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侧院是秦家堡现在除了正堂外最齐整最敞亮的一处院子。鸡叫头一遍,天还蒙蒙亮的时候,阿利就带着侍女们忙活开了。

    “阿蒙,你去东厨看看水烧好了没有,让他们送两桶过来。”

    “阿佳,备好的衣裳呢?赶紧找出来。”

    “朝饭呢,去东厨看看朝饭好了没。”

    这些小侍女都是典计刚刚从庄里挑了送来的,万事不懂难免手忙脚乱,阿利处处都得盯着。等来回都安排妥帖了,阿利这才快步走进内室把秦镜从床上挖起来,也不管她眼睛睁开没有,直接动手给她套衣服穿鞋,再随手把她乱了的头发拢一拢,扶着她坐到妆台前编发梳髻。

    秦镜昨晚又熬了个大夜,这会儿就跟踩在云里似的,连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都分不清。

    她眯着眼睛打个呵欠,搂住阿利的腰把脸埋进去:“阿利,我好困啊~头疼,再让我睡一会儿吧~”

    阿利不理她,昨晚一遍遍进来催她睡觉都不听,这会儿头疼了又来撒娇,她才不管。

    阿利手上三下五除二利落梳好发髻,阿佳已经端着铜盆进来了,她把帕子浸湿盖到秦镜脸上:“今天好多事,账还没有看完,太夫人又急着问。等会还要见周典计,之前娘子不还说想去庄子各处转一转?对了,二夫人和小娘子的病一直不好,太夫人昨天还吩咐说赶紧收拾车马,要使人给崔家送个信,看能不能找个好大夫来。”

    秦镜见她这般铁石心肠,忍不住顶着浮肿的眼皮伏案大哭:“嘤嘤嘤~女人,你好狠的心呐!”

    阿利不为所动,又把她从案上拽起来推着走:“是呀,我好狠的心呐,朝饭来了,快吃饭。”

    几个新来的小侍女头一次见这场面,心里惊讶极了,在一旁好奇地偷偷瞧着。

    朝饭摆在堂屋里,一个蒸饼,酱黄瓜、酱豆子,一瓮小米粥并一个咸鸭蛋。

    还没等秦镜吃完,阿佳进来道典计已经到了,正在外面候着。

    “知道了,叫他进来吧。”秦镜三下五除二把饭塞完,咕咚咕咚灌下小米粥,漱口擦嘴一气呵成。

    堂屋食案撤走,秦镜走进西屋准备上班,看到书案后突然又想起件事:“对了,我听说庄子里有个工坊?去问问典制,有没有人会打胡桌胡床的,有的话让他们赶紧打几套送来。”

    卧床就算了,那个费工夫,等以后条件宽裕了再说吧。秦镜用炭笔画了幅简易图纸交给阿佳:“这东西简单,老木匠看看就懂了,也不用多好的木料,能用就行。若是一时不凑手或是无人会,那就看看有没有地方能买两套来。”

    阿佳刚应下出去,典计周严已经捧着一摞账册进来了:“奴见过女公子。”

    此人面白有须,身量修长,虽容貌不显,但不同于其他面黑朴实、粗犷沧桑的家吏,颇有些斯文气质。秦镜初见家吏时就对他印象颇深,后来知道他就是秦家堡典计,不免更添三分注意。

    ——典计是庄园里权力最大的人,主管着庄里的土地、人事、文簿、生产,连庄里的经济状况都是由典计向庄主汇报的,是整个庄园的大执事。这样重要的职位,非亲近之人不可得,往往是旁支族人才能担任。

    秦镜当时心里就觉得奇怪,周家虽是积年世仆,却并非秦氏族人,为何竟能接连三代占着典计的位子?她去问太夫人,太夫人却道庄园经营分属外务,一向都是家里的执事和族人在打理,连秦镜的父兄都很少过问细节,更别说内宅女眷了。

    这种情况让秦镜开展工作变得难上加难——侯府的家仆不是被官卖就是被转赐给别家了,寥寥几个如蔡媪、阿利,还是辗转被侯府亲友送回来的。至于秦家的旁支族人,除了几个受过侯府大恩的和实在没地方可去的,根本没人愿意跟着一家子女人跑到千里之外来。

    所以她现在除了眼前这位周典计,想另外找个懂门的都没处找去,可叫她信任依靠这个周典计……

    秦镜有点儿跑神,周严却并未察觉,仍捧着一本田册给秦镜介绍庄子的田产情况:“女公子,虽然庄里在册田亩原有不少,但因人手不足,数年下来大多都已经弃耕抛荒了,除去冢地恶田,如今还能耕种、有出息的善田大约只剩十顷。”

    秦镜陡然回神,秦氏当初以一等军功爵授田不下三百余顷,竟然只剩了这么点儿?她觉得不大对:“那现在庄里加起来总共有多少人?”

    “还有二百五十八人。”周严刚说完,就见女公子眉头皱了一下,之后抬眼看向他,满脸天真地问道:“这么多人,才十顷地能够吃吗?”

    周严笑着解释道:“女公子,一顷地是一百亩,十顷地就是一千亩呐,咱们家又是以军工爵授的田,税不过百一,这收上来都是自己的当然尽够吃了!且虽说庄里其他田已经抛荒了,但房前屋后尚有不少园圃田,虽说地方不大,只够种点瓜菜韭蒜,但多少也是个添头。”

    是吗?秦镜看了周严一眼没说话——可是据她所知,现在一亩最上等的善田,亩产也不会超过三石,而一个正常身量的成年男子,却至少要日食一斗才能饱足。也就是说,算上粝米的损耗,一年差不多要二十四石粮食才能养活一个人。

    秦家堡每年至多三千石的粮食产量,随便添点儿竟能养活二百五十八个人吗?那可真是太厉害了……

    秦镜放下笔笑道:“是吗,原来是这样,祖母虽叫我管事,可我实在不大懂这些,真是多亏有周执事了。”

    女孩儿笑靥生花,如秋烟里红蕖袅袅。

    周严掩下神色恭敬道:“奴不敢当,女公子但有所需,只管吩咐便是,奴愿凭女公子驱策。”

    之后周严也确实尽心,从头开始认认真真给秦镜讲解庄内各处田产,连边边角角的细节都没落下。

    东边的地有多少亩,都是种什么的,几月下种、几月采收。

    西边的地是由哪些人家负责,这些家里各有几个人,哪家勤劳肯干,哪家偷奸耍滑。

    南边的、北边的……絮絮叨叨说得十分详细。

    说完田产,紧接着周严又给秦镜科普庄务。

    庄子里何时采桑养蚕,何时缫丝染织,何时酿酒制酱,何时分栽葱韭胡蒜……东拉西扯了一大堆话,显得专业极了。

    秦镜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随手翻弄着眼前厚厚的账册静静听着,不过听了半天,见周严还准备展开讲讲‘分栽大葱的步骤要点’,终于不耐烦了:“怎么这么多事?好麻烦!”

    她伸手一推面前账簿,捂着嘴轻轻打了个呵欠:“行了我累了,今天就先到这儿吧。”

    周严一愣:“啊?这,女公子,马上就该采收芜菁和栝楼了,今年天暖,上个月收的葵菜还放在库里没有处置,这个月得腌瓜和腊肉,还得浸曲,这……还有好多事等着您拿主意呢!”女公子既要管事,不把这些听清楚,以后怎么拿主意呢?

    秦镜见周严面上一副‘女公子怎能如此不勤勉’的忧心模样,心道你这演技,只当个管事可真是太屈才了!

    她往身后凭几上一靠,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你说的这些我又不懂,说再多也不过白白浪费你我时间。这样吧,这些事之前你是怎么处置的,今年还照旧怎么处置就是了,至于这些账……这么多,回头等我闲了再看吧。”

    周严心中微喜,面上却不敢露,原想再说两句恭维的话,却见秦镜已经半阖双目犯困了,只好道:“女公子放心,奴一定尽心打理,必不会辜负女公子所托,也绝不会短了夫人娘子们的花用。”

    秦镜:“……”有意思,原来她们这不是住进秦家,是住进周家了呢。

    周严恭敬地告退出去,秦镜盯着他的背影,脸色慢慢沉下来:“阿利,去正房问问,太夫人现在方不方便。”

    “诺。”

    ·

    周严贴着东院后廊往北庑房走,一路上撞见他的庄里人纷纷垂头退到墙边避让,也有壮着胆子上前问好的家吏:“大执事好。”

    “大执事从哪里来?是东院吗?”

    “大执事,可是女公子有什么吩咐?”

    周严心里不耐烦。

    庄里人见识都少,几辈子也没见过‘贵人’是个什么样子。如今主家一回来,对他们来说就好像天上的神仙下凡了一样,个个都想去主家跟前露露脸,简直让他烦不胜烦。偏偏家吏和杂役不一样,他还用得上他们,不得不忍着脾气敷衍一二。

    好不容易打发了这群苍蝇,周严板着脸回到住处,妻子邹氏见他脸色不好,也不敢多问,只小心翼翼捧上一盏温茶,嗫嚅道:“二弟来了,在西屋……”

    周严嗯了一声,看都没看邹氏,放下茶起身去西屋了。邹氏刚松一口气,门外又传来一阵孩子的玩闹声,她连忙跑出去捂住女儿的嘴:“快闭嘴!”吓得两个女孩赶紧噤声。

    小女儿紧张得咽口水:“是不是阿父回来了?”

    邹氏点头,将两个孩子推出门去,交代她们去外面玩:“晡食再回来吧。”

    大女儿想说点儿什么,还没来得及说就被妹妹拽出门去了。

    西屋里,周严与弟弟周庆对坐说话。

    周庆听周严说完今天的事,精神一振高兴道:“这么说来,女公子竟对庄里的事一窍不通?!那咱们岂不是能撇开她,以后这庄子还是咱们家的天下?”

    周严摇头:“也不能说一窍不通,这才几天,正房和东院就叫她整治清楚了,如今看着有模有样的,倒真有几分侯府的风范。别的先不论,单看打理庶务、调治下仆之类,她当是手到擒来。”

    周严捋了捋胡须思索道:“说起来这位太夫人果然也不是个简单人,至少看人还是准的。”

    周庆想了想:“这倒是,当时太夫人说以后要把庄子都交给女公子管着,我还道她是伤心把脑子给烧坏了呢,怎么会放着两个夫人不用,叫一个未嫁小女娘来管家呢?”

    但这些天看下来,比起回来后就一直卧病在床的两位夫人,每日精神奕奕带着侍女健仆在庄里转悠,井井有条安排事务的‘女公子’,看起来确实更可倚靠些。

    周严轻哼了声:“怎么说也是侯府的女公子,会这些也不稀奇。不过也是咱们的运道到了,她会管家、会理事、会算账,但偏偏不通农事!”

    周庆奇怪道:“不通农事?”

    周严笑得舒心:“这不是很正常吗?就是咱家的孩子都不叫下地,能分清韭蒜葱苗就不错了,精通这个作甚?再说谁家会白养着女儿,女儿养来那都是有用的,下地干的那点儿活儿才值什么?好前程可不指着这个。咱们家里尚且如此,何况侯府。”

    周严面上带着几分讥讽道:“咱们这主家以前可显赫着呢,除了皇家,往下数可就是秦家了。这样家里的女公子,生下来那学的就是诗书礼乐、妇言妇工,再不然学个吃喝玩乐,至少能和其他家女娘交际。哪家会去教个女娘怎么种地、怎么酿酒、怎么腌葵菜,闲得慌吗,她知道一亩地产几石粮食能有什么用?能叫她做皇后吗?”

    周庆一愣,继而恍然大悟,拍桌子大笑道:“对对对!大兄说得是!”

    是他想错了,他总觉得主家都是京里的贵人,听说还在宫里头读过书,还见过皇帝王爷,见识比他们多多了。哪怕是女人,他也怕她们有通天彻地之能。

    可现在想来,她们的‘能’,都能在京里那神仙地界里,现在到了涿郡这泥土地里,就她们学的那点儿绣花手段,怎么可能比得过他们家几代人在秦家堡的经营?几个没了倚仗的孤儿寡妇罢了,还不是任凭他们兄弟摆布……

    周庆想明白这个,双目不觉泛起精光,别的不说,这主家的夫人娘子,个个都是神仙模样,那女公子,更是仙女一般!

    周严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皱眉道:“你少莽撞,这庄子现在姓秦不姓周,且太夫人出身博陵崔氏,秦家没人了,崔家可还是煊赫着呢。何况咱们说是在这庄里说一不二,可走出这庄子谁还认得咱们?旁人眼里,咱们不过都是些没名没姓的奴婢罢了……”

    周严提起这个心头就梗得慌,双目阴沉道:“真要是现在连这一屋子女人都没了,就咱们周遭那几家豪族巨贾,当即就能把这庄子给吞了,到时候咱们是死是活还不一定,指不定提脚就被拉到人市上卖了。”

    从这上面论,他们兄弟俩都该去给秦家老祖宗磕个头——亏得还有这一家子女人回来了!

    “这倒是……”周庆冷静下来,可转而又迷茫了:“那,那咱们现在到底该拿她们怎么办呀?”

    虽说他们如今得倚仗着这群女人的身份和姓氏活着,但叫他们交出手里的权力是不可能的。笑话,交了权他们以后还怎么活?不叫庄里其他人给活剥了才怪!

    周庆望一眼紧闭的门窗,压低声音道:“还有那些.......女公子或许不知道,太夫人呢?万一太夫人知道,再告诉了女公子,女公子要查怎么办?这可是咱们家最大的倚仗,万不能叫她们拿了去!”

    周严倒不像他这么担忧:“我看女公子应当是不知道的,至于太夫人……之前和咱们来往的一直都是秦忠,他是侯爷的人。况且就豪右家里头这些庄子,一向都是旁支在打理,内宅女眷少有打听的。就连咱们侯爷,以前也顶多在年底看看总账,秦家那么多产业,就涿郡这点儿鸡零狗碎,侯爷未必看在眼里,看见了也不一定记得。”

    侯爷都未必记得,何况太夫人?

    “而且听说自打侯夫人生了大公子,太夫人就再没管过侯府的事了,这要是侯夫人回来,咱们说不得还得小心些……”

    周庆松了一口气,继而乐道:“这岂不正是老天要保佑咱们家,偏偏就那侯夫人在路上没了!”

    周严嘴角也勾起一抹笑:“谁说不是呢,不过现在到底主家回来的时日尚短,咱们也不好太松懈。”

    周严想了想:“我看那女公子不过外头装的勤勉,实则性子天真,看着也不耐烦料理这些琐事,又贪享受,听说昨儿还教老宫做羊肉。女人么,无非爱个衣裳钗环、鲜果糕饼,咱们只要好好供着她们,叫她们舒舒服服的,谁还有那闲心自找麻烦不成?”

    “是是,大兄说得是!我这就去嘱咐老宫,定要叫她舒舒服服地,再想不起咱们来!”

    ……

    这边周家兄弟开始准备‘供养’女公子,好叫女公子少来找他们的麻烦。

    却不想另一边,女公子已经准备掀他们的老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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