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戈壁。

    还珠山以北的山脚下,是辽金最南面的小城楼城,落在南北商道要塞之上,凡是做辽金生意的商队,少不了从此处路过歇脚,如此多年,这座边陲小城倒也算人丁兴旺,来往不绝。

    有跟随商队来到此处定居的异乡人,久而久之,小小楼城一街一风情,也是一道别致的景象。

    这年头世道不安,楼城在边线,总被战事波及,楼城百姓为了避祸常常躲进还珠山,苦不堪言。

    几年前,玄京来了位昭曜王,带着治下的尧麟军来到楼城,尧麟军治军严明,骁勇善战,跟着昭曜王四方征战,几场仗打过去,军队威名远扬,再没部族敢骚扰楼城。

    只是这位让各部闻风丧胆的昭曜王平日深居简出,领兵抗敌时也总是戴着面具,来到楼城五六年,竟没什么人知道他真正的长相。

    没了战争的威胁,唯一让楼城人头疼的,只剩山那边的大漠。

    说来也怪,还珠山的山峰就像一道泾渭分明的线。

    山南面是生机,踏过那条线立马寸草不生,只有无边无垠,充满死亡的荒漠。

    十来年间,无数商队在风沙中迷失,生死不知。

    曾经有在风沙中侥幸生还的商人,隔了很久,人们问起大漠深处,照旧一听就白了脸,吓得直摇手,对大漠深处一句都不愿提。

    楼城人坚信,黄沙深处是九死一生的险境,那之后,往来商队也越发谨守路线。

    大漠深处,绿云谷。

    清溪穿谷而过,沿水两岸生长着草木,绿意蔓延全谷。

    山谷深处的平坦地段,生长一片翠绿的竹林,竹林里有个小院,从篱笆到墙壁都是绿色的,全是用最坚固的翠竹搭建,隐在竹林尽头,简直要融进这片绿色中。

    季无忧拎着个竹制小马扎,走到院子草棚下,嘴里叼根草,坐靠篱笆晃着腿,一派悠闲之色。

    大大咧咧的动作和那张清秀灵动的脸很是不符。

    今日午饭吃的有些急,吃胀了肚子,平日歇一歇就能好转,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两三个时辰还是有些不舒服,季无忧坐了一阵,决定去大漠里散步消消食。

    路过院前空地,小三儿正低头啃着最茂盛的那片草,一袭绿裙的季无忧走过,老神在在的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嚼着草跟上季无忧的步伐。

    季无忧叼着草,哼着自创的小曲儿,颠儿颠儿向山谷外走。

    临近谷门,才发现小三儿跟在身后。

    小三儿是只骆驼,是老爹失踪前送季无忧的生辰礼,季无忧给小三儿起了名字,把它从一只小小骆驼喂到壮年骆驼,相依为命。小三儿和那些常在沙漠中行走的骆驼没什么两样,可在季无忧眼里,小三儿和阿爹是一样重要的。

    季无忧拍了拍小三儿的头,笑道,“放心吧,我不跑远,就在谷门边走一走,不会迷路的,你安心吃饭去吧。”

    小三儿嚼着草,打了个响鼻。

    季无忧以为它是答应了,转头继续走。

    她走,小三儿也走;她停,小三儿也停,停在哪里就在哪里用饭。

    季无忧只能无奈的叉腰看它,“我真的只是消食,不会背着你偷偷溜出去玩,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了,这点信任都没有?”

    小三儿看她一眼,继续嚼草。

    一只骆驼的眼神居然能如此不屑。

    从前小三儿也并不是这样粘人,季无忧小时候皮的像只顽猴,成日里闲不住,满山谷乱跑,阿爹怕她自己跑进大漠丢了性命,就用新奇的故事拴住她,故事辽金人强壮善战,骑着马征服所到之处;大晏人看起来温和谦卑,实则善用计谋,精致繁华的楼宇,不羁的文人墨客,温香软玉的大家闺秀;沙漠里各部落,共同对抗外敌......

    故事听得多了,季无忧生出想去看一看的念头。

    某个夜里,季无忧学着阿爹故事里的侠客,背上行囊出了谷.......

    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在黄沙里几个时辰后迷失方向,四面只有无边沙漠,季无忧终于有些害怕了,哭着找阿爹,可是哭也没用,没有人知道她在万里黄沙的哪一寸,她走啊走,走啊走,走不动就爬,爬不动就一点点往前挪,不知道这样多久,累昏在沙漠里。

    结局是季无忧回到绿云谷。

    醒来后,阿爹守在床前,一脸疲惫,几天老了十来岁。

    阿爹端起冒着热气的鱼汤,盛起一勺吹凉送到她嘴边,“喝些汤,你身子还没好透,吃不了别的,等你好些,阿爹再做你爱吃的。”

    季无忧盼着阿爹骂她几句,这样温柔不语反而抓心挠肝的难受。

    喝着鲜甜的鱼汤,季无忧双眼一眨巴,豆大的泪珠滚落进汤碗里。

    阿爹笑了,“你且忍忍吧。”

    季无忧不知道阿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一时忘了哭,噘嘴看着他,一副你若敢凶我我就哭给你看的样子。

    阿爹看向竹窗外,季无忧顺着他目光看去,小三儿在院子里吃着什么。

    “你得了空去后山割些小三儿爱吃的草,它在大漠里没日没夜的寻你,才将你驮回来。”阿爹说着舀起一勺汤,“这汤是清淡些,你再嫌弃它无味,也不能自己往里加盐珠子。等你好些,再吃些有味的也不迟。”

    还有兴致打趣,看来确实是没有生自己的气。

    季无忧那一点抓心挠肝消散了,在大漠里叫天天不应的害怕委屈涌上来,抽抽噎噎哭起来,阿爹并没有安慰她,他听季无忧哭到一半,发现小三儿吃的是地里刚抽芽的茄子,拎着抵门的木棍就出门了。

    季无忧那日哭了很久,哭的直打嗝。

    好像就是从那时候起,小三儿变得粘人了。

    阿爹说,“小三儿是怕它不留神,你再把这条它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命给折腾没了。”

    季无忧撇撇嘴,“小三儿再聪明也是只骆驼,一只骆驼能懂生和死这么深奥的问题吗?它估摸着是以为我偷偷跑出去玩不带它呢。”

    现在回过来看小三儿这眼神,季无忧直咂嘴,兴许她家小三儿就是古往今来最聪明的骆驼呢?

    小三儿吃饱肚子,走到季无忧身边。

    比执拗没人能比过一头一根筋的骆驼,不然也不能几天几夜不回绿云谷去找一个小屁孩。

    季无忧叹口气,“好吧,你也吃饱了,咱们就一起去消消食,趁今儿我必须和你解释解释,当年我真不是偷偷跑出去玩,咱俩这出生入死的关系,享乐这事儿我怎么会忘记你......”

    小三儿打了个响鼻,像是并不相信她的话。

    一人一驼并排走远了。

    七月已经是大漠里最热的时候,晌午日头尤其毒辣,不过早晚穿着单衣还是凉飕飕的。

    季无忧和小三儿避开正午,太阳将落未落,半边天都是橙红色,正是最舒服宜人的时候。

    一人一驼深一脚浅一脚向前走,沙子晒了一天,带着余热,踩一脚陷进去,温暖又细腻的沙子把脚整个包裹,和绿云谷里踩起来踏实的脚感完全不同。

    有小三儿在,季无忧就不用担心会迷路。

    沿着沙坡的峰线走了一段,无忧眺望着曾经差点要了她性命的大漠,绿云谷在远处缩成巴掌大小,看过去绿色浮在黄沙上,倒是真像一朵绿色的云。

    小三儿忽然踏起蹄子,似乎很是烦躁不安的样子。

    季无忧轻摸着它脖子上的毛,语气轻缓,“怎么了,小三儿?”

    感受到季无忧的安抚,小三儿平静了一点,它再聪明再通人性,到底只是一头骆驼,没有办法回答季无忧的问题,短暂的安静之后,小三儿重新躁动起来。

    能让小三儿如此不安,这附近一定是有什么不寻常或者危险。

    季无忧不敢耽误,立马查看四周,沙坡连着沙坡,深深浅浅,数十年如一日的荒芜,就像时间在此处停止一样,和从前没有一丝不同。

    季无忧绷着的弦稍稍松懈了点。

    突然,几步开外的沙土动了。

    汗珠从发间滚落,季无忧紧紧盯着沙土,还没完全松下的弦重新绷紧。

    大漠静的连风声都听不见了。

    只剩沙子摩擦时的刷刷声。

    沙子动的幅度越来越大,一开始类似震动,后来简直就像在锅里翻炒的沸腾了,好像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从沙子底下爬出来。

    季无忧戒备的摸向腰间,那是一把没有刀鞘的匕首,用麻绳简单的缠过后别在腰间,简陋却丝毫不影响它的锋利。

    她匍匐在峰线另一面,小三儿看到也跟着跪下,把脖子和头贴在沙子上。

    季无忧甚至想好了,若是进攻该怎么攻,她抵挡一时半刻,估计足够小三儿逃跑了;若是不攻和小三儿一起逃跑,隔着沙坡也能迅速撤退。

    沙子却突然又不动了,四平八稳盖在原处,刚才的沸腾就像是幻觉。

    季无忧犹豫了下,好奇战胜了害怕,翻身越过沙坡,快步走到刚才翻滚的沙子那处,踩了踩脚下的沙子,怎么这里的沙子不仅不柔软?还有点硌脚,是沙子底下埋了石头吗?

    沙子稍稍动了下,脚下沙土里传来一声闷哼,季无忧吓得跳出三步远。

    冷静后,季无忧像是想到什么,走到刚才有点硌脚的地方,蹲下开始徒手挖沙。

    小三儿平静了很多,走过来跪趴到季无忧身后,打着盹陪她。

    挖了没多深,漏出一双穿着鞋的人脚,看大小像是成年男子的脚,似乎是察觉到脚上没有重量了,那双脚很轻的动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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