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讥讽年少的自己来彰显如今的清醒，那年她芊芊孑立于风雪之中也很迷茫。
多年以后，宋瑾言身着绣有十二章纹的紫色官袍，手执笏板立于朝堂之上。那时她已不再年轻，眼角有了细细的纹路，说话做事滴水不漏得宛如一只成精的老狐狸。
她已经从容不迫。朝堂之上唇枪舌剑，事后却绷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和政敌友好寒暄，又或是各种宴会上与人称兄道弟，转头却面不该心不跳地上书弹劾，笔墨杀人。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众，人必非之。
但年少的她却不晓，宋瑾言无数次以审判的态度回首过往。她记着自己热切而崇拜地与夫子口若悬河地探讨辩论，记着自己公然与欺侮同窗的纨绔贵族呛声，记着自己代表寒门无畏地质疑不少士族测验作假。那时她勇敢、无惧、阳光、单纯。
或者是不聪明、愚蠢、不会看人眼色、不知天高地厚。
后来一系列的被针对，被孤立，追根溯源就是那段时光吸引的火力。以至于即便日后收拢了尖刺，磨平了棱角，却依然给大众留下了，说得好听叫清冷孤傲，说得难听是眼高于顶的印象。
时间会美化回忆，宋瑾言并不悔恨过去，只是每每回想，心口不由而然地堵上一团棉花，酸涩感漫上胸口，连带着眼角也热起来。
加害者的面目逐渐模糊，她惊愕地发现，一些莫名其妙的细节却记得如此清楚，比如学宫里好吃的笋丝包子，比如在花瓶里莫名其妙下蛋的斑鸠。
比如她真正意义上，对崔晏产生印象的那也个月夜。
“你看看他那个样子，啧啧，我家刷恭桶的老头儿都没那么磕搀。”
“没什么实力还敢挑衅咱李兄，动动手指就让这小白脸受不了，还敢跟我们斗？！”
“什么手指，这话可不得乱言，分明是他自讨苦吃，怨不得别人，咱们哥几个可什么都没干啊对不对？”
三五个少年郎围在一团，闻言发出阵阵干笑，突兀得好若栖于枯树的老鸹。众人随口附和后便归于寂静，彼此心照不宣地打量那人的身形。
“你，你看什么看！”那声音尖细，色厉内荏，盖不住的心虚，“在看把你眼珠子挖了！”
宋瑾言没分给他半个眼神，她站直身体，淡漠而轻慢地扫视了一眼抱团挤在一起的活物们，黑漆漆的眼眸很快锁定了被围在中心的始作俑者——李昭，李太师之孙，大周文官集团李党的党首。
旁边练字的学子莫名一抖，手忙脚乱间差点打翻桌脚的笔洗，引来一句不大不小的惊呼。
她艰难地深吸了口气，忍气吞声地蹲下，收拾自己被人恶意损坏的东西：几只毛笔清一色被折断，较为贵重的砚台不翼而飞，书破破烂烂地扔在地上，更要命的是墨水到处都是，最后几本完好的书也没能幸免。
“啊——”
围观的学子爆发一阵惊呼，又碍于场面的难堪被迫噤声，相互掩着嘴窃窃私语离开屋子，最后一位学子胆战心惊地向内张望一眼，又心绪复杂地合上了门。
蟾蜍。
一只死掉的蟾蜍，身上布满了锯齿状，断断续续的伤痕，脏器被掏在外面，眼珠爆凸，扔在她的座位下。
蟾宫折桂，大周一向将蟾蜍视为吉兆，象征着财富、幸运、长生、健康。但这个吉兆却死不瞑目躺在破破烂烂的书堆间。
孤身的少年蓦然停下手中动作，眼神锐利如刀盯着李昭，她瞳孔黑多白少，目光深深沉沉压下来，洇不尽一点光泽。
李昭矮且胖，宋瑾言高且瘦。这样从上而下审视的目光竟激得他打个哆嗦，不，他是谁？偌大一个学宫之中，有谁敢与他叫板？李昭颤颤巍巍咽了口唾沫，往后缩了缩挤在人堆里，洗脑自己不是害怕，是天太冷了，牙齿才不断打颤的。
游说几遍他心气也足了，鼓了鼓肥胖的身躯，他混着油汗的胖脸笑容狰狞：“小子大爷我警告你——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挑衅虚张声势了一半骤然收住，他的拥趸跟班们呆愣地看着他脸上趴着的不明物体，表情各异，却无一人上前帮忙。
宋瑾言轻轻提着那死物冰凉粘腻的后腿，没有说话，但狠狠砸向李昭那张胖脸的力度却不低，毫无保留。
这一刻，她无比地庆幸自己在射艺课上勤学苦练。
正所谓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李昭一把甩下那只蟾蜍，强忍着恶心没有逃离现场，他伸出一直胖得好像带褶皱的肥手，从五根短胡萝卜头中伸出一指，
“你给大爷我等——”
这话同样没说完，宋瑾言神色紧绷，不给他讲战前垃圾话的时间，她孤身一人，却气势汹汹地走过去，毫无预兆地往他肚子上打击了一拳。
这一拳打得他面色发白，手捂住肚子，舌头顶着齿尖干呕连连，绿豆眼间迅速囤出泪花。
宋瑾言只觉得如同打在松软的棉花上，没有实感，指关节轻微刺痛，却抵不上她心中的怒火。干脆抄起旁边一只矮凳，对着所有人砸了上去。
惊叫声不断，这帮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贵公子们，何曾见过这等场面？一时间竟忘了自己的体力优势，连连哀叫躲避。撕打间逐渐不分敌我，互相乱殴。
地板上几张信纸被胡乱踢到墙边，俊秀的字迹上明晃晃映着几只大黑鞋印。
一刻钟前，它还是干净整洁，隐隐带着丝丝缕缕的白梅香。
阿姐的信。但她刚看了开头就被人夺去信上的内容被恶意朗读。一群人，对着另一个远在千里之外不相熟的人，没有缘由地羞辱。
但现在没人在意这几张破烂的纸团。尖叫声、哭喊声、痛呼声、东西被掀在地上的哗啦声、肢体互搏的闷响……构成了奇怪的乐章。
唇角破了，手臂好痛，刚刚不知被谁的砚台砸到了，若是晚一点没挡下来，怕是要砸到眼睛了。
所有人都在哀叫，可宋瑾言偏偏在笑。
爽！好爽！
发疯好爽！
那种从尾椎骨一路向上炸开的爽感直入头中，大脑飞速运转避开攻击，名为理智的弦依然绷着，甚至从来没有如此清醒过。她颤栗着呼出一口浊气，神经质地笑弯了眼睛，胸口如蚂蚁噬咬般麻麻酥酥，激烈地汹涌着满腔快乐的心绪。
怪不得李昭他们喜欢打人，喜欢听人惨叫，喜欢让人求饶。
原来那么爽，那么刺激。
她也喜欢。
她悟了。
宋瑾言最后扔下墙角的汝窑的天青色印花花瓶。清脆的破裂声为这场闹剧画上了读号，片片碎片在明明暗暗的灯火下泛着温润细腻的光。
唯一站着的少年正了正洒上墨汁的衣冠，她挑眉一笑，推开门迎着初春倒春寒的寒意，潇洒离去。
风吹鼓了她天青色的青矜服，那是国子监学子统一的装扮，却无一人如她张扬。
走过排排教室，路过点燃灯火的斋舍，宋瑾言步履不停，越来越快，好像含着一口气，不敢松口，不敢喘息。
国子监杂役们的屋后，有一片竹林。安静、漂亮、繁茂。
她看见一根漂亮的竹子，粗糙地往地上抓了几片枯叶，一头坐了下来。
宋瑾言喜欢竹子。竹子是长得很快的植物，它不贵重，不娇弱，不讨好，可是谁也没它长的高。竹子是安静的，不会对着你的家世相貌评头论足。
竹子也是空心的，你可以把自己的秘密一股脑倒给它，它会把你的秘密漏下去，埋在土地里，藏着掖着不会让其他人知道。
月亮还挺圆的，宋瑾言仰头看着，视线却模糊不清起来，月亮影影绰绰。
你很厉害，她对自己说，你打赢了五个人呢。
一行清泪安静地流下，温柔的月光照在她带着水痕的面皮。而她浑然不觉。
别哭，哭什么呢，她安慰自己道。却忍不住地抽噎。
扯得像个风箱，好难听，她想。
大不了就退学，不科举了。人总有各种各样的活法，实在不行挑着担子，在都城走街串巷卖蛋黄酥、云片糕、板栗糕……
攒攒钱，也不知道能不能开个糕点铺子。
这样一想，她又被自己逗笑了。
勉强在身上找到一块还算干净的布料，宋瑾言仔仔细细抹干净眼泪，对着竹子练了好几遍微笑，等到面上表情不那么僵硬了，才抹平衣服褶皱，平静地走回斋舍。
“实在抱歉，但你不能进来留宿。”门只打开一道细缝，好像在防屋内的猫突然撒欢跑到外面一样。
衣衫整洁的斋长轻柔地发出拒绝，彬彬有礼地微微低头表示歉意。和站在门口全身狼藉的她恍若两个世界的人。
留宿？
那是她的床铺，里面有她的东西，何谈留宿之说？
方才的练习全部白费，宋瑾言不用看也猜到自己面色惨白如纸，神情僵硬如鬼，她好像不会说话，顿了半天，勉勉强强发出一节模糊不清的气声。
“哈？”
不知道对方听没听清，只见那人又往前一步，将狭窄的门缝堵得严严实实，不知道是否担心她会硬闯。
斋长：“抱歉，这是李昭要求的，我们出身寒微，没有办法。”
一股巨大的无措感涌上心头。
宋瑾言想了想，找回自己的声音：“理解。”她语气平平：“恳请我进去换身衣物再走，毕竟里面都是我的东西，我收拾一下。”
堵门的人犹豫几秒，目光从他蓬乱的黑发划过，从门边让出空隙。
屋内温暖的光照了下来。
宋瑾言换好衣服，迅速藏好重要，不便带走的私人物品和可能暴露她性别的东西，拿走了所有财务。
另一名舍友不耐烦地和斋长交换了个眼神，眉毛皱成川字，拧成一团打成死结。几次三番既嫌恶又带着恐惧地催促，但迫于她的眼神是口中骂骂咧咧，却不敢动手。
斋长：“收拾好了吗？”
她淡淡点头，唇抿得死紧，不置一词。
“要不再待一会儿，现在那帮人还没……”
“斋长！”
宋瑾言叹口气，走到最后一个伏在书岸的学子旁边。
“周鹤，你觉得呢？”
颓唐的人浑身一颤，接着像被抽了虾线煮烂的虾子一般，不断瑟缩在小小的一角空间。头也不敢抬，手忙脚乱装作专心致志地学习。
还没润笔就直接写字了。
周鹤，字子霄。
大周男子一般二十岁行冠礼取字，但他家人望子成龙，早早地取了字，盼着他明年金榜题名。
直呼其名是不礼貌的，但宋瑾言很早之前就不给他脸了。一看见他窝窝囊囊的样子，优柔寡断，不爽快，不利索就来气。
她说：“你怎么不说话？哑了？”
那人慌里慌张转过头，正对上她垂下来的目光。他眼珠子滴溜滴溜转，没有焦距地看向其他地方。
结果另两人丝毫没有替他解围的意思，甚至淡定下来，悠哉悠哉地看戏。
如同跌落泥土的花，他的脸色迅速灰败，眼窝青黑，像是被吸走了阳气。他干裂的唇瓣翕动，最后安静下来。
好像过了许久，周鹤低下头，不辨神色地说：“……你……赶紧走……”
“他……他们很快要来了……”
看戏的两人对视一眼，表情戏谑。
戏已唱罢，斋长唇角挂着若有若无地微笑，作了一个揖。
“请。”
宋瑾言知晓他们为难，若是再逗留被李昭发现，他发起疯来他们也不好过，道谢后毅然决然地转身就走。
那自然也错过了舍内的交谈。
舍友：“嗐！我就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过河拆桥的鼠辈多了去了。
你说对吧，周鹤？”
周鹤懦弱却不愚蠢，听到对方阴阳怪气，大脑懵了一瞬，面皮慢慢涨上猪肝色，额上，颈上的青筋条条绽出，声若蚊吟地争辩道：“我才不是！”
接着就是翻来覆去的“不要取笑”“我也没办法”……
惹得剩下两人都笑起来。
“像你这样窝囊的人也是难得一遇，阁下还是莫要参加科举了，不如进皇宫当阉人伴圣人左右，没有人比你更合适。”
冯瑞几乎笑出了眼泪，乐不可支地倒在床铺上：“等再过十几载，我儿子也参加科举，考中进士后，说不定还得轮到你念旨。”
周鹤哀切望向斋长，希望他讲几句公道话。
“宋瑜遇到你还挺晦气，早知道让她来的时候跨个火盆了。大好的前程，说不定都被你毁了。”
“早知道就像我一样不该管你，让你自生自灭算了。”陶司说话温温柔柔，却刺得周鹤心痛得无法言语。
他干脆掩面也跑出了房门，差点被门框绊了一跤，跌跌撞撞地逃了。
多年以后，宋瑾言身着绣有十二章纹的紫色官袍，手执笏板立于朝堂之上。那时她已不再年轻，眼角有了细细的纹路，说话做事滴水不漏得宛如一只成精的老狐狸。
她已经从容不迫。朝堂之上唇枪舌剑，事后却绷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和政敌友好寒暄，又或是各种宴会上与人称兄道弟，转头却面不该心不跳地上书弹劾，笔墨杀人。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众，人必非之。
但年少的她却不晓，宋瑾言无数次以审判的态度回首过往。她记着自己热切而崇拜地与夫子口若悬河地探讨辩论，记着自己公然与欺侮同窗的纨绔贵族呛声，记着自己代表寒门无畏地质疑不少士族测验作假。那时她勇敢、无惧、阳光、单纯。
或者是不聪明、愚蠢、不会看人眼色、不知天高地厚。
后来一系列的被针对，被孤立，追根溯源就是那段时光吸引的火力。以至于即便日后收拢了尖刺，磨平了棱角，却依然给大众留下了，说得好听叫清冷孤傲，说得难听是眼高于顶的印象。
时间会美化回忆，宋瑾言并不悔恨过去，只是每每回想，心口不由而然地堵上一团棉花，酸涩感漫上胸口，连带着眼角也热起来。
加害者的面目逐渐模糊，她惊愕地发现，一些莫名其妙的细节却记得如此清楚，比如学宫里好吃的笋丝包子，比如在花瓶里莫名其妙下蛋的斑鸠。
比如她真正意义上，对崔晏产生印象的那也个月夜。
“你看看他那个样子，啧啧，我家刷恭桶的老头儿都没那么磕搀。”
“没什么实力还敢挑衅咱李兄，动动手指就让这小白脸受不了，还敢跟我们斗？！”
“什么手指，这话可不得乱言，分明是他自讨苦吃，怨不得别人，咱们哥几个可什么都没干啊对不对？”
三五个少年郎围在一团，闻言发出阵阵干笑，突兀得好若栖于枯树的老鸹。众人随口附和后便归于寂静，彼此心照不宣地打量那人的身形。
“你，你看什么看！”那声音尖细，色厉内荏，盖不住的心虚，“在看把你眼珠子挖了！”
宋瑾言没分给他半个眼神，她站直身体，淡漠而轻慢地扫视了一眼抱团挤在一起的活物们，黑漆漆的眼眸很快锁定了被围在中心的始作俑者——李昭，李太师之孙，大周文官集团李党的党首。
旁边练字的学子莫名一抖，手忙脚乱间差点打翻桌脚的笔洗，引来一句不大不小的惊呼。
她艰难地深吸了口气，忍气吞声地蹲下，收拾自己被人恶意损坏的东西：几只毛笔清一色被折断，较为贵重的砚台不翼而飞，书破破烂烂地扔在地上，更要命的是墨水到处都是，最后几本完好的书也没能幸免。
“啊——”
围观的学子爆发一阵惊呼，又碍于场面的难堪被迫噤声，相互掩着嘴窃窃私语离开屋子，最后一位学子胆战心惊地向内张望一眼，又心绪复杂地合上了门。
蟾蜍。
一只死掉的蟾蜍，身上布满了锯齿状，断断续续的伤痕，脏器被掏在外面，眼珠爆凸，扔在她的座位下。
蟾宫折桂，大周一向将蟾蜍视为吉兆，象征着财富、幸运、长生、健康。但这个吉兆却死不瞑目躺在破破烂烂的书堆间。
孤身的少年蓦然停下手中动作，眼神锐利如刀盯着李昭，她瞳孔黑多白少，目光深深沉沉压下来，洇不尽一点光泽。
李昭矮且胖，宋瑾言高且瘦。这样从上而下审视的目光竟激得他打个哆嗦，不，他是谁？偌大一个学宫之中，有谁敢与他叫板？李昭颤颤巍巍咽了口唾沫，往后缩了缩挤在人堆里，洗脑自己不是害怕，是天太冷了，牙齿才不断打颤的。
游说几遍他心气也足了，鼓了鼓肥胖的身躯，他混着油汗的胖脸笑容狰狞：“小子大爷我警告你——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挑衅虚张声势了一半骤然收住，他的拥趸跟班们呆愣地看着他脸上趴着的不明物体，表情各异，却无一人上前帮忙。
宋瑾言轻轻提着那死物冰凉粘腻的后腿，没有说话，但狠狠砸向李昭那张胖脸的力度却不低，毫无保留。
这一刻，她无比地庆幸自己在射艺课上勤学苦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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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昭一把甩下那只蟾蜍，强忍着恶心没有逃离现场，他伸出一直胖得好像带褶皱的肥手，从五根短胡萝卜头中伸出一指，
“你给大爷我等——”
这话同样没说完，宋瑾言神色紧绷，不给他讲战前垃圾话的时间，她孤身一人，却气势汹汹地走过去，毫无预兆地往他肚子上打击了一拳。
这一拳打得他面色发白，手捂住肚子，舌头顶着齿尖干呕连连，绿豆眼间迅速囤出泪花。
宋瑾言只觉得如同打在松软的棉花上，没有实感，指关节轻微刺痛，却抵不上她心中的怒火。干脆抄起旁边一只矮凳，对着所有人砸了上去。
惊叫声不断，这帮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贵公子们，何曾见过这等场面？一时间竟忘了自己的体力优势，连连哀叫躲避。撕打间逐渐不分敌我，互相乱殴。
地板上几张信纸被胡乱踢到墙边，俊秀的字迹上明晃晃映着几只大黑鞋印。
一刻钟前，它还是干净整洁，隐隐带着丝丝缕缕的白梅香。
阿姐的信。但她刚看了开头就被人夺去信上的内容被恶意朗读。一群人，对着另一个远在千里之外不相熟的人，没有缘由地羞辱。
但现在没人在意这几张破烂的纸团。尖叫声、哭喊声、痛呼声、东西被掀在地上的哗啦声、肢体互搏的闷响……构成了奇怪的乐章。
唇角破了，手臂好痛，刚刚不知被谁的砚台砸到了，若是晚一点没挡下来，怕是要砸到眼睛了。
所有人都在哀叫，可宋瑾言偏偏在笑。
爽！好爽！
发疯好爽！
那种从尾椎骨一路向上炸开的爽感直入头中，大脑飞速运转避开攻击，名为理智的弦依然绷着，甚至从来没有如此清醒过。她颤栗着呼出一口浊气，神经质地笑弯了眼睛，胸口如蚂蚁噬咬般麻麻酥酥，激烈地汹涌着满腔快乐的心绪。
怪不得李昭他们喜欢打人，喜欢听人惨叫，喜欢让人求饶。
原来那么爽，那么刺激。
她也喜欢。
她悟了。
宋瑾言最后扔下墙角的汝窑的天青色印花花瓶。清脆的破裂声为这场闹剧画上了读号，片片碎片在明明暗暗的灯火下泛着温润细腻的光。
唯一站着的少年正了正洒上墨汁的衣冠，她挑眉一笑，推开门迎着初春倒春寒的寒意，潇洒离去。
风吹鼓了她天青色的青矜服，那是国子监学子统一的装扮，却无一人如她张扬。
走过排排教室，路过点燃灯火的斋舍，宋瑾言步履不停，越来越快，好像含着一口气，不敢松口，不敢喘息。
国子监杂役们的屋后，有一片竹林。安静、漂亮、繁茂。
她看见一根漂亮的竹子，粗糙地往地上抓了几片枯叶，一头坐了下来。
宋瑾言喜欢竹子。竹子是长得很快的植物，它不贵重，不娇弱，不讨好，可是谁也没它长的高。竹子是安静的，不会对着你的家世相貌评头论足。
竹子也是空心的，你可以把自己的秘密一股脑倒给它，它会把你的秘密漏下去，埋在土地里，藏着掖着不会让其他人知道。
月亮还挺圆的，宋瑾言仰头看着，视线却模糊不清起来，月亮影影绰绰。
你很厉害，她对自己说，你打赢了五个人呢。
一行清泪安静地流下，温柔的月光照在她带着水痕的面皮。而她浑然不觉。
别哭，哭什么呢，她安慰自己道。却忍不住地抽噎。
扯得像个风箱，好难听，她想。
大不了就退学，不科举了。人总有各种各样的活法，实在不行挑着担子，在都城走街串巷卖蛋黄酥、云片糕、板栗糕……
攒攒钱，也不知道能不能开个糕点铺子。
这样一想，她又被自己逗笑了。
勉强在身上找到一块还算干净的布料，宋瑾言仔仔细细抹干净眼泪，对着竹子练了好几遍微笑，等到面上表情不那么僵硬了，才抹平衣服褶皱，平静地走回斋舍。
“实在抱歉，但你不能进来留宿。”门只打开一道细缝，好像在防屋内的猫突然撒欢跑到外面一样。
衣衫整洁的斋长轻柔地发出拒绝，彬彬有礼地微微低头表示歉意。和站在门口全身狼藉的她恍若两个世界的人。
留宿？
那是她的床铺，里面有她的东西，何谈留宿之说？
方才的练习全部白费，宋瑾言不用看也猜到自己面色惨白如纸，神情僵硬如鬼，她好像不会说话，顿了半天，勉勉强强发出一节模糊不清的气声。
“哈？”
不知道对方听没听清，只见那人又往前一步，将狭窄的门缝堵得严严实实，不知道是否担心她会硬闯。
斋长：“抱歉，这是李昭要求的，我们出身寒微，没有办法。”
一股巨大的无措感涌上心头。
宋瑾言想了想，找回自己的声音：“理解。”她语气平平：“恳请我进去换身衣物再走，毕竟里面都是我的东西，我收拾一下。”
堵门的人犹豫几秒，目光从他蓬乱的黑发划过，从门边让出空隙。
屋内温暖的光照了下来。
宋瑾言换好衣服，迅速藏好重要，不便带走的私人物品和可能暴露她性别的东西，拿走了所有财务。
另一名舍友不耐烦地和斋长交换了个眼神，眉毛皱成川字，拧成一团打成死结。几次三番既嫌恶又带着恐惧地催促，但迫于她的眼神是口中骂骂咧咧，却不敢动手。
斋长：“收拾好了吗？”
她淡淡点头，唇抿得死紧，不置一词。
“要不再待一会儿，现在那帮人还没……”
“斋长！”
宋瑾言叹口气，走到最后一个伏在书岸的学子旁边。
“周鹤，你觉得呢？”
颓唐的人浑身一颤，接着像被抽了虾线煮烂的虾子一般，不断瑟缩在小小的一角空间。头也不敢抬，手忙脚乱装作专心致志地学习。
还没润笔就直接写字了。
周鹤，字子霄。
大周男子一般二十岁行冠礼取字，但他家人望子成龙，早早地取了字，盼着他明年金榜题名。
直呼其名是不礼貌的，但宋瑾言很早之前就不给他脸了。一看见他窝窝囊囊的样子，优柔寡断，不爽快，不利索就来气。
她说：“你怎么不说话？哑了？”
那人慌里慌张转过头，正对上她垂下来的目光。他眼珠子滴溜滴溜转，没有焦距地看向其他地方。
结果另两人丝毫没有替他解围的意思，甚至淡定下来，悠哉悠哉地看戏。
如同跌落泥土的花，他的脸色迅速灰败，眼窝青黑，像是被吸走了阳气。他干裂的唇瓣翕动，最后安静下来。
好像过了许久，周鹤低下头，不辨神色地说：“……你……赶紧走……”
“他……他们很快要来了……”
看戏的两人对视一眼，表情戏谑。
戏已唱罢，斋长唇角挂着若有若无地微笑，作了一个揖。
“请。”
宋瑾言知晓他们为难，若是再逗留被李昭发现，他发起疯来他们也不好过，道谢后毅然决然地转身就走。
那自然也错过了舍内的交谈。
舍友：“嗐！我就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过河拆桥的鼠辈多了去了。
你说对吧，周鹤？”
周鹤懦弱却不愚蠢，听到对方阴阳怪气，大脑懵了一瞬，面皮慢慢涨上猪肝色，额上，颈上的青筋条条绽出，声若蚊吟地争辩道：“我才不是！”
接着就是翻来覆去的“不要取笑”“我也没办法”……
惹得剩下两人都笑起来。
“像你这样窝囊的人也是难得一遇，阁下还是莫要参加科举了，不如进皇宫当阉人伴圣人左右，没有人比你更合适。”
冯瑞几乎笑出了眼泪，乐不可支地倒在床铺上：“等再过十几载，我儿子也参加科举，考中进士后，说不定还得轮到你念旨。”
周鹤哀切望向斋长，希望他讲几句公道话。
“宋瑜遇到你还挺晦气，早知道让她来的时候跨个火盆了。大好的前程，说不定都被你毁了。”
“早知道就像我一样不该管你，让你自生自灭算了。”陶司说话温温柔柔，却刺得周鹤心痛得无法言语。
他干脆掩面也跑出了房门，差点被门框绊了一跤，跌跌撞撞地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