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季无忧生了张平易近人的脸,没半点凶人的样子,反而像模仿大人的小孩,有点滑稽又有点可爱。

    萧烈脸色微妙的变了变,像是想起什么,半晌艰难的吐出两个字,“抱歉...”

    “我...不太习惯...”

    究竟是不太习惯什么,萧烈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不过模棱两可的话成功吸引了季无忧的注意,她一心扑在话语里逐渐变多的字数上,甚至忘记了他没有老老实实回答自己的问题。

    季无忧笑的见牙不见眼,“我阿爹说了,生病呢,就是秽气淤积于胸,久而久之就会干扰身体,受伤和生病也差不多,三分用药七分养,最忌讳就是闷闷不乐,你就是要多休息,要多说话,把淤积的都吐出来才会好呢。”

    她在心里乐颠颠的打着小算盘,萧烈自己说话一定觉得无聊,这偌大的绿云谷,只有她和小三儿,到时候她就不用成天对着小三儿自言自语了。

    季无忧带着笑容起身,去隔壁房间翻找了一阵,拿了一套朴素干净的衣裳走回来。

    把衣裳放在萧烈手边,她往门边退,“我带小三儿去后山吃草,院子一时半会都不会有人,你就安心换衣裳吧。”说完退到门外,合上了竹门。

    萧烈听见门外季无忧蹦跳着下了楼梯,俏声呼唤着小三儿,不一会院子里就没了声音。

    屋子里顿时变得安静,安静的让萧烈有些不习惯了。

    萧烈动了动手,手指擦过那一沓叠好的衣裳,是那种在百姓身上经常能看见的,最平常的深灰色麻布衣裳,干燥粗粝,他只碰了一下,身上穿着的亵衣忽然变得很不舒服。

    分明昨夜穿着濡湿的衣裳睡觉时,也没有现在这么难受。

    萧烈沉默的看着麻布衣裳,片刻后,拿起衣裳走到屏风后。

    转眼一周,季无忧每日悉心照顾着萧烈的伤口,可惜沾了水之后,伤口就总不见好。

    她怕这般恶化下去会一发不可收拾,成天在阿爹从前的药房中翻找,凡是有治疗伤口效果的药草都给萧烈试了一遍,万幸在伤口继续恶化前,找到一味奇效草药。

    绿云谷再繁茂,毕竟还是大漠中的小小绿洲,一切都有局限。

    三分药七分养,为了这七分养,季无忧把绿云谷里跑的、飞的、游的抓了个遍,她每日苦心钻研,用有限的厨艺做出了不少别出心裁的菜式来。

    也许是萧烈把她的辛苦看进眼里,又也许是感受到季无忧确实没有恶意,季无忧发现自己同他说话时,他的态度有了微妙的改变。

    小半个月过去,伤口肉眼可见的好转,萧烈又冒出了点别的毛病。

    很平常的一天,清早辰时,季无忧走进屋子,例行给萧烈换药。

    自从伤口不再化脓,每日两次换药就减成了一日一次,伤口长势正好,频繁揭开上药反而不利结痂。

    季无忧进门时,萧烈坐在床边,仰头看向虚空,不知在想什么,听到动静有点迟钝的转过头,见是季无忧来了,露出一个浅笑。

    季无忧看向那片虚空,只有空荡荡的天花板,其余再没什么别的。

    忍住满腹狐疑,她按流程换好药,出门去忙活别的事情。

    第二天辰时,季无忧推开门,萧烈依旧仰头坐着,像块木雕,同样是听到动静后顿了两秒才转过头。

    第三天辰时,推门又是那个熟悉的木雕。

    ......

    一连六天,每天推开门,看到的都是跟前一天一般无二的景象。

    季无忧忍不住胡思乱想,一般人都是躺着睡觉,难道萧烈是坐着睡觉?那他睡觉的时候是蒙着头还是只盖腰下?

    她偷偷在心里想,好像不管是蒙着头睡还是坐着睡,都不太舒服。

    人要是休息不好,那精神出现问题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从前有人来到绿云谷,也是重伤,小腿正面的皮肉不知被什么东西整片刮去了,阿爹保了那人一条命,却没办法减轻伤口带来的痛苦。

    那人疼痛到无法入睡,十来日,季无忧眼睁睁看着他的眼神从清明变得混乱躁动,精神一度濒临崩溃。

    第七天,推开门,照旧是熟悉的木雕,季无忧怕他也同那人一样,开口打断了萧烈的沉思。

    “萧哥哥,你这样整日躺着会不会有些无聊?”

    自打熟悉之后,季无忧就改了称呼,她不知道萧烈会在绿云谷停留多久,成天你来你去的喊人家,多少有些不礼貌,后来问过萧烈的岁数,比她稍长几岁,季无忧便萧哥哥萧哥哥的喊起来了。

    季无忧在心里琢磨,萧烈大约也是喜欢这个称呼的吧。

    他没有明确表达过喜恶,不过每次应声时,季无忧能听出来,他的语气比平常更温柔。

    这次也不例外,萧烈朝她笑了笑,放轻了语调,“养伤总会有些无聊。”

    还有些惜字如金,但比刚来时已经好了许多。

    季无忧走到他身边坐下,开始每日一次的换药,揭开纱布,清理掉铺在表面的草药,露出深红色的新痂。

    处理伤口,铺上新的草药,包扎,重复着已经很熟练的流程,宽慰之色溢于言表。

    季无忧长舒一口气,说话的语气不觉松泛了,“总算看到这伤口结痂了。”

    萧烈笑看着她,“这段时间你如此悉心照顾,愈合也就是时间长短。”

    “你不懂。”季无忧摇摇头,难得神色变得认真起来,“我既然救了你,就应该好好照顾你,否则不如把你扔在大漠里,这些日子,阿爹房里的草药我算是翻了个遍,前几天我在想,若是再不好转,只能带着小三儿,把你拉到还珠山,去楼城找个大夫替你疗伤了。”

    季无忧顿了下,情绪复杂的看着伤口,“你是受了重伤来到大漠的,轻易把你交给旁人,我不放心。”

    萧烈闻言一愣,相处这段日子,在他眼中,季无忧的性格就如她的名字,一个无忧无虑不知愁苦的少女,就算孤身在大漠生活,寂寞到对着小三儿说话,也从来没有埋怨和顾虑。

    如今看来,他似乎看的有点片面了。

    萧烈不语,季无忧也没再说话,她中止了稍显沉重的话题,站起来走到床榻对面的书柜旁,回头朝萧烈展颜一笑。

    “绿云谷里也没什么好玩的,萧哥哥,你要是觉得无聊,阿爹留了很多书,随便你翻阅,若是看书也觉得乏味了,还可以跟我一起去后山小溪里抓鱼。”

    萧烈顺着她的话笑问,“都有些什么书?”

    方才还笑的开心的季无忧忽然面露难色,皱着眉在书架梭巡一阵,转头朝萧烈吐了吐舌头,“你在这里住了也有小半个月了,应该也能看出我几乎不碰这些书。”

    萧烈微微点头。

    季无忧很不在意的笑着坦白,“我其实并不识字,阿爹没有教我识字,这里存了一柜子的书,对我来说都是摆设。”

    她说着瞟了萧烈一眼,萧烈笑看着她。

    他也许没有恶意,可是季无忧看进眼里,忍不住就想解释,“不是我不愿意学,我学东西是很快的,包扎伤口就是看着阿爹做的时候学会的,只不过阿爹还没想好要不要教我认字,就被土匪带走了。”

    “我知道。”萧烈点头,一点没有揶揄,只是单纯的肯定季无忧的话,“你想看书吗?你想学写字吗?”

    “你要教我识字?”

    萧烈笑容温柔的点头。

    季无忧歪头想了想,她总归有一天是要离开绿云谷的,往后行走各处,读书识字不是什么坏事。

    她应下来,“好吧,我愿意跟着你识字。”接着又提出要求,“不过我想学大晏的汉字。”

    越过大漠一路向东,穿过琉戎,玠颂一众小部族,盘踞中原大地的就是大晏。

    辽金和大晏两相对峙了几十年,一个是骁勇善战,马背上打天下;一个是有勇有谋,攻守得宜进退有度。

    萧烈有些不解,问她,“为何选学汉字?”

    大漠是两国交界处,名义上是个三不管的地界,辽金人生于大漠,从大漠走向土地,没有人能比他们还熟悉大漠,这片无名的土地实际上就是独属于辽金的迷宫和城墙,他们无数次在劣势下躲进大漠,避开大晏的军队,无论是什么战况,只要踏进大漠,大晏人就拿辽金人毫无办法。

    即便归属不明,部族之间也早就默认大漠是辽金的地皮。

    前几年大晏动荡,朝堂上人人自顾不暇,都忙着站队,几次交手都不敌辽金,赔了不少城池。

    新的城池融入辽金,大晏人学不来复杂的辽金文字,仍旧是汉字流通,加上汉字的确更加精简好记,久而久之,在民间,汉字竟然比辽金的文字更加主流。

    汉字再流通也只是在民间,正式公文和书籍仍旧是辽金的文字,要想在辽金生活,辽金的文字还是得学。

    萧烈又问,“你想去大晏?”

    季无忧随手抽了一本顺眼的书,回到萧烈身边坐下,“大晏?大晏好玩吗?好玩的话可以去看看,不好玩就算了,那么远,走起来要累死人了。”

    不去大晏,却想学大晏的文字,萧烈有些想不通了。

    “那你为何想要学汉字?”

    季无忧翻开书,平摊在腿上,手指轻轻滑过书页上一个接着一个,密密麻麻排列着的小字。

    墨水早已经干涸,透过周正工整的字迹,可窥见书写者在写字时的用心。

    季无忧扬起笑脸看向萧烈,“我阿爹写的就是汉字,我想看懂这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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