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瑾言给自己做过一个小日历,为了装饰还特地买了丹青颜料,画了边框,绘了一圈竹叶。日历摆在书案旁,过一天就划去一日。她看着日历,一天天数着离开的日子。

    一连划去了五六日,宋瑾言午时醒来对着日历正月十五的红圈比划了一通,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假期还有不到一旬。

    崔晏自从除夕之后在她的世界里宛若人间蒸发。这一晃几天下来,没有人打搅,没有事闹心,宋瑾言不外出、不交际、不学习,整日睡得晨昏颠倒,窝在床褥上,书案旁看话本,绘插画。

    从兴致勃勃玩到索然无味,干脆看着窗外或是盯着烛火发呆。无所事事,就像瘫在盘古未曾开天辟地的混沌中,一点点磋磨着时间。

    即便再无聊,写课业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假期就像一盏无滋无味的白开水,品尝时只觉无聊,但缺少则是万万不可。只有失去它的人才能痛呼哀哉,珍惜起它的美好。

    宋瑾言拜读过某位佚名大家所著的话本,其中讲在遥远的西方,有一种长着山羊尖角,鸟的巨大翅膀,和桃心形状的硕长尾巴的生物,叫作魅魔,据说可以魅惑到所有人,让其拜倒在自己的身.下。

    假期大抵就是这种,很难想象,即使是宋瑾言这般阳光开朗勤奋好学的少年,也会不可自拔地堕入了深渊。

    她懒堕了。

    不过如果说一个假期什么都没做,就像什么都做了一般,那是不可能的。虽说四书五经束之高阁,但是奇闻怪谈可以韦编三绝;虽说骑射技艺练得不勤,但是到后厨蹭吃蹭喝没有少干。

    国子监的厨房距离辟雍学宫还是学子斋舍不近,这曾让宋瑾言一度忿忿不平,质疑学宫布局不合理。这几天她往往睡到午时左右,用竹制牙刷混着茯苓等药材煮着的牙膏(这可是不久前大卖的新品),清洁漱口后,直接绕过中间链条,直击源头摸向后厨房。

    这回来的大抵比以往略早,数个身形或矮小佝偻,或高大健壮的杂役,在被烟熏得灰扑扑的厨房间穿插行进。宋瑾言一时不察,骤然靠近右侧的土锅,被裹着热意的蒸气熏红了眼睛。

    “今天来的早啊。”习惯了宋瑾言的存在,周围仆役们没有大惊失色,她一读圣人书的学子会跑到这一烟火气息缭绕的地界儿,注意到她也会放下手中的活,笑打一句招呼。

    宋瑾言眉眼弯弯,唇瓣上翘,她五官柔和清丽,身穿学宫内对学子统一发放的青矜服,显得人清新俊逸,且待人接物又温和有礼,笑不露齿,天生一副好好学生的模样。

    少年看向一面容黝黑发亮的圆脸胖大婶,此时她一手拎着一把水灵灵的鲜嫩芹菜,那绿色鲜嫩浓重,仿佛洇在纸上的丹青,不自觉往旁边渗透,好像能将一切都染绿了似的。另一手指着一吊梢眉三角眼的男人破口大骂。

    “老娘叫你采买的东西呢?你这泼皮!东西没有,钱也丢了?!要不是看在你阿姊的面上,我好心让你来这做活赚几两银子,你倒好!”

    陈大花拾起一条擀面杖劈头盖脸砸过去,看得宋瑾言一脸愕然。眼见着午时要到,她欲上前拉架,突然觉得面上一凉,扯人的手顿住,大脑空白地默默缩在角落,胡乱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观战。

    反倒是其他仆役们拍手称快,喜笑颜开地起哄道:“好!好!打!狠狠打!”一瓶油溅入锅中,在一众杂乱无章的起哄声,口哨声中,陈大花气血上涌,按着男人一顿好打,只揍得对方哀叫连连,逃也去得蹿了。

    拥挤的厨房间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陈大花两手叉腰,中气十足地扫了那帮仆役一眼,声如洪钟:“皮痒了是不是?!都紧紧你们的皮给老娘干活!”

    哄笑声暂时一静,菜刀在案板上压过的嘟嘟声有力地响起,宋瑾言端着一盘冒着热气的红烧狮子头,偷偷吸了吸香气,按耐不住地想吃。

    “陈婶子,那个男人是谁啊?”宋瑾言忍不住啃了一口,第一口只觉得太烫,囫囵下来连个味儿都没尝到,仰头吞进了喉咙里,滚烫烧心的感觉直从喉管烫到胸口。

    “你们讨厌他?”

    陈大花不由分说,又往她手里塞了一小碟油炸的春卷,油汪汪的炸物混着甜甜的豆沙,很香,“崽崽趁热吃好吃。”

    听见宋瑾言好奇追问,陈大婶神色骤变从鼻子里冷哼,口中翻来覆去碎碎念痛骂对方不干人事,很不情愿打开了话匣子。

    “他说我族里的一个弟弟,他阿姊跟我耍的好,逢年过节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像猪油渣啦糖葫芦啦,都不忘了分我。”陈大花提起男人一脸险恶之色,但说到男人阿姊时,神色居然出乎意料的温柔,被烟火熏燎的粗犷面色露出一个怀念的笑。

    “但她弟弟不成器,三四十了了,游手好闲,一直靠家里养着,更别说讨老婆了,哪家姑娘能看上他啊真是的。”

    “我看不过眼,加上他阿姊又求我给他寻份差事,就让他过来做做工,打打杂。结果狗改不了吃屎,这小子不但好吃懒做,居然还有好赌的毛病!”

    宋瑾言咬了一口春卷,细腻香甜的豆沙爆开涌入口腔,她注意力几乎停留在最后的酥酪上,对这个平平无奇的八卦表现的兴致缺缺。

    但话题是她起的头,又不好意思打断。

    走了会神,宋瑾言刚好听到婶子心有余悸地嘀嘀咕咕:“好赌的人可不能接近啊,一赌起来就红了眼,发疯了,没命了……没有底线……莫说偷盗抢劫,怕是连残害家人也做得出……”

    没有底线啊,宋瑾言若有所思,抬起头给大婶捧人场:“是这样的没错,千万要远离……不过他是干什么的呢?”

    掌厨一愣,回答道:“平常采买的事让他和孙老头负责,绝大部分都是闲着无所事事的,还让他打杂或者帮忙搭个手。”

    “不过这人千万不靠谱,久而久之,大家都不理会他。”

    少年乖巧点头,安静给她斟上一碗浊酒,陈大花一饮而尽,豪情万丈地抹了抹沾着酒液的肥厚下巴,看向她的眼睛充满慈爱。

    酒是年前在市井一家小酒楼里买的,数百文一小黑坛,酒色混浊,香味也劣质,平时主客都是卖力气的农民轿夫之类。

    穿长衫们的客人不会来,即便旁边的价格已经让他们肉痛,但为了其实并没有的面子,总要趾高气昂的拐到旁边楼里去。

    卖力气的人劳累了一天,总得找个机会发泄爽快一把,酒就成了最佳的选择。仰头灌上一碗,劣酒烧心的感觉烧向四肢,让他们觉得上头,脸红脖子粗地和别人大吼大叫,大着舌头吹牛扯皮,宋瑾言进去的时候,就是这番光景。

    但她猜国子监的仆役们也会喜欢,学宫里光鲜亮丽,不代表他们也有钱。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吃饱喝足的宋瑾言撑着爪子向众人作了个揖,单手隐秘地在肚子上丈量了一把,溜达着回去。

    刚好是太阳最大的时候,阳光晒得人暖洋洋的,宋瑾言呆呆地眯着眼睛朝天上看,随后朝着地上踢小石子。

    小石子是刚从厨房出来捡到的,宋瑾她一路踢快踢到竹林旁了,心里无聊地想着能不能踢到斋舍门口。

    “咕噜咕噜……”

    没控制好力道,一脚直接把石子踢进了土里,少年看不清它掉落的路线,失落惆怅了一会儿,想着加快脚步走回去。

    “呱~哇”

    宋瑾言顿下脚步,匪夷所思地朝隔着另一头的池子看去。

    好家伙,哪里来的青蛙/□□?

    “呱~哇,呱~哇,”

    池塘还结着一层薄冰,用手轻轻敲打便碎了,但在一棵不起眼的竹笋旁,卧着一只黄相间的猫。

    宋瑾言沉默地看着那只猫,她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一眨不眨的看着,其实他已经不自觉张着嘴,一只手掩着唇,冬日呼吸的白气喷在指尖,但她并没有意识到:“……玳瑁?咪咪?”

    那只猫腾得抬起头,黄色的瞳孔放大,颤了又颤,它一咕噜翻起来,迈着优雅的猫步——真是奇怪的步伐,很着急地跑过来。

    它的尾巴直直地竖着,像僵硬的一根棍子,尾巴是黄色的,只有尾尖一撮黑毛。

    毛色真的很乱,也不对称,玄色黄色白色不仅错杂在一起,深浅也不一,左前爪是淡淡的黄色,但右前爪却没了墨。

    “喵哦——喵哦——喵哦。”猫猫在离她还有两步的距离骤然停下,照着地上磨了磨爪子。

    宋瑾言如梦初醒,毫不在意地蹲下,也不担心弄脏了浅青色的衣袍,“原来你还活着!“她小心翼翼伸出手,尝试去摸猫头。

    玳瑁猫闻闻嗅嗅,并不躲避她的手,轻轻舔了舔她后,两条后腿一蹬,直接躺下了。

    少年笑出声来,从袖口里掏出一小块油纸包,猫猫眯着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宋瑾言又对着她的头揉了一把,咋舌她的痩若,简直皮包骨头。从正面看看不出来,一摸才知道,瘦得成了条。

    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打开纸包,宋瑾言轻轻捏了几个肉丸子放到地上,小声跟猫讲话。

    “消失了好长时间啊,我都找不到你,你去哪儿了?”

    “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

    玳瑁风卷残云地将吃完了丸子,宋瑾言一个一个慢慢地喂她。最后她舔舔嘴唇,舔舔皮毛,转身离开了。

    宋瑾言好奇心大涨,思忖左右无事,索性跟着她转转。

    猫走得很急,不时回头张望一眼,转头后跑得更快,宋瑾言从缓步而行到一溜小跑,跟着七扭八拐。看着她从一扇未锁的门钻进去,消失不见了。

    少年顿下脚步打量周围,这一片地方她觉得陌生,可景色却莫名有些熟悉,她转了一圈,却怎么也想不出来是什么地方,干脆撇到脑后不想,也跟着钻了进去。

    国子监很大,辟雍学宫只是其中的一栋建筑。此外,还有些杂乱的影响观赏的房子亭子之类,据说先前是有用的,不过后来逐渐被破坏了,造成了如今这副萧条模样,反正平日也无人去,倒也不必折腾着修缮了。

    “咳咳,咳……”视觉直接暗下来,飞舞的灰尘好像吸附粘腻在身上,宋瑾言抱了抱手,忍无可忍的把门完全打开,借着外面的光,她看清了一点屋中其中的布局。

    脏乱,桌上案上或者是堆在地上的几只破蒲团上,无一例外覆盖了厚厚一层灰,不时有几朵梅花印,是猫猫行走后的爪印。

    一股毛骨悚然的冰凉感涌上心头,好像将她整个人淹没。

    她看着从房梁上垂下来的一根绳子,瞳孔紧缩,浑身僵硬无比,内心在疯狂叫嚣,恨不得自己夺门而出。

    但她没有。

    他看着那根孤零零的绳子,麻绳,质地坚硬,屋外冷风吹过,狞笑着“呜——呜——呜”恐吓行人。

    绳子悠悠荡荡,不复之前的僵直,比她小时候在集市上看到的,训蛇人手下的蛇还要灵活,好像有生命一样。

    她看着屋子里的东西,从灰扑扑的桌子,破烂的蒲团,甚至是废弃的竹筐……口中不自觉喃喃出声。

    “周……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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