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苑月裴回,竹堂侵夜开。惊鸟排林度,风花隔水来。

    众所周知,人在极度困境的时候是会笑出来的。

    比如说现在在夜色下到处游荡的宋瑾言。

    虞世南的《春夜》著得不错,可惜没法应她的境。竹林掩映不假,却无厅堂。最直观的影响就是——

    ——她没地睡了。

    宋瑾言真的笑出声,宛如银铃的清脆笑声,在如墨粘稠伸指不见五手的寂寥夜晚显得宛如杠铃。倒是给本人吓得汗毛倒竖,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

    终于不笑了。

    找人借宿怕是不可能的了,毕竟她洁癖又龟毛。再说别人一听她直接揍了那尊贵无比,千万宠爱娇养大的李家小公子,怕是也不会大大咧咧的同意,同意的怕是憨憨。

    与其哀叹自己,不如嘲笑他人。李瑾言一想到这活物口头禅都是各种“我爹说了”“我爹觉得”“我爹也”……不禁咂嘴了砸嘴,琢磨着也确实有娇养但没教养。

    至少那一身肥而且腻的肥膘做不得假,是的,她用手掌亲测过了。

    哼,一想到李昭也睡不好,一身伤痛还得找大夫诊伤,她心里就快活了许多,自己的困难好像也不难了。果然,出门在外心理平衡都是对比别人给的。

    宋瑾言一面想着,不自觉兜兜转转,下意识绕着竹林晃荡了几圈。

    虽说自己很有骨气且符合人设的扬长而去很潇洒,很轻狂,但她蹲坐下来看到一排黑蚂蚁浩浩荡荡地出门远征,鞋面在土上磨蹭两下翻出来一个驱赶饱满的蚯蚓,还是觉得这种以地为席,以天为盖的潇洒不太适合她。

    对于洁癖来说,这种堪称非人哉的行径要么是喝酒喝蒙了,要么嗑五石散嗑傻了。

    呜呼哀哉,偌大一个国子监,竟无她一个安生入睡的处所,这是何等的悲哀,何等的——

    嗯?

    一面矮墙映入眼帘,石头砌成,坑坑洼洼的,其中有几处缠满了嫩绿的爬山虎。

    欸?宋瑾言退后几步,毫无形象地拼命往上蹦哒。就这样边退边蹦,又爬了爬一棵很有辨识度的歪脖子树(没办法这已经是她的极限了)可以明确判断这不是国子监的内墙。

    介可是通往外面的光明之路啊!

    心脏剧烈鼓动,宋瑾言震撼得想要窒息。回首过往,为了节假日夜里能偷偷出玩一圈,还得精通医学,娴熟装病,然后装模作样病重的泪眼婆娑才能换来一个出入狗牌儿。

    原来是路走歪了,少年热泪盈眶。现下她大可翻出墙,大摇大摆地在都城寻一家不好不坏的驿馆,舒舒服服地安顿一晚。

    可是这就破坏学宫里的规矩了。

    难道先前的循规蹈矩就要被一举打破了吗?违纪只有零和无数次,要真的这么做吗?真的没旁的法子了?

    宋瑾言左右大脑互搏,好像吃了没煮熟的菌子,脑中恍恍惚惚两个一玄一白恍若神妃仙子的小人吵架。

    玄色小人道:“违纪就违纪的,什么狗屁的规矩!明日搞不好就退学了,还受这破烂的鸟气!”

    另一个白色小人道:“好呀好呀。”

    然而悲伤的是,翻墙也是门技术活,而她,没有技术。

    胆战心惊,宋瑾言一条腿奔向了自由新天地,但另一条腿还没有。她整个人跨在墙上,不上不下,卡住了。

    古人曰:“人,骑在墙上的这一刻,是最脆弱的。”然而此时偏偏不知打哪传来一声流里流气的感叹。

    “喔唷,这位公子,你看起来好像遇到了麻烦。”

    宋瑾言没有从爬山虎和竹子旁扒拉出一个人来,谨慎地保持沉默。

    那声音静了一刻,无奈地回应道:“大哥你仔细看,我在墙外面。”

    墙上的人居高临下地斜睨他一眼,简洁地嗯出一个音表示答复,丝毫没有攀谈的意思。

    “嗯……你说不擅长说话,还是翻不过去墙?”

    对方摆着一张面无表情的上坟脸,又“嗯”了一声。

    崔晏:“……”几个意思?

    “月黑夜风高,杀人放火时。大胆贼人,为何街头游荡靠近学宫重地,信不信我明日报官。”

    崔晏没功夫思考“月黑夜风高”下一句是什么,哭笑不得解释自己本就是国子监学子。

    谁料宋瑾言心情郁闷,生起气来伶牙俐齿,转进如风。

    “身为国子监学子,为何偏偏游荡街头?”

    说!你偷了哪个学子的青矜服。

    墙下人沉默一瞬,果断调整吵架策略,抛弃防守,只攻不守。

    “那阁下立在墙头,又是所为何事?”

    没有应答。

    崔晏心如明镜,想到就寝时辰已到,自己还在外站着,也不那么游刃有余了。

    “我教你怎么翻墙,我不管你做什么,你也别把我供出去,如何?”供出去也没什么,只不过你会很惨。

    “可以。”

    银色月光倾泻,透过竹林和爬山虎,透着幽幽的绿。崔晏爬上爬下示范了两遍,接着坐在墙头,等着对方调整。

    宋瑾言两腿并拢坐在旁边,沉默地摆弄鬓角的碎发。墙很厚实,她懒洋洋地往后一仰。

    身着华贵锦服的爬墙夫子侧头笑笑:“怎么不说话啊宋瑾言,刚开始质疑我的时候不是很会说吗?我……”

    宋瑾言猛地一惊,掀起薄薄的眼皮斜眼刺他,简直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暴露的。

    不过这不重要,她旁若无人,懒懒散散伸个懒腰,纤细的腰肢再若隐若现的月光下更加诱人。

    “干嘛这个时辰跑到外面去,现在没什么好吃好玩的。”崔晏关心地问。

    竹林簌簌作响,宋瑾言胸口一时发堵,或许是崔晏作为生人却还算有礼,像竹子一样不会一开口就跟竹筒倒豆子似的乱嚼舌根,也许是反正是要被劝退的,以后也不会见面,索性破罐子破摔把事情抖落出来,又或者只是她已经承担不了这样的事,潜意识里想找人倾诉。

    总之,她张了张口,组织了下语言。

    “我打了李昭,被赶出来了。”她补充道:“明天大概会退学。”

    “哦,我当什么事,李昭飞扬跋扈惯了,他欺负你了?”崔晏自顾自说,“我可不怕他,我可以帮你。”

    回神间,宋瑾言惊觉两人挨得如此之近,他温热的呼吸细密地靠上她大半个身躯,宋瑾言不寒而栗。

    很有诱惑力的橄榄枝。

    那么代价,是什么呢?

    她已经不是懵懂无知,看见鱼饵就傻乎乎一口要咬上去的傻鱼了。

    李昭和周鹤,这两个人教会了她许多。

    “就当欠我个人情好了。”华服少年笑眯眯歪头,“你放心,不要抖,我当然不只是为了你,大家都想给他个教训嘛。”

    人情?

    真是天大的人情。听闻崔晏不喜炫耀家世,但其实这类小道传闻总是如瘟疫一般满天飞。崔家这种百年世家,底蕴丰富,常言道,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甚至可以狠压李家势头。

    别人奈何不了李昭,但是碰上崔晏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神一般的匹配机制。

    但是,

    但我配吗?宋瑾言扪心自问。出身寒微,她目前是没有资格与他俩家坐在同一张桌子前的。

    崔晏或者只是意欲找李昭不痛快,有没有可能是会牵扯到朝堂之上。那么她只是一枚棋子而已,上了贼船,连命也保不住。

    又或者单纯嘴上没个把门,逞逞少年义气,仅此而已。那她理应识趣地拒绝,免得驳了人的面子让人恼羞成怒。

    即便是真心实意,那她敢赌吗?

    她不敢。

    “不!”她轻声说,语气却毋庸置疑。

    崔晏笑容一僵,泛着冷意的眼神目光如炬地扫视她的脸。

    “我是真心实意的,没必要这时候还摆谱吧。”

    而宋瑾言仔仔细细打量他的表情,心下更加确认自己的判断。

    摆谱?

    有意思。同意就是蹬鼻子上脸,拒绝就是假清高摆谱。话都让人说完了。

    没办法,宋瑾言就是这样很敏感的人。

    那就没什么要说的了,省的浪费时间。

    宋瑾言拉着脸,尝试把自己想象成一头驴。她坚定地摇了摇头,固执地重复:“不,我不同意。”

    “这人情太大,我受不起。”害怕对方贸然出手打人,她宋瑾言果断跳下墙头,站在墙边看着他。

    月光暗了,宋瑾言抬头,没有看见月亮,只看见几朵云,不是一丝一缕如轻纱般的薄云,厚厚实实地遮蔽了月亮。

    宋瑾言觉得脖子有点酸痛,她凑近几步,几乎贴在墙上,仰着头看他。

    眼神清明,看起来依旧很聪明,没有被情绪带着走。

    崔晏哂笑一声,方才气势汹汹地质问表情烟消云散,声音流露出不自觉的委屈:“抱歉,我刚才说话重了。”

    “可我以为我们熟识那么久,可以亲密一点,我只是想帮你,帮助好朋友,不是应当的吗?”

    但你好像并不信任我,质疑最伤人心啊。”

    她犹豫了一下,想想也是,多疑最伤故人心。可是犹豫仅一瞬,他的好意她心领了,但这改变不了她拒绝的想法。

    宋瑾言深深吸气:“抱歉,恕我不能接受”

    “今日的事我们互相保密。”

    “我要走了,回见。”很可能不再见了。

    “我要走了,回见。”宋瑾言道。

    周围吵吵嚷嚷,所有人都大声扯着嗓子吼话。崔晏莫名其妙地望着她,显得有点呆。

    这比他平时言笑晏晏油嘴滑舌的时候,可爱真实的多。

    “我累了,抱歉。”

    崔晏“哦”了一声,面露遗憾:“还有好多东西没看没玩呢,不过阿言累了,那就早点回去休息吧。”

    跨年钟声在这一刻敲响,低沉的回声一圈圈荡向远方,穿过热闹的街市,穿过家中守岁的人民,一直传到萧瑟荒凉的边疆。

    但谁也没能想到,这次新年的气象消失得如此迅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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