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再一次证明,曾经是资深班主任的陈舒青拥有绝伦的捣蛋鬼雷达。

    她看着谢峰冷着一张脸出现在楼梯上方,顿时感觉头疼无比。这些日子以来,谢峰一直很安静,再也没有提过拜师之事。陈舒青只盼着他是一时冲动,等到想开了,自然回去过帝京公子哥的生活。

    谁知道会在此时此刻见到他。

    谢峰一身素衣,只在腰间悬着一块碧玉,比起七夕那日雅致了许多,看上去就像是来贡院附近游玩的大户人家公子一般,只一双眸子亮得惊人。

    柳枝悄悄地问陈舒青:“小姐,谢公子是怎么哼得这么响的哦?”小丫鬟的问话天真无邪,可是在这样的场合中,却显得甚是突兀。

    谢峰身后冒出一个陌生的小厮,双眼弯弯,笑着道:“这有何难?我家公子从小跟着——”

    “白铜。”谢峰轻轻喝了一声,原本滔滔不绝的小厮麻溜低头。谢峰目光只在陈舒青主仆两人身上落了一瞬,便回到了堂下的那群人身上。

    谢峰的嘴角微微扬起,可是陈舒青却感觉他的内心应是极为不快的。就像……就像那日在庙里一样。

    和冷峻的谢峰比起来,名唤“白铜”的小厮看上去就活泼多了。当陈舒青的目光再次向他投去时,白铜原本恭顺低下的头微微一侧,露出一个善意的笑容。

    陈舒青:……

    她怎么觉得对方在讨好自己呢?明明她根本没见过这个小厮啊。

    此刻,楼下满堂客人纷纷抬头,看见谢峰这样的年少,原本的诧异顿时变成了怒火。

    那三根胡须斜晲着谢峰,冷笑道:“哪家的黄口小儿,竟敢在此大放厥词!”

    白铜这次不再抢答了,谢峰冷笑道:“我只听说过‘鸡犬升天’,没想到还有九曲十八弯的野狗也要跟着得道成仙。”

    他这话说得难听极了,堂下登时便有四五个书生拍案而起。那三根胡须本姓毛,乃是一个屡试不第的童生,虽然学问一般,可本家毛氏是秀水府的大族之一,平时在书生中也有些人望,故而方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侃侃而谈。

    毛童生这一辈子最恨别人瞧不起自己,谢峰这话将他比作鸡犬一类的畜生,恰恰踩中了他的痛脚,他可比那些年轻的书生们更老辣,也不多和谢峰纠缠,轻轻瞄了一眼陈舒青身前那位恨不得隐身的茶博士,道:“原来这三省茶馆是什么人都可以来的。”

    这茶馆开在贡院附近,素日做的就是书生们的生意,自然要显得与普通的茶馆不一样,才能够立足。故而老板特特选了一个“三省”的名字,又将什么江夏的竹器、帝京的青瓷布置得错落有致。是以常来此处的都是附近的书生,坏境甚为清雅。

    若非如此,陈舒青也不会一眼就选中了这里。

    要做书生的生意,自然需要毛童生之流的捧场,现在毛童生便是要仗着己方势大,逼着茶馆赶走谢峰了。

    茶博士日常做着迎来送往的活计,自然生就了一双利眼。一看谢峰的打扮,便知道他定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这种愣头青必须顺毛捋,自己要是真按照毛童生所愿,将这公子哥逐出去,恐怕今天的生意就别做了。

    可若是不应毛童生这话,就等于得罪了这满堂的书生。茶博士心中好生纠结,恨不得立时天降神仙来化解这番局面。

    不过下一刻,他就不需要再烦恼了。谢峰生平最恨毛童生这般阴阳怪气的调调了,陈舒青只觉得一个矫健的身影从自己眼前一晃而过,转瞬间,谢峰已经翻身落在了堂中。

    那个完全不怕把事情闹大的小厮白铜快手快脚地从身后摸出一把剑,朝着下方丢去。看到陈舒青不赞成的眼神,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小声道:“没事的,少爷武功很好。”

    陈舒青只想扶额,也不知道这小厮从哪里看出她担心谢峰的!她明明是担心谢峰把事情闹大。

    说话间,谢峰已经接剑在手,“嘡啷”一声,雪亮的利刃出鞘,闪出耀眼的光芒。

    便是陈舒青这样不识货的人,也能看出他刚才翩然落地的姿态甚是熟练,显然并非花架子。此时谢峰持剑而立,身周自有一股凌然浩荡之气。

    毛童生瞠目,不自禁倒吸一口气,完全忘记了自己刚刚还在暗笑对面这少年不知天高地厚,贸然惹祸。

    谢峰也不多言,只见他双足一错,手腕轻抖,宝剑在空中挽出一个剑花,剑尖星芒点点,直指居中的毛童生。瞧那架势,这削铁如泥的宝剑马上就要戳到毛童生的蒜鼻之上了。

    陈舒青心下大惊,她既不愿见到谢峰小小年纪就因为出手伤人而留下劣迹,又有些担心他失手被伤。到底对方势大,万一有一两个会武之人,谢峰这般年轻,岂不吃亏!

    不知不觉间,她已是双手紧紧抓在栏杆上,紧张地望着谢峰。

    谁知道,在坐的书生各个手无缚鸡之力,又饱读“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圣贤书,早就被谢峰利落的身手镇住了。

    倒是毛童生不亏为一群书生之首,反应极快,竟是大呼一声“饶命”,抱头钻到了桌子之下。

    茶博士也真的急了——这要是闹出人命,可还了得!他忙忙想要下去阻止进一步的混乱。却不防陈舒青挡在他身前,想要避开陈舒青的茶博士,慌乱之间,竟然撞到了柳枝身上。

    柳枝惊呼一声,身形一晃,眼看就要从台阶上滚落下去。陈舒青想也不想,立刻伸手就去拉柳枝。

    她忘了,自己早已经不是那个文能上讲台滔滔不绝,武能背着学生奔校医室的班主任了。

    此时此刻的她不过是一个比柳枝大不了两三岁的豆蔻少女,而且前段时间她刚刚大病初愈,手上哪里有力气?

    说时迟那时快,陈舒青拉住了柳枝的手,却因自己力气太小,竟是也被柳枝下跌的势头拽着朝楼梯下方摔去。

    惹出祸事的茶博士早就惊呆了,手足无措,立在那里,仿佛被定身了一般。

    陈舒青到底有成人的思敏,立刻要伸手护住柳枝的头。这样就算是摔落在地上,也不会出大事。她却不知道,自己这番动作在旁人看来是多么的惊人。

    世上哪有小姐要护丫鬟的?

    就在这时候,陈舒青的耳边响起一声饱含焦急之意的“少爷”,她还来不及分辨发生了什么,一个白色的身影稳稳地扶住了她的双臂,将她的身形定住。

    柳枝却被匆匆赶来的秦贵拉住了——他方才照着陈舒青的吩咐去买东西了,此时恰恰赶到。

    堂内一静,所有人都被谢峰干净利落的身法惊呆了。

    “少爷,大事不好,那群鸡鸭猫狗跑掉了!”白铜的声音再次响起,陈舒青才晃过神来。抬头看着谢峰,深吸一口气,道:“没……我没事了,多谢。”

    谢峰见她已经镇定下来,这才放开了手。在他的身后,毛童生那些人早就趁此良机落荒而逃。

    白铜遗憾地望着他们的身影,却也不敢再多言。他看得清楚,刚才那句“鸡鸭猫狗”让少爷的脸色都冷了几分。

    他缩了缩脖子,翻身落到一层,将谢峰丢在地上的宝剑捡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块比自己衣服还白的软布,仔细擦了擦宝剑,然后才收到剑鞘当中。

    这边厢主仆俩惊魂甫定。柳枝也不顾自己多么狼狈,抢上来扶住陈舒青,道:“小姐,小姐。”到底是年纪小,柳枝一时之间也说不出其他话来,只一边喊着“小姐”,一边上下打量陈舒青,生怕她有什么不妥。

    幸而她们所站的台阶离地并不远,所以得了谢峰及时援手之后,陈舒青连头上的发钗都还好好的。

    陈舒青摇摇手,正要说话,左脚猛地一痛,她轻轻痛呼一声,这才发现,自己刚刚竟是在急切间崴了脚。柳枝的眼圈立刻红了,一想到小姐竟是因为救自己才弄伤了脚,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这就哭了?”抱着宝剑的白铜诧异地道。他平时被少爷摔打习惯了,实在理解不了柳枝。没看见她家小姐一点儿责怪的意思都没有吗?那还有什么担心的。要是平时少爷能够用这种脸色对自己,他早就乐翻天了。

    柳枝对着陈舒青那是万般小心,可对外人就没这样的好脾气了。听到白铜的话,她睁大水灵灵的双眸,用尽力气去瞪这说风凉话的人。

    获得一记眼刀的白铜彻底蔫了,没看少爷的脸色又冷了一分吗,他也不好和小姑娘计较啊。

    赢得了胜利的柳枝转回头去看陈舒青,眼睛又红了几分。陈舒青白着脸,她前世就极是怕痛,生了病能吃药绝不打针。她咬着下唇让柳枝将自己扶到座位上。

    秦贵道:“小姐,我先送你回去吧。距离老爷出场,还有些时候。”他苦着脸,这趟出来居然让小姐受了伤,回去之后定会被秦妈收拾一顿了。

    可是马车已经被陈泽贵赶回去了,按照约定,一会儿等陈泽成考完,陈泽贵还要亲自来接弟弟的。

    到底是去租一辆车,还是去陈家老宅赶大车,秦贵有点拿不定主意,眼望着陈舒青作难。

    “我的马车还在外面,可以送陈小姐回去。”一旁的谢峰忽然道。

    陈舒青微微讶然,谢峰平时出入都是骑马。哪怕上次去寺庙,他依旧是鲜衣怒马,一派豪右世家之态。她去白木书院的时候,还听到书院的下仆议论,谢公子的宝马每日都要上好的草料,里面还加了不少豆子,着实精贵。

    没有想到,谢峰如今不仅衣着低调了,连马都不骑了。她有些犹豫,多和谢峰接触本自她所愿,但今日这情形……

    等等,陈舒青的脑海中忽然响起了警铃,此刻哪里是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毛童生这样的地头蛇多的是办法来找茬,他们必须赶快离开这里。

    想到此处,陈舒青深吸一口气,朝谢峰道:“也好,就劳烦谢公子了。”

    谢峰的马车装饰得简朴而舒适,素面蒲团软硬适中。柳枝扶着陈舒青在车上坐了,白铜执了马鞭要上车,转头看到谢峰,立刻躬身将鞭子举过头顶,乖乖地道:“少爷。”

    谢峰一怔。

    这倒是白铜想多了,实则谢峰并没有心思亲自执鞭。

    正如陈舒青所想的那样,谢峰本是帝京的官宦子弟,不过是为了一桩陈年旧事来到秀水。帝京那是何等繁华的地方,要让谢峰说,陈舒青这样的小姑娘,丢到正阳门旁的西市上,实在普通得不值一提。

    他虽然算不上纨绔,但自有傲气。既然一早看出陈舒青对自己并不太友善,也就维持个客气便是。

    今日之事却是因他而起,谁让他一听到王家人的名字就心火大旺。即便看在陈泽成和秦氏的面子上,他也不能让陈舒青受伤,所以谢峰才会果断出手。

    他可没想到后面竟有这么多麻烦。

    谢峰有些没好气,抬手就要将鞭子丢回给白铜。也不知道白铜脑子里胡思乱想些什么,他堂堂谢府少爷,怎么可能为这个……

    车中的陈舒青却还在担心毛童生去而复返,忍不住掀起帘子朝外看来。她知道谢峰这个岁数的少年人最爱冲动,只怕他察觉到什么异样。

    谢峰冷不防和她四目相对。

    少女澄澈的双眸在日光下好似泛着清波的水潭。

    他忽而想起那一日,自己凭着一股意气冲进地藏殿,身后响起的轻轻脚步声。

    罢了。

    谢峰瞪了一眼没头没脑的白铜,跃上车辕。拉车的马乃是帝京送来的良驹,无需招呼便迈着四蹄向前而行。

    操碎了班主任慈爱之心的陈舒青终于松了一口气。

    便在马车转弯,离开了贡院这条街的时候。一个穿着锦衣的少年翩翩走进了方才那座茶馆。原本厅堂之中一片狼藉——毛童生等人跑得匆忙,将堂中物事撞得七零八落。偏偏这个人生得极好,仿佛四月的阳光带着融融暖意照了进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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