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息间的药味愈发浓烈,柳知瑾在梦中,不自觉被这股味道牵引,悠悠转醒。

    “姑娘,你醒啦”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丫头趴在床边,见她醒来,满面喜色。

    姑娘……

    “你是谁!”

    柳知瑾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可身子一挪动,脑袋便剧烈眩晕连带着眼前一片漆黑,一股酸腐味瞬时涌上喉间。

    小丫头忙将她摁下,手脚麻利端过来一碗清水喂给她,不过大半都喂不进,流进了脖颈里。

    小丫头似乎看出了她的担忧,用帕子擦拭去水渍,动作格外轻柔,温和开解道:“姑娘不要害怕,奴婢名唤小枝,这里是惠民药堂,流民不敢到这里闹事,很安全”

    高宗皇帝在位时,命天下各府州县开设惠民药堂,拯疗贫病军民疾患。疫病时期,以防流民暴乱朝廷都会派兵看守,难怪她会这么说。

    柳知瑾见她年岁尚小,但做起事情来有条不紊,穿着皆是下等的粗布麻衣不像是高门大户的装扮。逼着自己镇定下来,试探道:“是你救了我吗?”

    她有些诧异,反问道:“姑娘不记得了吗?”

    确实是记不起来了。

    只是倒地的刹那间,隐约中看到有人向自己奔来,然而双亲已逝,阿兄被困高山,好友远在千里,再没有什么人愿意向自己伸出手。

    大概,是自己的臆想罢了。

    小枝见她神情恍惚,怕她想起伤心事忙转移话题:“姑娘记不起来没关系的,等姑娘身子好一些了,自然会记起来的”

    小枝端过来一盘桂花芡实糕,是苏州的小食。

    刚做好的样子黄澄澄的,她拿了一块递过来,散发着淡淡的香甜,可这股味道凑的近些,柳知瑾胃腹中却翻江倒海难以平息,见她谨小慎微的模样,实在不忍心开口拒绝,只好沉默的摇摇头。

    她也不勉强,放下手上的东西,静静候在一旁。

    柳知瑾招手让小枝离近一些,问道:“这附近可有座归南阁?”

    小枝想了想回道“应是有的,先前听府中采买的提过,只不过奴婢是近月才从南府拨调过来的,还不太清楚路。姑娘要去归南阁吗?”

    “只是想起临行前旧友曾言,如果想要联系她,写信送至归南阁,心中有些念头罢了”柳知瑾极少扯谎不免有些心慌,双眼紧盯着小枝的动作。

    见她还是在自顾自的忙着手里的活,松了一口气,试探着问道:“小枝,救我的人是与我相识吗?”

    柳知瑾见她没有说话,默默把手中的药草搁到一旁,而后打开门窗,伸头左右观察了一番,踮脚来到她身旁。

    柳知瑾见她有些紧张刚想开口宽慰,她猛然俯身凑到自己耳边低语:“救姑娘的人是杨贞杨大人”

    她像是谨慎之后下了某种决心,后面的几个字咬音分外重。

    “大人不让我告诉姑娘,可奴婢想着大人救了姑娘应当留名嘛”

    那晚,阿爹也是这般意味深长对她说,弘农杨氏才人辈出,杨自洁更是端方机敏,为人良善,与你算是自幼相识,实为良配。

    记得说到这时她已然无法再看阿爹的眼睛,静静低着头,只觉得双颊和耳朵都要烧起来了,心脏抑制不住的剧烈震荡,仿佛下一秒就要破体而出了。

    然而阿爹说到这时,停顿良久,深深叹了一口气,这让柳知瑾警铃大作。

    只是世家大族一向最看中门楣,讲究门当户对,你明白阿爹的意思吗?

    耳边又响起了尖锐的嘶鸣,混着死人身上的油脂在大火中发出的嗞嗞声响……

    柳知瑾牙根猛然酸软,胃腹中酸气翻涌上来,顷刻之间,快速翻身趴在床沿上呕吐起来。

    胃腹强烈的痉挛让她脸色煞白全身抑制不住的发抖。

    扒在床沿边上的手,青筋暴起,根根分明,好像随时都要炸裂开。眼睛也格外涨痛,眼泪控制不住的砸在地上,只是胃腹之中空荡荡什么都呕不出来。

    小枝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呆愣住

    听到她无力唤着:“水……”

    小枝才从惶恐中镇定下来,赶忙将水喂到她口中。

    几经折腾,痛感渐渐平息下来。

    她就这样安静的躺着,头发凌乱,双眼空洞的盯着上方,整个人都如同被抽走了灵魂一般。

    看她这样小枝明白自己又闯祸了,实在不敢再开口,只能在一旁守着,寸步不敢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外头日影斜沉,余辉熠熠透进窗子里来,小枝才想起她已经昏睡了两日未曾进食,脚步轻轻将要退出去准备饭食。

    “带我去见他吧”

    小枝听她这么说,吓得忙跪在她床前:“姑娘头上刚受过伤,身子又亏损太过,郎中说需得卧床修养,再而这会子日头落下了早晚起了风,不可再随意走动了”

    她不再开口,隐约听见屋外狂风过境飒飒作响。

    真正的秋天悄然而至,接连几日暴风骤雨,温度骤然降下一大截。

    柳知瑾又连续昏睡了三日,期间高热反复,嘴里却一直迷迷糊糊念着冷。

    小枝瞧着她的脸惨白的瘆人,毫无血色,手脚冷的沁骨,惶恐的一步也不敢离开。

    第五日高热退后小枝照常打水回来准备给她擦擦身子,却见她只穿着单薄的中衣站在窗边,心下一惊。

    赶忙三步作两步拿过一件外衣给她披上,继而抵上雕窗,顺势移开她的手:“姑娘仔细,夜里寒凉”

    柳知瑾勉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小枝拿了两个软枕让她半靠在床上,笑着回道:“姑娘不必担心,只是普通的风寒,周大夫说高热过后姑娘会倍感疲乏这是正常的,只需要慢慢调养会好起来的”她仔细将被子掖了掖。

    接下来的几日,柳知瑾都被困在这间房中,吃了睡,睡醒了再接着吃。

    只偶尔天气好了,小枝会将躺椅搬到院中,让她看着满园晾晒的草药发呆。

    说来奇怪,这里是惠民药堂,可除了平日能闻到草药的味道,她竟从未听过来往就医的嘈杂声,也从未在院中见过其他的医者与病患,这个院子好似是另辟出来的。

    小枝也时常消失上大半日不见人,回来便是垂头丧气,让人疑惑。

    但她很快就没有心思琢磨这些事情。

    她在一个难得微风和煦的日子见到了杨贞。

    那一瞬,时间仿若静止,连风也不敢轻动。

    空气之中弥漫的药草气好像比往日更浓烈,熏得人眼眶酸涨。

    震惊之余在心中细细回想他少时的模样,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他与少时判若两人,周身气质也大不相同。

    仿若前世今生,早已无法与记忆中的那个人重叠。

    十年……一生又有多少个十年呢,这十年故人早已难寻。

    直到双眼酸涩难忍,柳知瑾扯了扯裙摆,神色自若上前行了礼,唤了一声:“大人”

    那株有百年之久的山茶花树,落下一朵红艳艳的花骨朵,堕进污泥潭中

    啪嗒……一声清脆,先回应了她。

    他的神情仍是与那晚一样,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倒好似在目光流转中将人架在高处审判过千万遍。

    杨贞始终没有回应她,只是吩咐小枝收拾好行囊,三日后启程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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