来没有,水烧好了?还有你,叫你串的肉呢?太夫人晚上要摆宴,没事干的赶紧洗菜去!”

    庖人被宫啬夫数落一通,不敢顶嘴,讪讪地回去干活了。厨娘是宫啬夫之妻,却不怕他,把手里家伙什一撂就过来揪他:“见个女公子看把你能的,还敢跟我耍威风了,说说能怎么地?!”

    “哎哟别掐!”

    庖人们在远处缩头缩脑瞧着厨娘整治啬夫,小声道:“啬夫被掐了这么多回,怎么还不死心呐?”

    “男人么。”夫纲不振,丢人啊!

    宫啬夫被娟娘掐了一通,老实了,一五一十把女公子交代的话说了,想叫媳妇儿给他点儿面子。没想到娟娘听完反而更生气了,戳着他黢黑的脑门骂道:“我说你是不是傻呀?女公子说要杀羊,你老老实实杀就完了,用的着你多嘴啰唆吗!还让女公子去请示典计,你怎么不上天呐?”

    宫啬夫犟嘴道:“那庄里多少年不一直都这么着的吗?再说了,一只羊大几千钱,典计不发话,我哪儿敢随便杀呀?”

    娟娘简直要气炸了肺:“怎么就随便杀了,那是女公子叫你杀的!蠢死你算了,那周严再厉害也就是个奴婢,和主家差着十万八千里,你不听女公子的吩咐,反去听个奴婢的?脑子呢?万一女公子看你不顺眼要卖了你,你看周严会不会出头去保你?!”

    那周严就是个小人,仗着主家不在无人辖制,他倒好似成家主了,呸!都是奴婢,凭什么他们得伺候周家?这下好了,真家主回来了,看他还能威风多久!

    “话不是这么说的,主家是厉害,可你不知道……”宫啬夫四下看看,压低声音道:“主家已经倒了!”

    宫啬夫并不是个蠢人,不然也不会在厨房这种油水重地一待这么多年。

    主家西平侯府的确是很厉害,据说第一代西平侯爷是从龙起的家,功勋卓著,打下了偌大基业,传到现在已经是第六代了。而这一代更加显赫,一门双侯不说,太夫人还是皇后娘娘的生母,家主西平侯爷正是皇后娘娘的嫡亲兄弟。

    皇后娘娘啊!对他们来说那简直就是神仙一样的人,想都不敢想!

    不过主家的故事虽威风,主家的人……对秦家堡的人来说就太远太虚了——因为开国后秦家阖族就随皇家进京去了,之后家族的经营重心便渐渐转移到京郊产业上,涿郡这间祖业自然慢慢荒疏了。

    好在秦家的名望权势在那里放着,秦家堡又是秦家冢地所在,侯府每年都会派人回来照看,秦家堡剩下的人日子也还算安稳。

    可谁知堪堪半月前,典计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秦家好像获罪了!倒了!?

    一开始大家都不信,秦家多大权势富贵啊,怎么可能说倒就倒了呢?别开玩笑了!可没想到不过才几日,竟有秦家部曲快马赶来秦家堡,道太夫人和诸位夫人娘子车驾将至,命典计赶紧收拾院落安排住处,瞬间惊蒙了庄里的人——他们已经有近百年没见过主家了!

    众人也不傻,联想到前几日的消息,再见回来的竟只有一家子孤儿寡妇,所有人都惴惴不安地猜测起来……不会吧?

    宫啬夫管着厨房,消息比旁人更灵通一些:“我说给你你可别往外乱说,侯府这回是真不成了,听说一口气死了十七个男丁,连西平侯爷都已经死了!”

    “什么,死了?!”娟娘吓了一跳,双目圆睁满脸不可思议:“怎么死的?怎么会死了呢?”

    底下人虽然也有猜测主家这是出事了,但他们都觉得以秦家偌大的功勋,上头还有个皇后,就算犯再大的罪也不要紧,大不了就是叫人削个官,顶天判个流放。现在这皇家一天一个样,说不定什么时候赶上个大赦就回去了——这种事在本朝太多了,他们都相信以主家的本事将来总能起来的。

    万万没想到男丁竟已经都死了!

    宫啬夫提起这个也觉得丧气:“谁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主家带回来的人嘴都紧,到现在也没人打听出来。倒是据说女眷是得了陛下的恩典,才没叫入罪没官,还把秦家这间祖业庄子留下了,许她们回乡,不然现在哪还有什么主家奴婢的。就连咱们,恐怕也和京里那些奴婢一样,不是被官卖就是被转手赏给其他人了。”

    宫啬夫这样那样解释完,看娟娘皱眉不说话了,不免有些得意:“怎么样,知道厉害了吧?周家可是三代都管着这庄子,庄里桩桩件件都在他们家手里捏着。女公子说是长房侯爷的长女,尊贵是尊贵了,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娘子,没了侯府和兄长,怎么可能斗得过典计?我看也就是女君赶巧儿没了,亲侄女二夫人病倒了,五夫人又隔着一层,太夫人实在没别的法子了,不然才不会让个小娘子出来管家。”

    宫啬夫顿了一下:“不过二夫人和五夫人估计也够呛,妇人就只会纺绩绣花,哪会管庄子啊!”

    娟娘平日最瞧不得他吹捧典计的样子,现下却也不说话了,宫啬夫大手一挥总结道:“你啊,赶紧把心里对典计那些想头收收,就现在这情形,咱们可万万不能得罪典计啊!”

    ·

    夜幕四合,星垂野阔。

    萧索的秦家堡安静下来,唯中轴线上的正堂和东厨依旧灯火熠熠,渐升三分热闹。

    秦氏庄园的规模并不小,第一代西平侯与大齐高祖相识于微末,慧眼识英后携全族投效,立下汗马功劳,功臣簿上名列三甲,高祖的赏赐自是毫不吝惜。

    庄园中心宅邸以大门至后院的几个院落为中心,同时向左、右、后方,分建了二十余处规模形状各异的附院,规模宏大。

    因建于前朝战乱之中,庄园四周皆被高墙所围,四隅均建有角楼,前门与后门还建有门楼,甚至大部分庭院都建有望楼,以便登高望远,预警避难。

    这是一座实打实的坞壁式庄园,坚实、高大、封闭,易守难攻。

    然而,这都是它百余年前的样子了。

    太夫人崔氏已经沿着各个院落的廊庑走了三日——除了正堂大院、后院,执事家吏们的住所和庖厨、车房、马厩等处,其他院落大多因无人照管年久失修,早就破败不堪了。

    蔡媪见太夫人又盯着残破庭院出神,连忙打岔道:“太夫人,时辰快到了。”

    崔氏回神,回头朝灯火通明的正堂望一眼:“堂上都预备好了吗?”

    蔡媪道都备好了:“我方才去瞧了一眼,堂明几净,菜肴安排得也周全。听说是女公子指点庖人现改的菜式,用的都是现成的米面肉菜,既不铺张,瞧着也不粗陋,料理得妥当极了。”

    蔡媪见崔氏面上忧色不散,劝慰道:“女公子虽是头一次担事儿,但丝毫不见骄躁,理事也颇有章法。听说这几日见了不少人,往屋里搬了许多书册,每日都要挑灯到深夜,可见心里是有成算的。您且放宽心,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崔氏听罢,面上却没什么变化,只深深一叹:“但愿吧。”

    便是孙女没有章法成算,她又能怎么办呢?家里陡然遭此灭顶之灾,剩下的人个个如行尸走肉一般,万念俱灰。现在除了这个大孙女看着还能支撑,她也没有旁人可依靠了。

    崔氏不愿多说,伸手给蔡媪道:“走吧,咱们去看看。”

    只求上苍怜悯,给她们孤儿寡妇一条活路……

    众人听说太夫人有召,纵病的病、伤的伤,也都撑着精神准时来了。

    太夫人是最后一个到的,蔡媪见秦镜迎上来搀扶,自觉退到身后伺候。

    崔氏握住秦镜的手,笑得温和:“我听蔡媪说你治了好菜,香得很。可备了酒?若有好菜,没有好酒可不成!”

    女孩儿笑眼弯弯亲昵道:“自是备着的,只是夜里风凉,冷酒伤身,我叫人先将酒温上了,祖母先用些粥羹垫垫肚子,等进过大菜再吃酒罢。”

    “好好好,”崔氏欣慰地轻拍孙女手背,对蔡媪打趣道:“真是孩子大了,都要管我吃酒了。”

    “女公子这是体贴孝顺您呐!”

    祖孙二人有说有笑进门,对堂内沉闷压抑的气氛只作不见。

    正堂高阔敞亮,两列食案虽是从库房翻拣出来的旧物,不比京里奢华精致,但都是新擦洗过的,干净齐整。

    食案上的菜肴没什么稀奇,只右手边一套小巧古朴,温着蘸料的染炉叫崔氏多看了两眼:“这也是库里的?”

    秦镜边让人去传主菜,边回道:“是之前翻找家具时在铜库里找到的,想是以前的老物件。我想着深秋日寒,羊肉散寒养胃、补血益气,正合咱们胃口,就叫厨房用白芷白胡椒清炖了羊腿。又恐风冷肉凉吃了伤身,就想起这个了。”

    太夫人当然很捧场,率先尝了一片后眼睛一亮:“羊肉倒还罢了,这蘸料是怎么做的?好生爽口。”

    秦镜笑着解释:“是先取了蒜、姜、葱、胡葱、芫荽、奈果切末,添上白芝麻、酱油、米醋、香油、饧粉,再用粗盐炒过的胡椒磨成干粉加进去,哦,还挤了几滴茱萸汁。”

    “这么絮烦?怪道滋味好。”崔氏招呼左右:“可别白费勉勉一番苦心,你们也都尝尝。”

    祖孙二人一唱一和,其他人也不好再苦着脸,纷纷抬箸。

    原以为会食不知味,没想到温热的蘸料入口辛香酸甜,直击味蕾,竟真的勾起了肚里犯懒许久的馋虫。

    ——在座众人真的很久没有好好吃过饭了。炖羊腿放在从前的侯府半点儿不稀罕,可放在现在的秦家堡,却是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的绝佳好菜,谁也不会嫌弃。

    秦镜的三妹妹秦蓉尤其喜欢,小声问道:“阿姊,这蘸料好香呀,你刚说里面有奈果,奈果也能做蘸料吗?”

    奈果其实就是苹果,秦镜:“我也是第一次加这个,也是巧了,我当时正想着只加饧粉有点儿寡淡了,正好宫啬夫说厨房里还有几个奈果,灵机一动便加了点儿试试,没想到还真有奇效。”

    她见秦蓉筷子不停,不一会儿就下去半盘子,伸手撒了点儿芫荽葱末到羊汤里递给她:“喝口汤缓缓,别噎着,要是嫌膻,再加点胡椒末。羊汤滋补,多喝有好处。”这一个个瘦得,快成细竹竿了。

    秦蓉接过来小口喝着:“嗯,谢谢阿姊……”

    五房小娘子秦媛听见她们的话,好奇道:“阿姊,是因为加了奈果,羊肉才不膻了吗?”

    “哦,那不是,不膻是因为炖的时候加了三白,还撇了五遍血沫。”

    “三白又是什么?”

    ……

    看女孩儿们边吃边聊,眉眼渐渐生动起来,崔氏心中长舒一口气。能吃就好,凡事最怕食不下咽,只要还能吃就不怕身体出大问题。小孩子恢复起来是极快的,只要孩子们好了,大人也会慢慢好起来的。

    堂上气氛渐渐松散,但叫众人立时大说大笑也难,不过能散散郁气,姊妹们在一起说说话,总比各自憋在屋里伤心要好。

    大家身体都尚未痊愈,崔氏看差不多吃饱聊尽了,便叫散宴各自回房休息了。秦镜作为唯一一个没伤没病的晚辈,自然要好生服侍祖母回去。

    侍女服侍崔氏宽衣脱鞋,秦镜上前扶她躺下:“祖母早些歇息吧。”

    其实这家里最伤心最痛苦的,是太夫人,秦镜想她撑着这一晚上的笑,一定累坏了。

    崔氏却摇头道:“我没事。”

    她强打精神牵过孙女的手攥住,断断续续与她说话:“好孩子,你今天做得对,做得很好、极好……咱们家虽遭了难,可人的心气不能散,家的心气更不能散,散了……就真的完了……”

    所以老三老四的夫人要带着女儿回娘家,她半分也不拦——心不在这儿了,强留着人也没意思。想起这几个儿媳妇,崔氏脸上闪过一抹复杂:“只是没想到你母亲和二叔母会……唉,如今你二叔母眼看是半点儿心气也没了,你五叔母又是新嫁的,没经过事,祖母现在除了你,是再无旁人可依靠了……”

    这话叫人酸楚,秦镜柔声道:“放心吧祖母,万事有我呢,您只管好好保养身体,早日好起来,往后家里还都得指望您呢!”

    崔氏闻言却面露伤感,干涩道:“我还不知剩下几天活头,指望我能做什么……”

    这话不祥,秦镜刚想开口,崔氏却又不再多说了,转而道:“听说你这几日在理账?理得怎么样了?庄里的家赀可还能支应?若有什么不懂的……咳咳!”

    秦镜连忙给她顺气,劝道:“您累了,还是先休息吧,庄里的事咱们明天再说。祖母放心,您的意思我都明白。”

    蔡媪也赶紧端了温水来劝,崔氏握着秦镜的手不肯松开,但她也确实撑不住了,眼皮沉重,声音也渐渐低下去:“那你明日要早些过来……”

    “好。”

    秦镜静静在床边坐到崔氏睡沉才起身,蔡媪送她出门。

    苍穹如墨,月色倾河。

    廊庑曲曲延延,房舍挤挤挨挨。

    “女公子若得空,多来看看太夫人吧,”蔡媪叹气道:“太夫人这些日子心里添了许多事,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眼见是一日憔悴过一日。偏偏二夫人的病也总不肯好,五夫人又不大熟悉,太夫人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我真怕……”

    秦镜心头一顿,其实她也有些担心……但看着蔡媪与祖母一般憔悴苍老的面容,却又丝毫不敢露:“不会的,有我呢,都会好起来的。”

    她哄孩子一般推蔡媪回去:“外头凉,您不必送了,早些回去睡吧。记得把窗户遮一遮,多睡一会儿养养精神,明天我再过来看你们。”

    “哎!好,女公子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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