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和三十八年，阳春三月。
那年春日，江南总多雨，整日都将青砖黛瓦罩在烟雨轻纱之中，万物都似起了一层雾，叫来人看不清，困者道不明。
院中那棵海棠比往年开的都要旺盛，叠葩重萼，娇艳花骨朵开到极致。
春雨过后，晶莹剔透，春风一过枝条摇曳。
柳知瑾孤身立于院中，鼻吸之间满是盈盈香气。
恍然间听见有人唤，柳知瑾……
她很少能听到有人用如此周正的官话叫自己全名，声音温润连带着这几个字都增了几分雅气。
那人不知是何时负手立于海棠树下，繁花遮住他的身影，恰时春风又起，落下细密烟雨黏连成丝，海棠枝条摇晃，光线穿插，影影绰绰。
待柳知瑾拨开重重云雾上前却又不见踪迹，只瞧见那人青色衣衫随风翩飞，衣摆之上的缠枝海棠争相活了过来。
眼前的景色随着海棠花散不断变换。
晃眼间—柳知瑾已置身于宾客满堂的前厅。
大家口中都道着恭贺的话语，还未缓过神来，
有婢子步履匆匆来禀：“上清观道长下山恭贺”
原来是及笄礼当日！
先帝崇道，凡事必经斋醮祈祷，内容自祈雨雪、平旱涝、祛病除灾以至求嗣延年几乎无所不求。上至百官下及白丁，无一不效仿，道教形象也日渐神化。
传闻这上清观中的道人，有一绝门功法能够断人气运，定人生死。
可生死天定，违背规则必会受上天谴责，因而往往数万人中才能凭机缘得大师一卦。
看不清前路时，往往寄希望于神佛，总笃信自己便是那个千万人中的机缘。
因而上清观终年香火旺盛，善男信女不绝。
那一年，宫中多次盛请也未曾下山的无垢道长，出现在距上清观千里之外的长洲县为一女子赐字，留祝词。
众人皆哗然。
“这柳家当真如此好运气，先是攀上了京中高官的亲事，这又得仙人祝词”
“好运气？怕是不见得吧，真是如此好运气为何长子年经轻轻连中两元却弃了大好前程转头去做了个狗屁逍遥散仙？怕是疯魔了吧哈哈哈哈哈……”
卯时朝瞑冉冉东升，日光从寺庙的破洞四面八方漏进来。
漫天白雪幻化成冲天火光，已经多年未曾开口的阿娘死死掐住柳知瑾的肩膀，歇斯底里对她吼叫：
“一定要保住你兄长，不然我死也不会瞑目！”
柳知瑾从梦中惊醒，刺眼的日光扎在眼上，下意识抬手去遮，手掌措不及防刮过石板地。
嘶……
昨日长成的血痂再次撕裂了。
一阵刺痛麻过全身……
早知是梦……
为何阿爹执意攀附京中高官？为何兄长放弃世人眼中的大好前程？为何阿娘从邙山回来再未开口再未笑过？为何卦象句句相反？
脑中思绪万千，却如乱麻交织。
大概是相似的缠枝海棠绣勾起了往事。
嘉和三十八年，那时她无论如何用力，迷雾拨不开，如今看来当真是事事都有先兆。
柳知瑾呆坐了良久，慢慢缓过神来，费力爬到更高点的位置。
这座破庙位于半山腰上，距离官道还有些距离，再往上走一点往北，可以看到凤阳城的全貌。
越过连绵起伏的高山，往南近旧都的官道之上，行人只见高头宝马疾驰而过，速度之快只将骑马之人拉成一道虚影。
杨贞二人直入旧都，进了一间茶馆。
那茶馆开在闹市角落里并不打眼，茶馆小厮与霜辉对视一眼，并不多言，立刻领二人到楼上雅间。
上了茶，小厮便关门，在外守着。
霜辉推开窗，这个方向正好可以看到对面院中的全貌。
一棵巨木槐树长于院中，枝丫隐隐盖住小院，树干足有四人环抱都围不住的样子。好在此时深秋，若是枝叶繁茂时，怕是整个院子都隐于其下，难见其貌。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院中竟无人走动。
霜辉抱着剑靠在窗边，问道“进去探探？”
话音刚落下，一支羽箭飞速穿过窗口，擦过霜辉右肩，死死钉在墙壁之上，势如破竹。
霜辉愣了一瞬，迅速回过神，拔下羽箭，取下绑在箭杆上的东西递给杨贞，眼睛却始终没离开箭镞。
杨贞取出夹带的纸张，上面只龙飞凤舞留下三个字：
得月楼
写的常人难以辨认，杨贞却只一眼就认出了，只因写这字的人他太熟悉。
霜辉摸着那箭镞，拍了拍肩膀仍心有余悸，叹道：“摸上去纹路繁复，这是官制花鸟镞？这东西做工精美，造价不菲啊……”心里却又暗暗骂道，不过是个实打实的花把式！
习武之人向来对这类只能看的花架子都是嗤之以鼻的，看来对面的人是不太讲究的。
“他行事作风一贯如此”
杨贞的语气甚是不悦，面上却未沾分毫颜色。
得月楼位于旧都城北春回坊，茶馆在城南，其间相隔数里。不知道他如此周折又是为了什么，但眼前的问题至少需得他这个引路人来剖开全局。
二人不再耽搁，即刻奔春回坊而去。
从破庙下山后，柳知瑾时刻绷紧一根弦，直至混在流民之中，进入凤阳城内才稍稍放松下来。
正想靠在墙边缓口气，却见人群纷纷涌向一处，打听才知道是有当地富绅在向难民布施。
柳知瑾听了后，卸掉疲累，提上一口气挤在人群中。只是难民实在太多，人人都唯恐慢一步就要继续挨饿，个个使出浑身解数往前挤。
只要她还活着，便可再见兄长。
心中这样想，身上便又多了一份力，攥足了往前挤过去，胸腔都要被前后压过的人流挤的碎掉。
耗尽气力要抓住馒头的刹那，脑袋却愈发沉重，身体如同烂泥不受控制向后倒去，眼前骤然漆黑一片，渐渐没了意识。
如果柳知瑾没有记错的话，那时当是嘉和二十七年。
阿娘把她拉到房中，万分谨慎对带她的妈妈讲，家中到了贵人，命人将她狠狠梳洗打扮了一番，带到了内厅。
她很疑惑，阿娘为何这样慌张？
她替自己整理衣衫时，手在发抖。
可等她见到了那人，他明明满头华发，须长至颈，有些神似堂中挂的神像。端然坐于堂上，时不时侧颈轻声同阿爹交谈，格外和善的模样。
他一身素布常服，看上去比阿爹还要穷，为什么是贵人呢？
倒是他身边带着的小公子，衣饰华贵，头上的白玉簪子造型格外别致，她在长洲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簪子。
她一时看的出神，阿娘在身后措不及防摁着她趴在地上，行了个极其别扭的大礼。
她起身后便脱手跑到阿爹身边，悄声问道：“爹爹，阿娘说先生是贵人，先生贵在哪里呢？”
阿爹并未解答她的疑惑，而是有些惶恐的朝那人深深一揖。
那人听到了却不介意的摆摆手，笑的亲善对她问道：“为何这样问？”
柳知瑾思考了片刻，高声回道：“阿游娘亲说珠玉满身，人有权势而贵。可……先生并没有珠玉，先生是有权势吗？什么是权势？”
“无知！”
阿爹厉声呵斥，吓得柳知瑾周身一震，顾不得阿娘刚才再三叮嘱的礼教，慌忙躲到那先生身后，紧紧揪着他的衣角。
阿爹再一次朝先生深深作揖：“大人勿怪”
先生阻住了阿爹要捉他的步伐，笑道：“无妨，她年岁尚小，自然对一切未知都有千问”
先生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柳知瑾对此颇有得意。
而后，又听先生徐徐道：“但，圣人有云，蒙以养正，圣功也。万物启蒙，此事重中之重万不可轻视”
那日之后，柳知瑾便随兄长一同入了先生府邸，做了他的学生。
也是在那日，她第一次见到彼时还不太会冷脸的杨贞。
那年春日，江南总多雨，整日都将青砖黛瓦罩在烟雨轻纱之中，万物都似起了一层雾，叫来人看不清，困者道不明。
院中那棵海棠比往年开的都要旺盛，叠葩重萼，娇艳花骨朵开到极致。
春雨过后，晶莹剔透，春风一过枝条摇曳。
柳知瑾孤身立于院中，鼻吸之间满是盈盈香气。
恍然间听见有人唤，柳知瑾……
她很少能听到有人用如此周正的官话叫自己全名，声音温润连带着这几个字都增了几分雅气。
那人不知是何时负手立于海棠树下，繁花遮住他的身影，恰时春风又起，落下细密烟雨黏连成丝，海棠枝条摇晃，光线穿插，影影绰绰。
待柳知瑾拨开重重云雾上前却又不见踪迹，只瞧见那人青色衣衫随风翩飞，衣摆之上的缠枝海棠争相活了过来。
眼前的景色随着海棠花散不断变换。
晃眼间—柳知瑾已置身于宾客满堂的前厅。
大家口中都道着恭贺的话语，还未缓过神来，
有婢子步履匆匆来禀：“上清观道长下山恭贺”
原来是及笄礼当日！
先帝崇道，凡事必经斋醮祈祷，内容自祈雨雪、平旱涝、祛病除灾以至求嗣延年几乎无所不求。上至百官下及白丁，无一不效仿，道教形象也日渐神化。
传闻这上清观中的道人，有一绝门功法能够断人气运，定人生死。
可生死天定，违背规则必会受上天谴责，因而往往数万人中才能凭机缘得大师一卦。
看不清前路时，往往寄希望于神佛，总笃信自己便是那个千万人中的机缘。
因而上清观终年香火旺盛，善男信女不绝。
那一年，宫中多次盛请也未曾下山的无垢道长，出现在距上清观千里之外的长洲县为一女子赐字，留祝词。
众人皆哗然。
“这柳家当真如此好运气，先是攀上了京中高官的亲事，这又得仙人祝词”
“好运气？怕是不见得吧，真是如此好运气为何长子年经轻轻连中两元却弃了大好前程转头去做了个狗屁逍遥散仙？怕是疯魔了吧哈哈哈哈哈……”
卯时朝瞑冉冉东升，日光从寺庙的破洞四面八方漏进来。
漫天白雪幻化成冲天火光，已经多年未曾开口的阿娘死死掐住柳知瑾的肩膀，歇斯底里对她吼叫：
“一定要保住你兄长，不然我死也不会瞑目！”
柳知瑾从梦中惊醒，刺眼的日光扎在眼上，下意识抬手去遮，手掌措不及防刮过石板地。
嘶……
昨日长成的血痂再次撕裂了。
一阵刺痛麻过全身……
早知是梦……
为何阿爹执意攀附京中高官？为何兄长放弃世人眼中的大好前程？为何阿娘从邙山回来再未开口再未笑过？为何卦象句句相反？
脑中思绪万千，却如乱麻交织。
大概是相似的缠枝海棠绣勾起了往事。
嘉和三十八年，那时她无论如何用力，迷雾拨不开，如今看来当真是事事都有先兆。
柳知瑾呆坐了良久，慢慢缓过神来，费力爬到更高点的位置。
这座破庙位于半山腰上，距离官道还有些距离，再往上走一点往北，可以看到凤阳城的全貌。
越过连绵起伏的高山，往南近旧都的官道之上，行人只见高头宝马疾驰而过，速度之快只将骑马之人拉成一道虚影。
杨贞二人直入旧都，进了一间茶馆。
那茶馆开在闹市角落里并不打眼，茶馆小厮与霜辉对视一眼，并不多言，立刻领二人到楼上雅间。
上了茶，小厮便关门，在外守着。
霜辉推开窗，这个方向正好可以看到对面院中的全貌。
一棵巨木槐树长于院中，枝丫隐隐盖住小院，树干足有四人环抱都围不住的样子。好在此时深秋，若是枝叶繁茂时，怕是整个院子都隐于其下，难见其貌。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院中竟无人走动。
霜辉抱着剑靠在窗边，问道“进去探探？”
话音刚落下，一支羽箭飞速穿过窗口，擦过霜辉右肩，死死钉在墙壁之上，势如破竹。
霜辉愣了一瞬，迅速回过神，拔下羽箭，取下绑在箭杆上的东西递给杨贞，眼睛却始终没离开箭镞。
杨贞取出夹带的纸张，上面只龙飞凤舞留下三个字：
得月楼
写的常人难以辨认，杨贞却只一眼就认出了，只因写这字的人他太熟悉。
霜辉摸着那箭镞，拍了拍肩膀仍心有余悸，叹道：“摸上去纹路繁复，这是官制花鸟镞？这东西做工精美，造价不菲啊……”心里却又暗暗骂道，不过是个实打实的花把式！
习武之人向来对这类只能看的花架子都是嗤之以鼻的，看来对面的人是不太讲究的。
“他行事作风一贯如此”
杨贞的语气甚是不悦，面上却未沾分毫颜色。
得月楼位于旧都城北春回坊，茶馆在城南，其间相隔数里。不知道他如此周折又是为了什么，但眼前的问题至少需得他这个引路人来剖开全局。
二人不再耽搁，即刻奔春回坊而去。
从破庙下山后，柳知瑾时刻绷紧一根弦，直至混在流民之中，进入凤阳城内才稍稍放松下来。
正想靠在墙边缓口气，却见人群纷纷涌向一处，打听才知道是有当地富绅在向难民布施。
柳知瑾听了后，卸掉疲累，提上一口气挤在人群中。只是难民实在太多，人人都唯恐慢一步就要继续挨饿，个个使出浑身解数往前挤。
只要她还活着，便可再见兄长。
心中这样想，身上便又多了一份力，攥足了往前挤过去，胸腔都要被前后压过的人流挤的碎掉。
耗尽气力要抓住馒头的刹那，脑袋却愈发沉重，身体如同烂泥不受控制向后倒去，眼前骤然漆黑一片，渐渐没了意识。
如果柳知瑾没有记错的话，那时当是嘉和二十七年。
阿娘把她拉到房中，万分谨慎对带她的妈妈讲，家中到了贵人，命人将她狠狠梳洗打扮了一番，带到了内厅。
她很疑惑，阿娘为何这样慌张？
她替自己整理衣衫时，手在发抖。
可等她见到了那人，他明明满头华发，须长至颈，有些神似堂中挂的神像。端然坐于堂上，时不时侧颈轻声同阿爹交谈，格外和善的模样。
他一身素布常服，看上去比阿爹还要穷，为什么是贵人呢？
倒是他身边带着的小公子，衣饰华贵，头上的白玉簪子造型格外别致，她在长洲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簪子。
她一时看的出神，阿娘在身后措不及防摁着她趴在地上，行了个极其别扭的大礼。
她起身后便脱手跑到阿爹身边，悄声问道：“爹爹，阿娘说先生是贵人，先生贵在哪里呢？”
阿爹并未解答她的疑惑，而是有些惶恐的朝那人深深一揖。
那人听到了却不介意的摆摆手，笑的亲善对她问道：“为何这样问？”
柳知瑾思考了片刻，高声回道：“阿游娘亲说珠玉满身，人有权势而贵。可……先生并没有珠玉，先生是有权势吗？什么是权势？”
“无知！”
阿爹厉声呵斥，吓得柳知瑾周身一震，顾不得阿娘刚才再三叮嘱的礼教，慌忙躲到那先生身后，紧紧揪着他的衣角。
阿爹再一次朝先生深深作揖：“大人勿怪”
先生阻住了阿爹要捉他的步伐，笑道：“无妨，她年岁尚小，自然对一切未知都有千问”
先生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柳知瑾对此颇有得意。
而后，又听先生徐徐道：“但，圣人有云，蒙以养正，圣功也。万物启蒙，此事重中之重万不可轻视”
那日之后，柳知瑾便随兄长一同入了先生府邸，做了他的学生。
也是在那日，她第一次见到彼时还不太会冷脸的杨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