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产
皓月当空，如水的月光铺洒整个雍京，桂花树影映上椒房殿的花窗，廊上金丝鸟笼中的鸟雀不安地乱跳。
“来人……来人……”嘶哑的女声从重重帷幕中传来，她颤抖的手攥住锦被又松开，额头上的青筋暴起，汗水一层层不断渗出，满头乌黑的发丝像是被水洗过一遍，湿漉漉地压在枕头上。
“春吟……”女子高耸的肚子疼痛无比，可偏偏这时候椒房殿中竟无一人。
忽然，殿外烛光摇曳，一个珠玉满头的俏丽美人不徐不疾地走进椒房殿，只听她故作惊讶地呼喊一声：“哎呀，皇后娘娘看样子是要临盆了。”
随身宫女走到四面将窗户都打开，寒凉的秋风顿时倾泻进来，厚重的帷幕被一一吹开，床上的女子受冷发颤，忍不住长长地哀呼了一声。
“娘娘，您还好吗？”崔夫人身姿婀娜，轻轻握住宁徽的一只手，察觉她手上全是汗水，又嫌恶地丢开，用绣帕慢悠悠地擦拭每一根纤纤玉指，“都说女人生产最是不易，见了娘娘这模样，本宫才算明白呢。”
崔夫人语调轻松愉悦，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一样高兴。
宁徽身体一阵痉挛，几乎听不清崔夫人的话，右手艰难地抓住她的袖袍，“快请……御医……本宫马上生了……”
崔夫人将袖袍从她手心扯走，起身盈盈一笑，“娘娘莫急，时候还未到呢，御医来了也不成啊。”
宁徽脑中几近空白，强撑起上半身，喝道：“本宫是皇后，崔夫人你胆敢犯上作乱，不怕本宫诛你九族吗？！”
宁徽乃大将军之女，身份尊贵，天资聪颖，心气极高，从没向谁低声下气过，即便落此境地，也毫不示弱。
崔夫人秀眉微蹙，佯装惶恐，又为难道：“妾身真是好生害怕呀。可如今陛下不在宫中，娘娘若一尸两命，谁又知道真相为何呢？”
宁徽腹中绞痛非常，她抱住肚子倒在床上，只觉身下一热，一股鲜血涔涔流出锦被。
不好……
宁徽疼得脸色发青，牙齿紧紧咬住嘴唇，一颗颗血珠从齿缝中渗出。
崔夫人招手让几名宫女将宁徽掰正，一人抓住一只手脚，宁徽仰面而躺，另一个宫女快步走上来，掐住宁徽的嘴，见势便要将手中汤药灌进她嘴里。
不用猜也知道，那一定是堕胎药，而这个时候喂宁徽堕胎药，结果一定是一尸两命。
宁徽拼命挣扎，怒目瞪视宫女，斥道：“你今日谋害本宫，崔夫人敢留你活口吗？！”
这是攻心之语。
崔夫人有备而来，是拿定了杀她夺位的主意，而这些替崔夫人行凶的人，自然不会留下活口。
宫女果然手一顿，与同伴一一对视，神色迟疑起来。
崔夫人听到这一声呵斥，心竟是一惊，她皱起眉头，捏着帕子气冲冲地走到宫女身边，毫不文雅地夺过那碗汤药，先是啐了一口那胆小宫女，接着对宁徽阴恻恻地一笑：“娘娘这时候还这么伶牙俐齿？哼！可惜，陛下非但不会责怪我，还会大大地奖赏我！”
宁徽闻言呆滞一瞬：……什么意思？
崔夫人见她模样很是满意，觉得自己总算反呛了她一回，得意道：“娘娘，告诉你吧，是陛下不想要这个孩子……是他要杀你。”
宁徽瞳孔骤然收缩，四肢霎时冰凉，可她仍然保持一丝对那人的信任，大力挣脱桎梏，一只手狠狠掐住崔夫人的细脖，“你撒谎！”
崔夫人不知道一个待产孕妇竟然还有这般力气，宫女们也吓坏了，扑上来拉开崔夫人。
崔夫人自小娇生惯养，从没受过这样的威胁，又气又怕，捂着发疼的脖颈连连后退，厉声喊道：“立刻把药给我灌下去！”
宁徽用力过度，腹中胎儿反复搅动，剧痛使她一下子松了劲，倒回床上，颤抖不止。
宫女们心一横，四手八脚地将宁徽摁住，硬生生把药灌入她口中。
“咳咳！咳咳……”宁徽被捂住了口鼻，浓棕色的汤药挤入喉咙，发出剧烈的咳嗽。
崔夫人见事情成功了一半，甚是欣喜，抚平衣袖，好整以暇地坐到一旁椅子上，一个侍卫低眼跑到她身侧，附耳道：“娘娘，人马上到椒房殿。”
崔夫人眼睛一亮，欣喜道：“陛下料得不错，他果真会来。”她拍一拍手，候在门口的宫女立即跑了出去。
宁徽疼痛难忍之间，余光看见那侍卫模样，心跳猛然一滞。
她记得这个人，他是皇帝身边的护卫。
宁徽闭了闭眼，心如刀割。
萧从凛……当真是你。
宁徽与皇帝自幼相识，那时候萧从凛还没有被立为太子。
萧从凛的生母赵夫人代理后宫，时时举办宫宴，次次都邀宁徽赴宴，一来二去，宁徽与萧从凛也就熟识了。
二人青梅竹马，长大后，先皇毫无意外地赐婚于他们，后来太子萧从凛即位，宁徽也是名正言顺的皇后。
萧从凛为人温和，宁徽却是个欢脱性子，她时常耐不住宫中无趣的生活，悄悄微服出宫，萧从凛不但不加阻止，反而多给她银两，告诉她哪里有哪些好玩有趣的物什。
宁徽喜欢这样对她不加约束的萧从凛，每次出宫买了什么玩意儿也给他带一份，萧从凛每次收到礼物也格外高兴，晚上紧紧地抱着她睡觉，像是获得了什么不得了的珍宝。
宁徽以为她会与萧从凛恩爱偕老。
可如今……他真的要杀自己吗？
宁徽眼角不自觉溢出泪水，心口好似压下一块巨石，呼吸也变得艰难。
正在这时，门口忽然出现一个黑色身影，月光照在他身上，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他一点声音也无，崔夫人吓了一跳，认出是谁，才慌忙站起来，按照计划地说道：“丞相竟敢擅闯内宫？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黑袍青年眉目漆黑，背对月光的面孔深邃神秘，“娘娘，在何处？”
他的声线清冷，一字一字镶冰嵌雪。
崔夫人深吸一口气，回头看见早先布置好的人已经抵达宫门两侧，心下稍稍平稳，朗声道：“丞相最该知道，椒房殿乃皇后寝宫，外男不得入内，即便您是娘娘表弟，也不能乱了国法！”
青年恍若未闻，因为他鼻端嗅见一丝血气，剑眉微蹙，径直踏入殿内，右腿隐隐有些微跛。
崔夫人惊慌，急忙派人上前阻拦，青年横眉冷对，拔剑直刺一人，鲜血迸溅，宫女尖叫出声，惊恐四散。
崔夫人低眼看见倒地身亡的亲信，心神俱震，可再一抬头，一线冰凉已经架上她的脖颈。
“滚开。”青年冷冷道，周身戾气喷薄而出，大有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之态。
崔夫人紧紧攥住帕子，强行稳住声线：“谢惊弦，你想谋反？”
谢惊弦听见帷幕内低低的呻-吟，深吸了一口气，卸下剑转身走入内室。
微弱灯光之中，宁徽一个人躺在锦被之中，鲜红的血液像泼墨一样晕染整个床榻，一滴一滴的血珠坠落下来，染红了地上一片羊绒地毯。
他的心重重一抽，再顾不得许多，上前抱住宁徽，低眼见她奄奄一息，托住她的后脑勺，沉声道：“音音，别睡。”
音音。
这是宁徽的小名，她入宫之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见有人这样唤她了。
宁徽睁开眼，看见一张她熟悉又陌生的脸。
……谢、惊弦？
怎么是他？
宁徽却也想不到其他事了，向他抬起手，谢惊弦立刻接住，牢牢地握在手心里。
“谢惊弦……快去告诉爹爹，皇帝要害我们……”宁徽断断续续地说。
谢惊弦第一次离宁徽这样近，第一次握她的手，可她现在是这样脆弱，如同濒死的小鹿。
“音音，别担心，外面的事我都安排好了，义父他不会有事。”谢惊弦打横抱起宁徽，血水流到他的衣服上，湿热的触感让谢惊弦心惊，他强忍情绪，压低声音安抚道，“我带你走，去找大夫。”
宁徽无力地靠在他肩头，闻见他身上一如既往的药草味。
从前她不喜欢他身上这种气味，又苦又涩，跟他的人一样，她都不喜欢，可如今她就要死了，忽然觉得这气味也不怎样讨厌。
谢惊弦是她爹爹从边境带回来的孩子，爹爹说他是姑姑流落在外的儿子，可旁人都说，他其实是大将军的私生子。
“你看看他的眼睛，黑里透着绿色，分明是外族人的特征，说不好，是大将军在边塞难忍寂寞，跟一个外族女人生的儿子呢！”
这种话宁徽听了很多次，起初她听到一次便叫人把说这话的人打一顿，但三人成虎，谣言无休无止。
爹爹怎么可能喜欢其他女人？娘亲去世后，他在母亲墓碑前说过此生再不娶妻。
宁徽相信爹爹，却也愈发讨厌带来流言蜚语的谢惊弦。
他根本不属于这个家，他该滚，滚得越远越好！
宁徽每次见到沉默不语的谢惊弦，心里都只有这样的言语。
谢惊弦抱着宁徽一步一步走出帷幔，未知外面宫室中已经布满了羽林卫。
“丞相，你放下皇后，不要作乱，我去找御医过来。”说话的人是叶方休，羽林卫的统领。
谢惊弦曾经也在羽林卫中当差，叶方休与他同时入卫队，交情很深。
谢惊弦看到好友动作稍微一停，却也只有刹那，他一边走一边说：“叶大人，劳你去请宋太医入宫，我带娘娘去太医署。”
叶方休是当了爹的人，看到宁徽如此模样，便知道已经回天乏术，强忍伤痛道：“谢惊弦，你听我一句劝，不要带皇后出椒房殿。”
不然，他们二人，甚至整个宁大将军府都会获罪。
宁徽轻声道：“惊弦，别去。”
她声若蚊吟，谢惊弦却听得明白真切。
他第一听宁徽这样柔软地呼唤他的名字，不带厌恶，不带怒气。
谢惊弦低头温声道：“音音，别怕，我带你回家。”
宁徽难产的消息是宫里人透露给他的，那人告诉他，如果他连夜进宫，就饶宁徽一条命，如果不去，宁徽必死无疑。
谢惊弦安顿好一切，只身负剑“夜闯”内宫。
叶方休怒视谢惊弦，忽得大喊一声：“所有羽林卫，立即撤退！”
崔夫人骂道：“叶方休，你也要违抗圣意？”
叶方休握紧拳头，愤然转身，不听劝告地扬长而去了。
宁徽几近昏迷，呼吸越来越浅，谢惊弦温柔地抱住她愈发沉重的身体，继续往外走。
萧从凛早料到叶方休会因为自己与谢惊弦的交情而不忍下手，如此，叶方休就可获一个从犯的罪，这样便可以多铲除一个“逆党”，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
崔夫人见到一切正按照皇帝陛下的安排进行，心中暗喜，而另外的计划也已经备好。
今日，谢惊弦和宁徽，一个也别想活。
谢惊弦抱宁徽走出椒房殿内宫大门，明月悬空，轻薄的月光像是刺痛了谢惊弦的眼睛，令他双目一紧。
堂下不知何时出现了六名白袍人，一个个都戴着兜帽，整张脸掩盖在白布底下，看不清表情，手中则各执一个长杖，手腕上戴着一圈铃铛，微风一过，轻轻作响。
“谢施主，又见面了。”其中一个白衣法师道。
谢惊弦哂笑一声，毫不顾忌地抱宁徽走下台阶。
白衣法师微笑而立，长挥法杖，腕上铃铛叮铃铃地响起来，六个人一起口念奇怪诡异的法咒，声响穿透谢惊弦的耳膜。
谢惊弦的头颅霎时间剧痛不止，深入骨髓的尖锐痛感侵袭四肢百骸，几乎要夺走他的所有理智。
他艰难地稳住心神，抽出一剑，杀死了右侧的一名法师。
其余白衣法师竟然毫不畏怯，依旧念咒，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繁杂，谢惊弦一个一个刺穿他们的胸膛，自己的嘴角也溢出鲜血。
宁徽在这种超度似的声音中渐渐失去感知，她仿佛看到母亲在一个温暖明亮的地方朝她微笑，她心里浮出喜悦，好想好想立即扑到母亲怀里，一如幼时在大将军府那般。
世界渐渐地安静下来，宁徽最后一次睁开眼时，只有满目的白，和满目的红。
白衣法师的血，谢惊弦的血，她自己的血，浸湿了椒房殿的青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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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辰四年，皇后宁氏薨逝，丞相谢惊弦谋反，畏罪自-杀。
“来人……来人……”嘶哑的女声从重重帷幕中传来，她颤抖的手攥住锦被又松开，额头上的青筋暴起，汗水一层层不断渗出，满头乌黑的发丝像是被水洗过一遍，湿漉漉地压在枕头上。
“春吟……”女子高耸的肚子疼痛无比，可偏偏这时候椒房殿中竟无一人。
忽然，殿外烛光摇曳，一个珠玉满头的俏丽美人不徐不疾地走进椒房殿，只听她故作惊讶地呼喊一声：“哎呀，皇后娘娘看样子是要临盆了。”
随身宫女走到四面将窗户都打开，寒凉的秋风顿时倾泻进来，厚重的帷幕被一一吹开，床上的女子受冷发颤，忍不住长长地哀呼了一声。
“娘娘，您还好吗？”崔夫人身姿婀娜，轻轻握住宁徽的一只手，察觉她手上全是汗水，又嫌恶地丢开，用绣帕慢悠悠地擦拭每一根纤纤玉指，“都说女人生产最是不易，见了娘娘这模样，本宫才算明白呢。”
崔夫人语调轻松愉悦，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一样高兴。
宁徽身体一阵痉挛，几乎听不清崔夫人的话，右手艰难地抓住她的袖袍，“快请……御医……本宫马上生了……”
崔夫人将袖袍从她手心扯走，起身盈盈一笑，“娘娘莫急，时候还未到呢，御医来了也不成啊。”
宁徽脑中几近空白，强撑起上半身，喝道：“本宫是皇后，崔夫人你胆敢犯上作乱，不怕本宫诛你九族吗？！”
宁徽乃大将军之女，身份尊贵，天资聪颖，心气极高，从没向谁低声下气过，即便落此境地，也毫不示弱。
崔夫人秀眉微蹙，佯装惶恐，又为难道：“妾身真是好生害怕呀。可如今陛下不在宫中，娘娘若一尸两命，谁又知道真相为何呢？”
宁徽腹中绞痛非常，她抱住肚子倒在床上，只觉身下一热，一股鲜血涔涔流出锦被。
不好……
宁徽疼得脸色发青，牙齿紧紧咬住嘴唇，一颗颗血珠从齿缝中渗出。
崔夫人招手让几名宫女将宁徽掰正，一人抓住一只手脚，宁徽仰面而躺，另一个宫女快步走上来，掐住宁徽的嘴，见势便要将手中汤药灌进她嘴里。
不用猜也知道，那一定是堕胎药，而这个时候喂宁徽堕胎药，结果一定是一尸两命。
宁徽拼命挣扎，怒目瞪视宫女，斥道：“你今日谋害本宫，崔夫人敢留你活口吗？！”
这是攻心之语。
崔夫人有备而来，是拿定了杀她夺位的主意，而这些替崔夫人行凶的人，自然不会留下活口。
宫女果然手一顿，与同伴一一对视，神色迟疑起来。
崔夫人听到这一声呵斥，心竟是一惊，她皱起眉头，捏着帕子气冲冲地走到宫女身边，毫不文雅地夺过那碗汤药，先是啐了一口那胆小宫女，接着对宁徽阴恻恻地一笑：“娘娘这时候还这么伶牙俐齿？哼！可惜，陛下非但不会责怪我，还会大大地奖赏我！”
宁徽闻言呆滞一瞬：……什么意思？
崔夫人见她模样很是满意，觉得自己总算反呛了她一回，得意道：“娘娘，告诉你吧，是陛下不想要这个孩子……是他要杀你。”
宁徽瞳孔骤然收缩，四肢霎时冰凉，可她仍然保持一丝对那人的信任，大力挣脱桎梏，一只手狠狠掐住崔夫人的细脖，“你撒谎！”
崔夫人不知道一个待产孕妇竟然还有这般力气，宫女们也吓坏了，扑上来拉开崔夫人。
崔夫人自小娇生惯养，从没受过这样的威胁，又气又怕，捂着发疼的脖颈连连后退，厉声喊道：“立刻把药给我灌下去！”
宁徽用力过度，腹中胎儿反复搅动，剧痛使她一下子松了劲，倒回床上，颤抖不止。
宫女们心一横，四手八脚地将宁徽摁住，硬生生把药灌入她口中。
“咳咳！咳咳……”宁徽被捂住了口鼻，浓棕色的汤药挤入喉咙，发出剧烈的咳嗽。
崔夫人见事情成功了一半，甚是欣喜，抚平衣袖，好整以暇地坐到一旁椅子上，一个侍卫低眼跑到她身侧，附耳道：“娘娘，人马上到椒房殿。”
崔夫人眼睛一亮，欣喜道：“陛下料得不错，他果真会来。”她拍一拍手，候在门口的宫女立即跑了出去。
宁徽疼痛难忍之间，余光看见那侍卫模样，心跳猛然一滞。
她记得这个人，他是皇帝身边的护卫。
宁徽闭了闭眼，心如刀割。
萧从凛……当真是你。
宁徽与皇帝自幼相识，那时候萧从凛还没有被立为太子。
萧从凛的生母赵夫人代理后宫，时时举办宫宴，次次都邀宁徽赴宴，一来二去，宁徽与萧从凛也就熟识了。
二人青梅竹马，长大后，先皇毫无意外地赐婚于他们，后来太子萧从凛即位，宁徽也是名正言顺的皇后。
萧从凛为人温和，宁徽却是个欢脱性子，她时常耐不住宫中无趣的生活，悄悄微服出宫，萧从凛不但不加阻止，反而多给她银两，告诉她哪里有哪些好玩有趣的物什。
宁徽喜欢这样对她不加约束的萧从凛，每次出宫买了什么玩意儿也给他带一份，萧从凛每次收到礼物也格外高兴，晚上紧紧地抱着她睡觉，像是获得了什么不得了的珍宝。
宁徽以为她会与萧从凛恩爱偕老。
可如今……他真的要杀自己吗？
宁徽眼角不自觉溢出泪水，心口好似压下一块巨石，呼吸也变得艰难。
正在这时，门口忽然出现一个黑色身影，月光照在他身上，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他一点声音也无，崔夫人吓了一跳，认出是谁，才慌忙站起来，按照计划地说道：“丞相竟敢擅闯内宫？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黑袍青年眉目漆黑，背对月光的面孔深邃神秘，“娘娘，在何处？”
他的声线清冷，一字一字镶冰嵌雪。
崔夫人深吸一口气，回头看见早先布置好的人已经抵达宫门两侧，心下稍稍平稳，朗声道：“丞相最该知道，椒房殿乃皇后寝宫，外男不得入内，即便您是娘娘表弟，也不能乱了国法！”
青年恍若未闻，因为他鼻端嗅见一丝血气，剑眉微蹙，径直踏入殿内，右腿隐隐有些微跛。
崔夫人惊慌，急忙派人上前阻拦，青年横眉冷对，拔剑直刺一人，鲜血迸溅，宫女尖叫出声，惊恐四散。
崔夫人低眼看见倒地身亡的亲信，心神俱震，可再一抬头，一线冰凉已经架上她的脖颈。
“滚开。”青年冷冷道，周身戾气喷薄而出，大有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之态。
崔夫人紧紧攥住帕子，强行稳住声线：“谢惊弦，你想谋反？”
谢惊弦听见帷幕内低低的呻-吟，深吸了一口气，卸下剑转身走入内室。
微弱灯光之中，宁徽一个人躺在锦被之中，鲜红的血液像泼墨一样晕染整个床榻，一滴一滴的血珠坠落下来，染红了地上一片羊绒地毯。
他的心重重一抽，再顾不得许多，上前抱住宁徽，低眼见她奄奄一息，托住她的后脑勺，沉声道：“音音，别睡。”
音音。
这是宁徽的小名，她入宫之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见有人这样唤她了。
宁徽睁开眼，看见一张她熟悉又陌生的脸。
……谢、惊弦？
怎么是他？
宁徽却也想不到其他事了，向他抬起手，谢惊弦立刻接住，牢牢地握在手心里。
“谢惊弦……快去告诉爹爹，皇帝要害我们……”宁徽断断续续地说。
谢惊弦第一次离宁徽这样近，第一次握她的手，可她现在是这样脆弱，如同濒死的小鹿。
“音音，别担心，外面的事我都安排好了，义父他不会有事。”谢惊弦打横抱起宁徽，血水流到他的衣服上，湿热的触感让谢惊弦心惊，他强忍情绪，压低声音安抚道，“我带你走，去找大夫。”
宁徽无力地靠在他肩头，闻见他身上一如既往的药草味。
从前她不喜欢他身上这种气味，又苦又涩，跟他的人一样，她都不喜欢，可如今她就要死了，忽然觉得这气味也不怎样讨厌。
谢惊弦是她爹爹从边境带回来的孩子，爹爹说他是姑姑流落在外的儿子，可旁人都说，他其实是大将军的私生子。
“你看看他的眼睛，黑里透着绿色，分明是外族人的特征，说不好，是大将军在边塞难忍寂寞，跟一个外族女人生的儿子呢！”
这种话宁徽听了很多次，起初她听到一次便叫人把说这话的人打一顿，但三人成虎，谣言无休无止。
爹爹怎么可能喜欢其他女人？娘亲去世后，他在母亲墓碑前说过此生再不娶妻。
宁徽相信爹爹，却也愈发讨厌带来流言蜚语的谢惊弦。
他根本不属于这个家，他该滚，滚得越远越好！
宁徽每次见到沉默不语的谢惊弦，心里都只有这样的言语。
谢惊弦抱着宁徽一步一步走出帷幔，未知外面宫室中已经布满了羽林卫。
“丞相，你放下皇后，不要作乱，我去找御医过来。”说话的人是叶方休，羽林卫的统领。
谢惊弦曾经也在羽林卫中当差，叶方休与他同时入卫队，交情很深。
谢惊弦看到好友动作稍微一停，却也只有刹那，他一边走一边说：“叶大人，劳你去请宋太医入宫，我带娘娘去太医署。”
叶方休是当了爹的人，看到宁徽如此模样，便知道已经回天乏术，强忍伤痛道：“谢惊弦，你听我一句劝，不要带皇后出椒房殿。”
不然，他们二人，甚至整个宁大将军府都会获罪。
宁徽轻声道：“惊弦，别去。”
她声若蚊吟，谢惊弦却听得明白真切。
他第一听宁徽这样柔软地呼唤他的名字，不带厌恶，不带怒气。
谢惊弦低头温声道：“音音，别怕，我带你回家。”
宁徽难产的消息是宫里人透露给他的，那人告诉他，如果他连夜进宫，就饶宁徽一条命，如果不去，宁徽必死无疑。
谢惊弦安顿好一切，只身负剑“夜闯”内宫。
叶方休怒视谢惊弦，忽得大喊一声：“所有羽林卫，立即撤退！”
崔夫人骂道：“叶方休，你也要违抗圣意？”
叶方休握紧拳头，愤然转身，不听劝告地扬长而去了。
宁徽几近昏迷，呼吸越来越浅，谢惊弦温柔地抱住她愈发沉重的身体，继续往外走。
萧从凛早料到叶方休会因为自己与谢惊弦的交情而不忍下手，如此，叶方休就可获一个从犯的罪，这样便可以多铲除一个“逆党”，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
崔夫人见到一切正按照皇帝陛下的安排进行，心中暗喜，而另外的计划也已经备好。
今日，谢惊弦和宁徽，一个也别想活。
谢惊弦抱宁徽走出椒房殿内宫大门，明月悬空，轻薄的月光像是刺痛了谢惊弦的眼睛，令他双目一紧。
堂下不知何时出现了六名白袍人，一个个都戴着兜帽，整张脸掩盖在白布底下，看不清表情，手中则各执一个长杖，手腕上戴着一圈铃铛，微风一过，轻轻作响。
“谢施主，又见面了。”其中一个白衣法师道。
谢惊弦哂笑一声，毫不顾忌地抱宁徽走下台阶。
白衣法师微笑而立，长挥法杖，腕上铃铛叮铃铃地响起来，六个人一起口念奇怪诡异的法咒，声响穿透谢惊弦的耳膜。
谢惊弦的头颅霎时间剧痛不止，深入骨髓的尖锐痛感侵袭四肢百骸，几乎要夺走他的所有理智。
他艰难地稳住心神，抽出一剑，杀死了右侧的一名法师。
其余白衣法师竟然毫不畏怯，依旧念咒，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繁杂，谢惊弦一个一个刺穿他们的胸膛，自己的嘴角也溢出鲜血。
宁徽在这种超度似的声音中渐渐失去感知，她仿佛看到母亲在一个温暖明亮的地方朝她微笑，她心里浮出喜悦，好想好想立即扑到母亲怀里，一如幼时在大将军府那般。
世界渐渐地安静下来，宁徽最后一次睁开眼时，只有满目的白，和满目的红。
白衣法师的血，谢惊弦的血，她自己的血，浸湿了椒房殿的青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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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辰四年，皇后宁氏薨逝，丞相谢惊弦谋反，畏罪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