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安三年,暮秋。

    凤阳城外官道之上,一匹烈马仿若利刃出鞘,带着腾腾杀气急奔上京方向。

    尚不见来人,只听见那铁骑踢踏声伴着嘶呼声,穿云裂石如在耳边炸响:

    “八百里加急,速速避让,挡路者死!”

    路上行人纷纷仓惶躲避,一时间,惊起黄沙漫天。

    黄沙之中,有手腿萎缩不成样的男人,拉着个瘫了半身的老妇。

    那老妇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态匍匐在架子车上,一只手死死掐住大腿筋脉处,口中时不时溢出几声痛苦呻吟,仔细辨她口型才知她一直在喊,

    “腿……腿……”

    她的腿已无法直立,应是积年隐疾,早已无法根治,每逢连雨天前夕便如虫蚀骨,酸痛难忍。

    男人避让不急,连人带车被甩到一旁的山壁。

    霎时间,全部家当翻倒在地,原本破烂不堪的架子车也撞的四分五裂,惊起黄尘滚滚,飞沙四起。

    “阿娘……阿娘……”一旁的妇人抱着尚在襁褓的孩子,吼声撕心裂肺,顾不得腿上横淌的鲜血,杂物堆中解救出被压实的老妇。

    孩子嚎哭不止……

    妇人就破烂的衣衫上扯下一块破布,勉强缠住鲜血横流的伤口,只敢低着头小心翼翼的啜泣。

    那拉车的男人咒骂道:“神仙打架,百姓遭殃!改朝换代,这人杀了一批又一批,哪个平头百姓又认得上头坐的究竟哪……”话音还未落下那男人嘴巴便被身旁满脸惊恐的妇人死死捂住。

    等到那蹄声也听不清楚时,路上原本各自赶路的行人和逃难的流民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朝廷最近发生的大事。

    “你们听说了吗?皇帝连他的老师都……”说话的中年男人面目可怖,一记手刀做了个抹脖子的瘆人样子。

    人群中又有个妇人捏着嗓子小声道:“听说一下死了好几百人,我在京中馆子帮工的兄弟说那血都淌到他们馆子里了”

    先前说话的中年男人接话:“我亲眼瞧过那场面,砍头的都来不及喷口烈酒拉牲畜般将人扯上来,大刀挥下,一颗头颅圆滚滚的落下再一脚踢到旁边堆起,当真是血流成河啊……”

    围着他的人,皆倒吸一口凉气,顺手扯了扯衣缘子,盖住自己的后脖颈。

    见自己说的话引起了众人反应,那中年男

    人又故作高深道:“当真是可惜啊……”

    众人又纷纷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这皇帝的老师用了一辈子扶持这皇帝最后却落得这个下场,我听说不仅京里那边遭了殃连他从前在苏州府衙一同任职的旧友都落了难了!”

    柳知瑾盯着那男子,看他故作痛心不已,时不时摇摇头的滑稽模样,身上穿的粗布麻衣肩膀和胸脯处都缝着极其别扭的花色说不出的刺眼,脚上踩着将要烂掉的草履。

    心中疑惑道,他讲故事这般绘声绘色为何不去说书?

    先前开口的妇人一听他说到苏州府衙立马来了精神,尖着嗓门压低了声音道:

    “听说前几日苏州府那个柳通判府上起了一场大火,众人都逃了出来,独独通判那个幺女被烧死了!抬出来只剩幅烧焦的尸骨了”

    人群中有个妇人半信半疑,问道:“你怎知道的这般详细?”

    那妇人眼白一翻,回道:“我原本是在那家帮工做些粗活,约摸半月前那柳通判家的娘子将府上的婢子都遣散了,我这也是无法,准备到京里去投奔兄弟去了”

    众人先前听那妇人说到苏州府衙只当她是信口开河,如今听她这般确切的说出来处,一瞬恨不得就此离她八丈远。

    原因无外乎其他,她是从瘟疫受灾地出来的,身上保不准会带着那病,众人大多都是逃难出来的,路上吃了上顿没下顿,更别说染病吃药了。

    后史书记载,隆安三年,大厄之年。

    自开年起,北方俺答屡犯边境,南方倭寇盘踞浙江、福建一带频频作乱。湖广大旱、苏州瘟疫横行,天灾人祸以至饿殍遍野,民不聊生。

    “你说尸骨都烧焦了,衙门是怎么断定那人一定就是柳通判的女儿?”

    “听说那柳二姑娘天生六趾”

    “不都说六趾人,天生顺遂胜过常人?怎这小小年纪就……”

    柳知瑾及笄时,父母曾找人批过八字,那人曾说,春日载阳,福履齐长……

    福履齐长……

    一纸无名状书,家破人亡。

    抬头直视头顶灼灼烈日,为何今年的秋天是这般漫长难以日暮,热气胜过夏日蒸的人心如沸汤,连带着五脏六腑翻江倒海般的难受。

    柳知瑾跪在地上呕了起来,污物未下,一颗颗泪珠先砸在地上混着尘土瞬间消失殆尽。

    看来,当真是什么都留不下……

    胃腹的抽痛一阵阵袭来,逼得她脸色发白,全身止不住的发抖。

    一股股翻涌的恶心感,就像一团火在体内燃烧,已经整整两日未曾进食,呕到最后只剩酸涩黏腻的浓液脏了一身。

    路上行人见她这副模样纷纷捂鼻躲避。

    柳知瑾毫不在意,伸手抹掉嘴边断不开的黏丝,就近找个空地躺下来,脑袋昏昏沉沉的,浑身臭汗黏腻,心中不禁抱怨起,今年为何不起风呢?

    休息了片刻后,那股摧心剖肝的疼痛感渐渐平息下来。

    柳知瑾缓缓挪动酸麻的双腿,跪爬在地上,借着一旁的枯树,颤颤巍巍站起身。

    她步子虚浮落不到实处,总觉得眼睑和胸口闷热,眼前景物也变得模糊……

    多事之秋,这里虽是官道,山匪流寇掳人却时有发生,即便不被掳去做下酒菜,也要被一旁荒山中的豺狼撕个粉碎!必须得在天黑之前赶到凤阳城内……

    越是这般想,脚下的步子越不听使唤,下一秒,只听见“嘭!”的一声,

    尘土飞扬整个人便直挺挺的栽倒在地上。

    再有知觉时,掌心和膝盖的痛感阵阵袭来,是有人在给她上药,动作并不轻柔,嘴里还嘟囔着:“怎么这么瘦?”

    只听清这一句,柳知瑾便又晕死过去。

    再睁眼时,身上没有感知到豺狼撕咬的剧痛只是额头和眼睑还是热热的。

    看来是发热导致了昏厥。

    “你醒了”一张舒朗少年郎的面孔在眼前骤然放大

    昏睡太久身体动弹不得,更无法猛然起身,柳知瑾只能惶恐的眨眼,紧盯着少年的动作。

    那少年见她有了反应,转身坐回了火堆旁。

    柳知瑾侧过头看那少年一身青衣,清隽俊逸,袖口和衣摆处都绣着不招眼的吉祥纹样,做工精致与周遭破败的景象甚是相驳。

    他这样定然不是山匪流寇。

    柳知瑾试着转动胳膊,用手肘勉力撑着坐起身,环顾四周。

    这里也不像是山匪流寇的藏身地,倒像是一座破败已久的庙宇。

    外头的天色已暗了下来,山风四起,一旁的火堆烧的旺盛,寺庙年久失修但檐下挂的铃铎声却高亢洪亮。

    柳知瑾见那少年抽出别在腰间,巴掌大小的弯月刀,熟练的割开已经焦黄的兔子肉,油脂落在火堆上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激发出的香味一阵阵刺激她的肠胃。

    她忍不住舔了舔干燥开裂的嘴唇,眼巴巴望着那少年手中的食物。

    “喏,给你”少年慷慨的扯下一条兔腿,递给她。

    柳知瑾狐疑的看了看那少年,他笑时颊边的酒窝,此刻都像是明晃晃的写着“纯良无害”四个大字。

    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她一把夺过兔腿狼吞虎咽起来,心里想着,即便是死也要做个饿死鬼!

    “你是从何处来的?”

    柳知瑾费力嚼着口中的兔肉时,听那少年终于忍不住发问。

    不过她并不打算答话,只装作听不见继续撕扯手上的兔肉。

    少年又问:“那你要到哪里去?”

    见她仍是不答,伸手拍了拍柳知瑾的肩膀,用手一会比划着走路的模样,一会又皱眉用手点点脑袋指指嘴巴,摊开手一脸无奈。

    柳知瑾看他费劲划拉的不解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少年见柳知瑾莫名笑起来,也知道肯定是自己的模样逗到他,红着脸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霜辉!”

    寺庙门口一道清亮男音响起。

    柳知瑾与少年一同回头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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