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祸上身
尚书府这处，来的时候多了，便连里头值守的侍卫什么模样，都能记得一清二楚。
每回沈淮川带她过来，这些侍卫便都识趣地背过身。这回也是。沈淮川牵着她进去，她偏不乖乖跟人走，非要巴巴地瞧值守侍卫换了没有。
手被前头人牵着，头却伸得老远，凑在侍卫盔甲之侧，歪着头挨个看过去才算完。
沈淮川见她不肯再往前走，倒也没催她，只缓下脚步，不时看她两眼。
走走停停，终于进了书房的门。
尚书府书房设于静谧之处，夜里更是寂静异常。屋外树枝影影绰绰地映在书房门上，沈淮川随手燃了支蜡烛，屋内这才又了些许光亮。
沈淮川走到书桌边，刚欲拿出封信递给她，便发觉后背被一片温热抵住。他愣了愣，眼瞧着他腰间缓缓环上一双手。
他脊背一僵，压下心中悸动，沉声道：“怎么了？”
隋意默然，只将脸颊靠在他背上，阖着眼不说话。
沈淮川在她指尖捏了两下，又扶着她的肩将她转过身来，拥在怀里。
隋意顺势倚在他怀里，又听那人在她耳畔轻轻开口：“这是受什么委屈了？”
耳尖倏地被烧了一下，眉心飞快地皱了一瞬，隋意被这话烫得差点要演不下去，环在他腰间的手都紧了紧，半晌只听他带着笑意的话再度撞进她耳中。
“要不怎么这样急着投怀送抱？”
隋意笑了笑，闷闷开口道：“我知道我向来是你豢养的小玩意儿，挥之即来，招之即去，主动权从来都在你。”
沈淮川听她这般说，先是愣了一下，心道也不知是谁对谁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随即又伸手在她背上轻抚，倒也乐意陪她接着演：“然后呢？”
隋意撇嘴，将头埋在他胸膛，隔了会儿才道：“尉迟祺这人，嚣张跋扈。今儿在坤宁宫前，我差点被他掐死。”
书房中静默了一阵儿，隋意等不到沈淮川开口也不急，看不到他双眼，猜不透他此刻心绪，便只好又贴近了几分他胸膛。
暖色烛火映在书房中相拥的身影上，像是一别多日的有情人在耳语。
可隋意却知道，他们紧紧靠在一起的不过是身体，而不是心。唯有将耳朵贴得近些、再近些，才能依稀自那心跳之中触及他的真心。
好一会儿，沈淮川才低低地笑了两声，连着胸腔，震得隋意耳畔发烫。
“那你想要我怎么做？”
隋意却不答，只抬眼问他：“二公子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语调缱绻、眼波流转。
沈淮川看得懂她眼里的东西是什么，唇瓣张了张，想要说些什么，却先被隋意垫着脚尖、以吻抵住。
隋意仰着头，嘴唇覆在他温热的唇瓣上游移。吻够了、想要退开，唇瓣分离，刹那却只觉后脑被人扣住，汹涌强势的吻重逢而来。
未几她只觉呼吸不畅，抓着沈淮川衣裳想要他松开。偏偏那人不依不饶，手扶住她后脑，施了七分力气，趁着她张口呼吸的瞬间，舌尖便闯了进来。
撕咬、缠绵、平息、温存。
“算了，二公子......”隋意额头抵在他肩上，喘息道：“我不想知道了。”
沈淮川颔首，并未多言，示意她接着说。
“我想你，杀了他。”
轻飘飘地三个字，出口时柔柔弱弱，其中狠辣之意却是毫不含糊。
沈淮川闻言，不知想起什么，又笑了两声，只道：“现在还不行，换一个。”
隋意手上用力，用了些力气挣开他怀抱，又摇摇头：“既如此，我也没什么所求了。”
沈淮川只道她气恼，应了一声，转而问她道：“近日太忙，也没空去看你，司珍寺诸事可还顺利？”
借着烛火，隋意微微仰头，这才看清沈淮川的脸。他面上几许疲惫并非伪装，只是私铸铜币一案结案不久，不知道此番又是什么大案才能牵动沈淮川这尊大佛。
“只要有心，谈何忙碌。”
“隋主簿这是在怪我探望不勤了？”
“我哪儿敢怪二公子。”隋意话末的语调微微拖长，像是带着钩子，指尖也不安分地点在沈淮川左肩上：“那二公子最近在忙些什么？可否告诉我？”
隋意又在他肩头点了几下，欲将指尖撤回去：“若是什么关乎朝局百姓的大事、不便告诉我的便也算了。”
沈淮川猛地捉住她指尖，攥在掌心，强势之意尽显，不容她逃离：“圣上下旨召齐王回京，一应事宜，圣上交由我来看顾。此事颇为繁杂，皇子应召入京，规矩本就不少。况且齐王曾已谋逆罪名下狱，此番回京，想堵住悠悠众口，并非易事。”
齐王回京，又是齐王回京。
隋意眉头一皱，那句“圣上如何能允准他回京”尚未出口，沈淮川便像是明了她心意一般，接着解释道：“皇后母家尉迟氏拥兵自重，太子一党如日中天。当年纪氏擅权之祸历历在目，圣上这才引齐王回京制衡。”
隋意张了张口，未能说出话来。
沈淮川此言一出，倒叫隋意明白过来好些事。
怪不得沈淮川见她第一面便问她“可愿入局”；怪不得他曾说“眼下是为郗珍珠翻案最好的机会”；怪不得醉歌楼一行沈淮川多日不准她离开尚书府——
原是她早在数十年前、被郗珍珠收养的那一年，便早已一脚踏入了长安棋局。
哪怕她并不知晓、也并不想踏入这是非之处。
听沈淮川话中之意，此番齐王回京乃圣上之意，使其能与东宫抗衡、互相牵制。可齐王却因郗珍珠旧案被贬，若想清清白白回到朝廷，头一等大事便是替郗珍珠平反。若能在此时、由隋意这个徒弟替恩师翻案，齐王这重入朝局之由，也能更顺理成章。
故而太子一党欲杀她，而齐王一党想保她。
“那你呢？你保下我......是想做什么？”隋意蓦地抬眼，看向沈淮川，毫不掩饰眉宇之间的窥探与好奇：“难不成只是为了搅乱这朝局？又或者是......“
“想染指储君之位？”
待她悠悠说完，嘴唇才被沈淮川迟来的手指抵住，示意她噤声。
“隔墙有耳的道理，”沈淮川凑在她耳边，轻声道：“隋主簿还要我再教你吗？”
他虽这般说着，却毫不似害怕隔墙有耳的模样。
隋意没再动作，心下已然有了判断。
沈淮川将她指尖放开，转身拿了方才便想给她的那一纸信：“打开看看。”
那信封已被人撕开，里头装着的东西隋意并不陌生，正是她先前带在耳上的铜钱坠。
这铜钱乃是她刚到扬州那阵儿随手穿的。铜钱下穿玉髓，又坠了青色流苏，本意不过是讨个财源广进的好彩头。后来琳琅阁人人都看熟了这铜钱坠，隋意便将此物作为与琳琅阁往来书信的信物。
可眼下这情形，信件被人拆开，可信物又未被拿走——
隋意连忙展开那封信。
“京中有人前往闹事，尉迟氏手下商会买下扬州及周边全部黄铜供应。望意知悉，于长安事事当心。”
信中字迹她并不陌生，正是琳琅阁的二当家陆灵。他二人相识数年，陆灵亦知她此番上京所谓何事，若非要事，必不会拿着铜钱坠寄封信来。
可......
隋意拿着信的手一顿，看向沈淮川道：“这信为何会在你这儿？”
按说里头附着铜钱坠的书信尤为重要，会由暗探连夜寻到隋意所在之处，并亲自将书信交给她。而若书信落在了他人手上，则正说明......
暗探已死。
“这信被尉迟祺的人截下了。”沈淮川顿了顿，指着那铜钱坠，又道：“我见此物眼熟，便让人从尉迟祺那儿拿回来了。”
拿回来、抢回来、偷回来还是要回来，已经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先前隋意猜测林少卿与尉迟祺联手，在公主嫁妆一事上发难于她，眼下已有了证据。
沈淮川眼瞧着今夜隋意眉头第三次紧蹙，问道：“你怎么想？”
隋意随手将那信置于火上烧了，手里仍捏着铜钱坠，摩挲之间带上了狠意，出口的话却依旧沉着：“需得明日去过司珍寺后再下定论。”
——
惴惴不安。
隋意一直觉得这事儿不大。无论尉迟祺与林俞弦究竟要如何对付她，如今都已经暴露，威胁定不似他二人还在暗处时那般强劲。
可不知为何，她总是觉着惴惴不安。
故而沈淮川说要与她一道去司珍寺时，她并未拒绝。被人骗上了贼船才想起司珍寺那些人与沈淮川并不对付，眼下只能期盼他们今日无事别往她身边凑。至于本就在她身边的的吴寺丞，倒是对沈淮川的敌意没有那般大，只是——
这事怪隋意自己，她先前随口跟吴寺丞说的那句“他是我养在京城的外室”简直像是个炸药桶，不知哪日遇着沈淮川便会当众炸了。
车轮碾过长街的砖石，“吱呀”之声不绝于耳。不一会儿，马儿嘶鸣之声响起，隋意撩开帘子一看，已然是到了司珍寺门前。
今儿个来的早，司珍寺门前只有侍卫仍风雪无阻地值守着。到底是沈淮川面子大些，侍卫朝他问了个好便将二人放了进去。
“还是我们沈尚书面子大，若是换了我开口求他们做事，十天半个月都不会有人答理。”
沈淮川与隋意并肩，听出她话中阴阳怪气也不恼，淡笑道：“昨日问你司珍寺诸事可还顺利，并非是客套，而是我想知道你的近况。不过眼下看来也不必问了，想来......也并非那般顺利。”
隋意闻言眉头一挑：“那怪谁？”
沈淮川从善如流：“怪我。”
隋意轻哼一声：“你也知道。”而后推开门，走向一旁盛着卷轴的架子翻找起来。
沈淮川没再应她，自顾自地在隋意平日里坐的软椅上坐下，而后拄着头问她道：“在找什么？”
隋意看也不看他一眼：“没找什么，在收拾东西。”
“收拾东西做什么？”
“一会儿要是有人来寻我，你就进到这书架之后的柜子里躲着。”隋意拍了拍手上的灰，又道
沈淮川不解：“我躲什么？”
隋意走到他身边，眯着眼歪头一笑，狡黠道：“不躲也行，二公子。”
未几，她又可怜兮兮地补了一句：“我这不是怕沈尚书尚不想让司珍寺众人知晓你我二人的关系。”
说罢，隋意又装模作样的抽噎了两声，本还想等沈淮川问一句“那你我是什么关系？”，哪知这人闻言又阖上了眼、不说话了。隋意瞥他一眼，也懒得理他，顺手找了卷书翻着。
指尖不停动着，脑中所思所想却已被搅乱，和这书没有丝毫干系——
尉迟祺究竟要做什么？买走扬州界内全部黄铜总不会是要放在家里镇宅罢——黄铜又没有金子值钱，也就铸币之时能用上些。
铸币？
隋意直觉要抓住什么，不等她反应过来，此间大门便被人敲响。
纷乱思绪骤然被打断，她下意识看了眼沈淮川，只见这人事不关己似的，仍在软椅上阖眼假寐。
隋意撇撇嘴，朝门外扬声问道：“谁？”
“是我！吴常！”
隋意也没替他开门，只将门开了道缝，问他道：“怎么？吴寺丞这一大早就过来探望我，可是有事？”
吴寺丞上下打量了下这门缝，疑惑道：“怎么？这是不方便我进去？”
“吴寺丞有话直说便是。”
吴寺丞倒也不好奇、没再细细盘问，只道：“我记得......咱们是昨日方才找了京中皇商打制嫁妆？”
“是啊，怎么，又出了岔子？”
吴寺丞摇摇头：“你出来瞧瞧，那皇商今儿便已经把东西做出来了。”
这本该是件好事，毕竟大婚在即，嫁妆之事也已燃眉。
可再快也不该这般快。
隋意眉头一皱：“我去瞧瞧。”
说罢，她将门推开，吴寺丞脖颈一歪，便瞧见了里头情景。
“沈......沈尚书？”
好在吴寺丞这话声量不大，隋意见状立刻将门阖了个严实，又将手指竖在唇边示意他噤声。
吴寺丞立刻来了劲，压低声音道：“难不成是私会？”
隋意不想理他，一边哼哼唧唧地敷衍了两句，一边正欲走去瞧瞧皇商送来的东西。
腿还没迈出去两步，耳边便闯入内侍尖锐而急促的声音：
“圣上驾到——”
当今圣上执政廉明，亲至司珍寺并非是什么稀罕事。只是......往常圣上御驾九寺前，会提前三日至半月通传，令诸官员提前准备接驾。
可今日怎的......就这般过来了？
衣角被人扯了扯，只见司珍寺院中已乌泱泱地跪倒了一片，隋意这才反应过来要跪迎圣上。
皇帝话中还带着些急促，又上前两步亲自扶起前来接驾的司珍寺卿：“爱卿快快请起，先前不是说了见朕不必见礼，怎么又跪了？”
寺卿拄着杖，头发花白，一副耄耋老人的模样，开口的声音也苍老异常：“礼不可废，老臣万不可逾矩。”
皇帝颔首，这才又道：“诸位爱卿平身罢。”
隋意这才起身，还尚低着头，只觉皇帝视线轻扫过她，又沉声问了一句：“尉迟侍郎，朕还不知你状告所为何事？”
隋意闻言，蓦地抬头。
只见尉迟祺一袭绯色官服，头顶乌纱，眼底挂着嘲讽笑意，正狐假虎威地站在皇帝身后。
隋意莫名一颤，只觉山雨欲来。
皇帝话音刚落，尉迟祺便自皇帝身后走出，恭敬地跪下，朗声道：“臣欲状告司珍寺主簿隋意贪得无厌、唯利是图，弃圣恩于不顾，竟敢以赝金充于公主嫁礼之中。”
赝金。
隋意瞥向门外陈着的十九箱嫁礼，立即明白过来尉迟祺这一手栽赃。
只是他既有如此把握、敢状告圣上，必定已与那皇商勾结——
那十九箱嫁礼之中，大抵已全部被人替换成赝金首饰。
局面不利，但尚有转机。隋意压下心中不安，还不等皇帝开口，便立刻反驳道：“我领天家俸禄、为圣上做事。下官不知尉迟侍郎为何污蔑于我，只想请问尉迟侍郎，下官何必冒着此等风险，将嫁礼金饰替换成赝金？下官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掷地有声。
尉迟祺瞥她一眼，毫不慌张，长袖一挥便见身旁小厮呈了个物件儿上前。未几，只听尉迟祺又一回开口：
“隋氏背靠扬州琳琅阁，自扬州采买黄铜，又将黄铜拿去皇商打制首饰，私藏下原本的黄金以从中获利。隋氏贪心不足、罪大恶极，请圣上将罪。”
皇帝拿起尉迟祺呈上的收据，仔细看了两眼，又甩到隋意面前，沉声问道：“隋主簿可还有话要说？”
隋意拿起那张纸看了两眼。这收据就是琳琅阁收据，并非造假，她认得出。难不成琳琅阁之中也有人投靠了尉迟祺？
时间紧迫，她没空往下想、也不敢再往下想。她手中紧握着那张收据，微微颤着，辩驳却是苍白无力：“臣......并没有要这般做的理由，此收据乃是假的，请圣上明鉴。”
吴寺丞附和：“隋主簿自进入司珍寺以来一直忧国奉公、兢兢业业，我等都看在眼里。她必不会作出这样的事。”
尉迟祺轻蔑一笑，打断吴寺丞道：“叫人打开那箱子让寺卿大人瞧一瞧便能知道，里头到底是赝金还是真金。”
他又将目光转向吴寺丞，咄咄逼人道：“倒是这位大人，一直在为隋氏辩驳。怎么？难不成这赝金嫁礼之事，也有你几分功劳？”
吴寺丞没理，只是仍垂首跪在皇帝面前，震声道：“请圣上明鉴。”
隋意看了吴寺丞一眼，开了开口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能俯首跪着看向皇帝鞋尖，只等着皇上下令——尉迟祺此计漏洞百出，皇帝不会看不出。
她心中狂跳，等了半晌，却只等来了皇帝一句：“打开罢，隋主簿。今日司珍寺卿也在此，若里头并非赝金，自能证你清白。”
隋意闻言，目光在皇帝与尉迟祺身上逡巡，最终又落在宫外皇商方才送来的那十九箱东西上。打开与否，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里头的东西都是实打实的赝品——
此事她清楚、尉迟祺清楚、皇上更清楚。
是她轻敌。
隋意阖了阖眼，近乎空洞地怆然一笑。先是借林俞弦之手让她在司珍寺之中孤立无援，再领尉迟氏商会拒绝她打制嫁礼之请，叫她心中急迫、忙去寻求新的出路。于是隋意顺理成章寻得皇商，而皇商看似应下她这请求，实际早已与尉迟祺暗中勾结，造好赝金嫁礼，只待此日——
尉迟祺这步棋走得看似漏洞百出，实则步步紧逼、叫她避无可避，最终打在她七寸之上。
原来，自始至终都是一场——
阳谋。
隋意攥紧拳头，脑中飞速想着破局之法，可一切皆是徒劳。况且，如今再沉默下去，皇上只会将此刻沉默当做她困兽犹斗的纠缠。
她长出了一口气，这才发觉，呼吸之间不知何时都带上了颤抖之意。
“开罢。”隋意听到自己说：“嫁礼方才打制好，我倒也想瞧瞧，里头是真金还是赝金。”
她话音刚落，十几个御前侍卫便已站至箱前，挨个掀起木箱。
“吱呀——”
“吱呀——”
“吱呀——”
......
新木开箱之时，往往都能听到木条相互挤压摩擦的声音。
而此刻的每一声，似乎都落在隋意身上，正肆意地凌迟她的血肉。
隋意瞥了眼那满箱的“黄金”，只一眼，她就知道，那些东西不过是刷了金粉的铜，更不必提比她多活了几十年的司珍寺卿——
“回圣上的话，老臣......老臣......”
寺卿将头埋得更低，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你说便是，朕赦你无罪。”
“老臣不敢。”寺卿又一回开口：“老臣管教司珍寺无方，竟叫公主嫁礼之中两次混入赝金，请圣上赐罪——”
寺卿苍老的话音掷地有声，一字一句落入隋意耳中。
她未曾反驳，只麻木地跪在地上。脸上忽而被几点凉意打湿，过了几许，隋意方才缓缓抬起头——
落雪了。
每回沈淮川带她过来，这些侍卫便都识趣地背过身。这回也是。沈淮川牵着她进去，她偏不乖乖跟人走，非要巴巴地瞧值守侍卫换了没有。
手被前头人牵着，头却伸得老远，凑在侍卫盔甲之侧，歪着头挨个看过去才算完。
沈淮川见她不肯再往前走，倒也没催她，只缓下脚步，不时看她两眼。
走走停停，终于进了书房的门。
尚书府书房设于静谧之处，夜里更是寂静异常。屋外树枝影影绰绰地映在书房门上，沈淮川随手燃了支蜡烛，屋内这才又了些许光亮。
沈淮川走到书桌边，刚欲拿出封信递给她，便发觉后背被一片温热抵住。他愣了愣，眼瞧着他腰间缓缓环上一双手。
他脊背一僵，压下心中悸动，沉声道：“怎么了？”
隋意默然，只将脸颊靠在他背上，阖着眼不说话。
沈淮川在她指尖捏了两下，又扶着她的肩将她转过身来，拥在怀里。
隋意顺势倚在他怀里，又听那人在她耳畔轻轻开口：“这是受什么委屈了？”
耳尖倏地被烧了一下，眉心飞快地皱了一瞬，隋意被这话烫得差点要演不下去，环在他腰间的手都紧了紧，半晌只听他带着笑意的话再度撞进她耳中。
“要不怎么这样急着投怀送抱？”
隋意笑了笑，闷闷开口道：“我知道我向来是你豢养的小玩意儿，挥之即来，招之即去，主动权从来都在你。”
沈淮川听她这般说，先是愣了一下，心道也不知是谁对谁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随即又伸手在她背上轻抚，倒也乐意陪她接着演：“然后呢？”
隋意撇嘴，将头埋在他胸膛，隔了会儿才道：“尉迟祺这人，嚣张跋扈。今儿在坤宁宫前，我差点被他掐死。”
书房中静默了一阵儿，隋意等不到沈淮川开口也不急，看不到他双眼，猜不透他此刻心绪，便只好又贴近了几分他胸膛。
暖色烛火映在书房中相拥的身影上，像是一别多日的有情人在耳语。
可隋意却知道，他们紧紧靠在一起的不过是身体，而不是心。唯有将耳朵贴得近些、再近些，才能依稀自那心跳之中触及他的真心。
好一会儿，沈淮川才低低地笑了两声，连着胸腔，震得隋意耳畔发烫。
“那你想要我怎么做？”
隋意却不答，只抬眼问他：“二公子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语调缱绻、眼波流转。
沈淮川看得懂她眼里的东西是什么，唇瓣张了张，想要说些什么，却先被隋意垫着脚尖、以吻抵住。
隋意仰着头，嘴唇覆在他温热的唇瓣上游移。吻够了、想要退开，唇瓣分离，刹那却只觉后脑被人扣住，汹涌强势的吻重逢而来。
未几她只觉呼吸不畅，抓着沈淮川衣裳想要他松开。偏偏那人不依不饶，手扶住她后脑，施了七分力气，趁着她张口呼吸的瞬间，舌尖便闯了进来。
撕咬、缠绵、平息、温存。
“算了，二公子......”隋意额头抵在他肩上，喘息道：“我不想知道了。”
沈淮川颔首，并未多言，示意她接着说。
“我想你，杀了他。”
轻飘飘地三个字，出口时柔柔弱弱，其中狠辣之意却是毫不含糊。
沈淮川闻言，不知想起什么，又笑了两声，只道：“现在还不行，换一个。”
隋意手上用力，用了些力气挣开他怀抱，又摇摇头：“既如此，我也没什么所求了。”
沈淮川只道她气恼，应了一声，转而问她道：“近日太忙，也没空去看你，司珍寺诸事可还顺利？”
借着烛火，隋意微微仰头，这才看清沈淮川的脸。他面上几许疲惫并非伪装，只是私铸铜币一案结案不久，不知道此番又是什么大案才能牵动沈淮川这尊大佛。
“只要有心，谈何忙碌。”
“隋主簿这是在怪我探望不勤了？”
“我哪儿敢怪二公子。”隋意话末的语调微微拖长，像是带着钩子，指尖也不安分地点在沈淮川左肩上：“那二公子最近在忙些什么？可否告诉我？”
隋意又在他肩头点了几下，欲将指尖撤回去：“若是什么关乎朝局百姓的大事、不便告诉我的便也算了。”
沈淮川猛地捉住她指尖，攥在掌心，强势之意尽显，不容她逃离：“圣上下旨召齐王回京，一应事宜，圣上交由我来看顾。此事颇为繁杂，皇子应召入京，规矩本就不少。况且齐王曾已谋逆罪名下狱，此番回京，想堵住悠悠众口，并非易事。”
齐王回京，又是齐王回京。
隋意眉头一皱，那句“圣上如何能允准他回京”尚未出口，沈淮川便像是明了她心意一般，接着解释道：“皇后母家尉迟氏拥兵自重，太子一党如日中天。当年纪氏擅权之祸历历在目，圣上这才引齐王回京制衡。”
隋意张了张口，未能说出话来。
沈淮川此言一出，倒叫隋意明白过来好些事。
怪不得沈淮川见她第一面便问她“可愿入局”；怪不得他曾说“眼下是为郗珍珠翻案最好的机会”；怪不得醉歌楼一行沈淮川多日不准她离开尚书府——
原是她早在数十年前、被郗珍珠收养的那一年，便早已一脚踏入了长安棋局。
哪怕她并不知晓、也并不想踏入这是非之处。
听沈淮川话中之意，此番齐王回京乃圣上之意，使其能与东宫抗衡、互相牵制。可齐王却因郗珍珠旧案被贬，若想清清白白回到朝廷，头一等大事便是替郗珍珠平反。若能在此时、由隋意这个徒弟替恩师翻案，齐王这重入朝局之由，也能更顺理成章。
故而太子一党欲杀她，而齐王一党想保她。
“那你呢？你保下我......是想做什么？”隋意蓦地抬眼，看向沈淮川，毫不掩饰眉宇之间的窥探与好奇：“难不成只是为了搅乱这朝局？又或者是......“
“想染指储君之位？”
待她悠悠说完，嘴唇才被沈淮川迟来的手指抵住，示意她噤声。
“隔墙有耳的道理，”沈淮川凑在她耳边，轻声道：“隋主簿还要我再教你吗？”
他虽这般说着，却毫不似害怕隔墙有耳的模样。
隋意没再动作，心下已然有了判断。
沈淮川将她指尖放开，转身拿了方才便想给她的那一纸信：“打开看看。”
那信封已被人撕开，里头装着的东西隋意并不陌生，正是她先前带在耳上的铜钱坠。
这铜钱乃是她刚到扬州那阵儿随手穿的。铜钱下穿玉髓，又坠了青色流苏，本意不过是讨个财源广进的好彩头。后来琳琅阁人人都看熟了这铜钱坠，隋意便将此物作为与琳琅阁往来书信的信物。
可眼下这情形，信件被人拆开，可信物又未被拿走——
隋意连忙展开那封信。
“京中有人前往闹事，尉迟氏手下商会买下扬州及周边全部黄铜供应。望意知悉，于长安事事当心。”
信中字迹她并不陌生，正是琳琅阁的二当家陆灵。他二人相识数年，陆灵亦知她此番上京所谓何事，若非要事，必不会拿着铜钱坠寄封信来。
可......
隋意拿着信的手一顿，看向沈淮川道：“这信为何会在你这儿？”
按说里头附着铜钱坠的书信尤为重要，会由暗探连夜寻到隋意所在之处，并亲自将书信交给她。而若书信落在了他人手上，则正说明......
暗探已死。
“这信被尉迟祺的人截下了。”沈淮川顿了顿，指着那铜钱坠，又道：“我见此物眼熟，便让人从尉迟祺那儿拿回来了。”
拿回来、抢回来、偷回来还是要回来，已经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先前隋意猜测林少卿与尉迟祺联手，在公主嫁妆一事上发难于她，眼下已有了证据。
沈淮川眼瞧着今夜隋意眉头第三次紧蹙，问道：“你怎么想？”
隋意随手将那信置于火上烧了，手里仍捏着铜钱坠，摩挲之间带上了狠意，出口的话却依旧沉着：“需得明日去过司珍寺后再下定论。”
——
惴惴不安。
隋意一直觉得这事儿不大。无论尉迟祺与林俞弦究竟要如何对付她，如今都已经暴露，威胁定不似他二人还在暗处时那般强劲。
可不知为何，她总是觉着惴惴不安。
故而沈淮川说要与她一道去司珍寺时，她并未拒绝。被人骗上了贼船才想起司珍寺那些人与沈淮川并不对付，眼下只能期盼他们今日无事别往她身边凑。至于本就在她身边的的吴寺丞，倒是对沈淮川的敌意没有那般大，只是——
这事怪隋意自己，她先前随口跟吴寺丞说的那句“他是我养在京城的外室”简直像是个炸药桶，不知哪日遇着沈淮川便会当众炸了。
车轮碾过长街的砖石，“吱呀”之声不绝于耳。不一会儿，马儿嘶鸣之声响起，隋意撩开帘子一看，已然是到了司珍寺门前。
今儿个来的早，司珍寺门前只有侍卫仍风雪无阻地值守着。到底是沈淮川面子大些，侍卫朝他问了个好便将二人放了进去。
“还是我们沈尚书面子大，若是换了我开口求他们做事，十天半个月都不会有人答理。”
沈淮川与隋意并肩，听出她话中阴阳怪气也不恼，淡笑道：“昨日问你司珍寺诸事可还顺利，并非是客套，而是我想知道你的近况。不过眼下看来也不必问了，想来......也并非那般顺利。”
隋意闻言眉头一挑：“那怪谁？”
沈淮川从善如流：“怪我。”
隋意轻哼一声：“你也知道。”而后推开门，走向一旁盛着卷轴的架子翻找起来。
沈淮川没再应她，自顾自地在隋意平日里坐的软椅上坐下，而后拄着头问她道：“在找什么？”
隋意看也不看他一眼：“没找什么，在收拾东西。”
“收拾东西做什么？”
“一会儿要是有人来寻我，你就进到这书架之后的柜子里躲着。”隋意拍了拍手上的灰，又道
沈淮川不解：“我躲什么？”
隋意走到他身边，眯着眼歪头一笑，狡黠道：“不躲也行，二公子。”
未几，她又可怜兮兮地补了一句：“我这不是怕沈尚书尚不想让司珍寺众人知晓你我二人的关系。”
说罢，隋意又装模作样的抽噎了两声，本还想等沈淮川问一句“那你我是什么关系？”，哪知这人闻言又阖上了眼、不说话了。隋意瞥他一眼，也懒得理他，顺手找了卷书翻着。
指尖不停动着，脑中所思所想却已被搅乱，和这书没有丝毫干系——
尉迟祺究竟要做什么？买走扬州界内全部黄铜总不会是要放在家里镇宅罢——黄铜又没有金子值钱，也就铸币之时能用上些。
铸币？
隋意直觉要抓住什么，不等她反应过来，此间大门便被人敲响。
纷乱思绪骤然被打断，她下意识看了眼沈淮川，只见这人事不关己似的，仍在软椅上阖眼假寐。
隋意撇撇嘴，朝门外扬声问道：“谁？”
“是我！吴常！”
隋意也没替他开门，只将门开了道缝，问他道：“怎么？吴寺丞这一大早就过来探望我，可是有事？”
吴寺丞上下打量了下这门缝，疑惑道：“怎么？这是不方便我进去？”
“吴寺丞有话直说便是。”
吴寺丞倒也不好奇、没再细细盘问，只道：“我记得......咱们是昨日方才找了京中皇商打制嫁妆？”
“是啊，怎么，又出了岔子？”
吴寺丞摇摇头：“你出来瞧瞧，那皇商今儿便已经把东西做出来了。”
这本该是件好事，毕竟大婚在即，嫁妆之事也已燃眉。
可再快也不该这般快。
隋意眉头一皱：“我去瞧瞧。”
说罢，她将门推开，吴寺丞脖颈一歪，便瞧见了里头情景。
“沈......沈尚书？”
好在吴寺丞这话声量不大，隋意见状立刻将门阖了个严实，又将手指竖在唇边示意他噤声。
吴寺丞立刻来了劲，压低声音道：“难不成是私会？”
隋意不想理他，一边哼哼唧唧地敷衍了两句，一边正欲走去瞧瞧皇商送来的东西。
腿还没迈出去两步，耳边便闯入内侍尖锐而急促的声音：
“圣上驾到——”
当今圣上执政廉明，亲至司珍寺并非是什么稀罕事。只是......往常圣上御驾九寺前，会提前三日至半月通传，令诸官员提前准备接驾。
可今日怎的......就这般过来了？
衣角被人扯了扯，只见司珍寺院中已乌泱泱地跪倒了一片，隋意这才反应过来要跪迎圣上。
皇帝话中还带着些急促，又上前两步亲自扶起前来接驾的司珍寺卿：“爱卿快快请起，先前不是说了见朕不必见礼，怎么又跪了？”
寺卿拄着杖，头发花白，一副耄耋老人的模样，开口的声音也苍老异常：“礼不可废，老臣万不可逾矩。”
皇帝颔首，这才又道：“诸位爱卿平身罢。”
隋意这才起身，还尚低着头，只觉皇帝视线轻扫过她，又沉声问了一句：“尉迟侍郎，朕还不知你状告所为何事？”
隋意闻言，蓦地抬头。
只见尉迟祺一袭绯色官服，头顶乌纱，眼底挂着嘲讽笑意，正狐假虎威地站在皇帝身后。
隋意莫名一颤，只觉山雨欲来。
皇帝话音刚落，尉迟祺便自皇帝身后走出，恭敬地跪下，朗声道：“臣欲状告司珍寺主簿隋意贪得无厌、唯利是图，弃圣恩于不顾，竟敢以赝金充于公主嫁礼之中。”
赝金。
隋意瞥向门外陈着的十九箱嫁礼，立即明白过来尉迟祺这一手栽赃。
只是他既有如此把握、敢状告圣上，必定已与那皇商勾结——
那十九箱嫁礼之中，大抵已全部被人替换成赝金首饰。
局面不利，但尚有转机。隋意压下心中不安，还不等皇帝开口，便立刻反驳道：“我领天家俸禄、为圣上做事。下官不知尉迟侍郎为何污蔑于我，只想请问尉迟侍郎，下官何必冒着此等风险，将嫁礼金饰替换成赝金？下官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掷地有声。
尉迟祺瞥她一眼，毫不慌张，长袖一挥便见身旁小厮呈了个物件儿上前。未几，只听尉迟祺又一回开口：
“隋氏背靠扬州琳琅阁，自扬州采买黄铜，又将黄铜拿去皇商打制首饰，私藏下原本的黄金以从中获利。隋氏贪心不足、罪大恶极，请圣上将罪。”
皇帝拿起尉迟祺呈上的收据，仔细看了两眼，又甩到隋意面前，沉声问道：“隋主簿可还有话要说？”
隋意拿起那张纸看了两眼。这收据就是琳琅阁收据，并非造假，她认得出。难不成琳琅阁之中也有人投靠了尉迟祺？
时间紧迫，她没空往下想、也不敢再往下想。她手中紧握着那张收据，微微颤着，辩驳却是苍白无力：“臣......并没有要这般做的理由，此收据乃是假的，请圣上明鉴。”
吴寺丞附和：“隋主簿自进入司珍寺以来一直忧国奉公、兢兢业业，我等都看在眼里。她必不会作出这样的事。”
尉迟祺轻蔑一笑，打断吴寺丞道：“叫人打开那箱子让寺卿大人瞧一瞧便能知道，里头到底是赝金还是真金。”
他又将目光转向吴寺丞，咄咄逼人道：“倒是这位大人，一直在为隋氏辩驳。怎么？难不成这赝金嫁礼之事，也有你几分功劳？”
吴寺丞没理，只是仍垂首跪在皇帝面前，震声道：“请圣上明鉴。”
隋意看了吴寺丞一眼，开了开口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能俯首跪着看向皇帝鞋尖，只等着皇上下令——尉迟祺此计漏洞百出，皇帝不会看不出。
她心中狂跳，等了半晌，却只等来了皇帝一句：“打开罢，隋主簿。今日司珍寺卿也在此，若里头并非赝金，自能证你清白。”
隋意闻言，目光在皇帝与尉迟祺身上逡巡，最终又落在宫外皇商方才送来的那十九箱东西上。打开与否，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里头的东西都是实打实的赝品——
此事她清楚、尉迟祺清楚、皇上更清楚。
是她轻敌。
隋意阖了阖眼，近乎空洞地怆然一笑。先是借林俞弦之手让她在司珍寺之中孤立无援，再领尉迟氏商会拒绝她打制嫁礼之请，叫她心中急迫、忙去寻求新的出路。于是隋意顺理成章寻得皇商，而皇商看似应下她这请求，实际早已与尉迟祺暗中勾结，造好赝金嫁礼，只待此日——
尉迟祺这步棋走得看似漏洞百出，实则步步紧逼、叫她避无可避，最终打在她七寸之上。
原来，自始至终都是一场——
阳谋。
隋意攥紧拳头，脑中飞速想着破局之法，可一切皆是徒劳。况且，如今再沉默下去，皇上只会将此刻沉默当做她困兽犹斗的纠缠。
她长出了一口气，这才发觉，呼吸之间不知何时都带上了颤抖之意。
“开罢。”隋意听到自己说：“嫁礼方才打制好，我倒也想瞧瞧，里头是真金还是赝金。”
她话音刚落，十几个御前侍卫便已站至箱前，挨个掀起木箱。
“吱呀——”
“吱呀——”
“吱呀——”
......
新木开箱之时，往往都能听到木条相互挤压摩擦的声音。
而此刻的每一声，似乎都落在隋意身上，正肆意地凌迟她的血肉。
隋意瞥了眼那满箱的“黄金”，只一眼，她就知道，那些东西不过是刷了金粉的铜，更不必提比她多活了几十年的司珍寺卿——
“回圣上的话，老臣......老臣......”
寺卿将头埋得更低，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你说便是，朕赦你无罪。”
“老臣不敢。”寺卿又一回开口：“老臣管教司珍寺无方，竟叫公主嫁礼之中两次混入赝金，请圣上赐罪——”
寺卿苍老的话音掷地有声，一字一句落入隋意耳中。
她未曾反驳，只麻木地跪在地上。脸上忽而被几点凉意打湿，过了几许，隋意方才缓缓抬起头——
落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