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知秋被骇了一跳,忙起身来将孟灵昭拉过仔仔细细地盘看了一番,听得他滞住的心跳声猛然间扑腾起来,脸色也转而青白,几乎要吓晕了。

    她心头生出通天的火气,朝断剑来处望去,便瞧见那人潮溃散处走来一位翩翩公子,时近秋分,他却还是手执折扇慢慢摇着,一袭黛蓝净色云锦长袍,配就三指宽起云琢花玉扣腰封,方冠撇簪,浑身上下打理得一丝不乱,偏又生就了一副笑脸,晃晃悠悠走来,只叫人觉得周遭霎时间亦风流起来。

    “方彻?你疯了吗?”

    此人正是兴州知府谢同山胞妹之子,因其父早夭,家中败落,自小便在谢家长大,知府很是看重他,常将一些案子私下交由他去办,为他攒些资历。

    他此时将扇面朝不远处一托,便很有些置身事外的意味。

    “对不住,府衙办案,实是意外。”

    顾知秋朝他指着的地方望去,果然见得衙差正扭着几个麻衣汉子。方彻挥挥扇,一行人便麻利地告了退。

    意外?只怕有些牵强吧。

    那被捕的看打扮分明是个马市的牵夫,平乐城的马市远在城门口,他们若是一路这样大的动静将人逼过来,城中岂不全都乱套了。

    顾知秋捡起马鞭略一端详,忽而运起劲来直朝方彻挥鞭过去。

    方彻来不及反应,躲闪慢了一步,叫那鞭尾扫了个正着,疼得吱哇乱叫起来。

    顾知秋却不肯放过他,举着鞭子追上前去,直逼得他几乎要跳进河里才算完。

    “女侠手下留情!你家夫君还看着呢!”

    方彻一言惊醒梦中人,顾知秋这才咬着牙受了手,转而同孟灵昭又是一副讨巧模样。

    顾知秋与方彻几乎可以算是从小一块长大,那些个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的混闹日子里,两人就是彼此的底气,唤一句兄弟毫不为过。

    这玩伴一朝嫁做人妇,且嫁了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病秧子,方彻是不解的,更是气恼的。

    他有意闹出点动静将这位小少爷试上一试,没想到他竟果然如传闻中一般不济,即便是挨了一顿鞭子,方彻看向孟灵昭的眼神也始终是充满敌意的。

    不妨顾知秋夺了他的折扇顺势拍来,打得人脑皮一紧,就听见她威胁道:“快同我相公道歉!”

    方彻眼神一凛,用尽全身力气昂起头来抵抗,却还是在顾知秋不依不饶的盯梢下败下阵来。

    “对不住。”

    细若蚊呐。

    “真没骨气,敢做不敢认。”

    顾知秋开口呛他,对着孟灵昭却又是另一种语气:“相公别恼他,我们自小认识,他从来就是这副混世魔王的样子,时常被知府大人吊起来打。”

    孟灵昭恢复了些神智,听得顾知秋介绍完,方知眼前来人是谁,面色稍霁,便撑起身子颤颤巍巍同对方作了揖,礼数尽全。

    方彻没料到他竟没有丝毫发难,反清正寡淡得像那宅后守门的老松,一时间准备的一肚子恶言恶语无处发泄,倒有些手足无措。

    顾知秋幸灾乐祸:“就叫你少作弄人,这下碰上真佛了吧?”

    方彻自知理亏,顾知秋一通鞭子没让他低头,孟灵昭这样坦荡守礼反让他有些脸红,颇有些懊恼地同他认真道了歉,还想拉着他们饮上一顿以略表歉意。

    顾知秋知道孟灵昭定是不愿意的,借着快要落雨为由拉着孟灵昭逃也似的走了。

    平乐城此处连年多雨,大半的时间满城都是湿漉漉的。白日里头见了,还可说听雨温茶或成乐事,晚间再看,却大多就是阴郁沉闷的暗调了。

    打破这暗调的,是顾家还未散去的席面。

    孟灵昭久未与人交游,并不习惯这般喧嚣。虽随着顾知秋在坊市间穿梭了一遭,但眼下听得耳畔呼来唤去之声也只觉恍惚。

    顾知秋带着他一一认过席面上的长辈,让他惊觉顾家二老的交游之广泛。

    上至知府大人,下至街头游商,看着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此时却坐在一张桌子上推杯换盏。

    孟灵昭觉得神思逐渐朦胧起来,不知何时竟还被人劝了一杯酒。

    相较于他,今夜未得尽兴的顾知秋此番倒是热闹开了,倚在桌边一手执壶一手举杯,热烈又豪气地叫嚷不停,那一满壶的桂花酿也不知是否叫她灌走了一半,才待得顾夫人前来救场。

    是夜灯火,半宿通明。

    孟灵昭全然不记得自己究竟是如何行至寝屋的,只记得顾知秋那一双缠住他的手……力气可真大。

    待得周遭总算平静,已是夜半更声过后。孟灵昭忽而惊醒之时,发觉自己竟是半坐于床榻之上,就这么迷迷糊糊地怔仲了一个多时辰,顿觉腰腹不爽,肩胛处还隐隐泛着叫顾知秋勒出来的酸疼。

    他难得迷茫,默然楞了片刻,侧身一动,忽又听一声极清脆的“啪嗒”声自榻边传来,就着微弱的烛光一探,隐隐只瞧见一莹清冷玉色落在床下,倒是个环佩的模样。

    他正欲伸手去拾,顾知秋却被惊醒了,一只秀手伸过来捉住他不安分的广袖,愣愣地不肯撒开。

    孟灵昭扯了一扯并未扯动,垂首看去,便见顾知秋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长发蹭过来,鼻尖抵着那手中的衣袖,皱着眉头狠狠嗅了嗅。

    这动作惊得孟灵昭猛然一缩,讶异道:“做什么!”

    顾知秋不理,似是感受到他的挣扎,动作间倒更显固执了,仍旧是拽住他一角袖边,眯怔着眼,似是小兽确认气味一般又皱着鼻子嗅了嗅。

    一缕乌黑发丝落在他手背上,扫过,触感过于细软轻盈,似是片雏羽迎风而来,在人眉间心上蜻蜓点水般地落一落,绵延恍惚,惑人心神。

    孟灵昭一怔,忽地便不敢动弹了。

    二人便这么僵持了一会儿,顾知秋方才抬起头呢喃着问他:“奇怪,他们何时逼你喝酒的?”

    状若娇嗔,不似寻常。

    孟灵昭不明就里,只好照实言道:“只小酌了一杯桂花酿。”

    顾知秋鼓着脸,还是有些闷闷不乐,嘟囔道:“一群糟老头,又骗我,说好我喝了,你就不喝的……”

    孟灵昭哑然。

    原来那豪气干云的半壶酒,竟是为自己喝的?

    这其中辗转曲折的线索着实有待消化,顾知秋却又低声接道:“桂花酿……桂花,桂花甚好,食补之材……唔,喝便喝了吧。”

    语罢,才算是勉强满意一般微微松开了手,转而却又攫住一角嘟囔起来:“你今儿是不是有些不高兴?”

    顾知秋此人,若说胡闹也的确是闹出了水准,可却也甚少因着胡闹就被人厌恶的,便是得益于她一贯直爽的性子——无论对错,总还是得说开了才好。

    孟二少君子秉性,眼中自然更揉不得沙子了。

    孟灵昭闻言却有些疑惑地摇头:“因何不快?”

    “我那发小故意作弄你,你没瞧出来?”

    孟灵昭这才诧异起来,想来先前的确没有想明白:“他为何要作弄我?”

    “……想瞧瞧我闹着要嫁的人是什么模样呗~”

    “嗯?”

    孟灵昭不明所以地将这话捣糨糊一般在脑海里搓扁揉圆,也未曾咂摸出滋味来,忍不住再要问,却听见顾知秋沉稳绵长的呼吸散出些轻巧的鼾声来,竟是睡着了。

    唉,也罢。

    孟灵昭得了空,正松了口气准备起身,忽觉腰上一紧,接着便是一个火热温软的身子贴了上来,他满腔的惊诧登时直冲脑海而去,直将困意都吓醒了几分,才要挣扎,那一双手臂却猛地发力,直接将他合衣拽倒在了被褥之上。

    “你!”

    “唔……打过更了,该睡了。”

    顾知秋半梦半醒间,力气却奇大,一手搂着人不让动弹,自己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整个人抱了过来。

    孟灵昭原有的一星困意也终是了无踪迹了。

    天阶夜色,勾点星辰。他愣怔着凝目望向纱帐上那一抹仿若曲水流觞一般的细碎莹光,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直待得又过了盏茶工夫,身边的人才又渐渐安分下来,孟灵昭奋力将锦被从身下拽出盖好,心情复杂地垂眸去看,便见顾知秋一颗乱糟糟的脑袋恰就枕在自己胸口。

    他伸手将这脑袋微微推开去,顾知秋一张脸泛着绯红,细密纤长的睫毛静静阖下,唇未动却似笑,不捣蛋的时候,瞧着倒是一副乖巧的模样。

    好好一个姑娘家,怎的比男儿还奔忙……

    醉意四起,孟灵昭迷糊间仍旧腹诽不已,月华似水,一夜无话。

    第二日果然还是细雨连绵。

    孟灵昭醒转的时候身侧已然空了,他撑起身子抬眼望去,便见顾知秋着了外衫,正坐在桌边拈着块荷叶酥往口中送去。

    “一大早就食甜,也不嫌腻得慌。”

    没由来地评价出口,孟灵昭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口吻竟颇有些像在训斥,加上顾知秋迷惑地望过来,并未回答,倒更显得他多事,一时便有些沉默,才要再开口解释两句,慌乱间坐起,不防却同顾知秋直直四目相对。

    她叼着半块糕点,神色讶然,眼神不自主地将孟灵昭上下打量了一通,而后……便“腾”地红了脸。

    若要问这红了脸的缘由,自是因为她这相公委实衣衫不整!衣衫不整!衣衫不整啊!

    想她顾知秋从小到大什么都见过了,却唯独未曾想过在闺中旧地猛然见到这样一副场景。

    况且她这相公虽心思端正,古板肃然,却偏偏生了副悦若九春的好皮囊,日日在她面前这样招摇,实在容易叫人心思斐然。

    顾知秋忿忿为自己的没出息找了诸般借口,却到底还是没将自己说服。

    而孟灵昭则果然并未察觉有何不妥,只是疑惑道:“脸怎么红了?又饮酒了?”

    顾知秋一愣,忙急急摇头,慌乱收回眼神间猛地站起身来,在原地踩踏了两步,又一溜烟往窗边奔去,站定了方才支吾回道:“没什么,晨,晨起,有些热罢了!”

    孰料窗户一开,斜风夹雨霎时便扑面而来。

    到底是入了秋的天气,又落着雨,委实不能算热了。

    顾知秋讪讪地关上窗,半晌不敢回头,却清晰地听见孟灵昭暗笑了一声。这一声实在显得过于轻巧优雅,叫她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便见他已然起身理起了衣袍,口中还不忘挖苦她一句。

    “可还热吗?”

    顾知秋默默去取了绾巾拭面,只把脑袋埋在其中暗暗摇头。

章节目录

半面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与光啊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与光啊并收藏半面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