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祖上本是南朝世家,号称“五代四相”,出了不少高官,每代又有不出仕的子弟精研儒家典籍,是连获南朝幽帝和怀帝称赞的“儒学世家”。

    可偏偏是这样一个家族,在三十余年前,牵涉到了南朝的“睢王叛乱”一案之中。数百口族人都被元帝下狱,只有当时担任汝阴太守的王端父子三人趁乱渡江一路逃到了西燕。

    当时在位的皇帝还是今上的祖父隆晔帝,隆晔帝酷爱南朝文化。接纳了王端父子。此后三十年,王家恩宠不断,一路成为了西燕最负盛名的文官世家。

    要问一个王家子弟,是读书重要还是武艺重要,答案自然不言而明。

    可谢家本来就是武将出身,谢峰的父亲谢森十六岁就与西羌一战成名。而谢峰虽然有一个出身文官家族的母亲,但看他之前的所作所为,总是要走武将一途的。

    在这样的情形下,他拿此话来问王礼时,总让人觉得怪怪的。

    王礼时自然不会被他几句话怼回去,温和地道:“如谢将军这样的国之栋梁,自然是文武兼备。我辈后生,能在一途有所进益就很可贵了。”

    陈舒青这次是真的点头了,说的太好了!教育,就是要因人而异。要不孔老夫子伟大呢,他可是第一个提出因材施教并亲身践行的教育家.

    谢峰这次也是真看到她点头了,忍不住瞪了她一眼。陈舒青一时只觉莫名其妙,想要回蹬,又自付前世今生年龄加起来是谢峰的三倍了,怎么能同他一般见识,硬生生将一个白眼转成了仰天发呆。

    “碰”的一声,却是陆修晴将白铜刚刚送上来的茶盏重重放在手边的案几上。她遭到谢峰拒绝,心中本来就有气,又看他与陈舒青“眉来眼去”,更让她心烦意乱。

    在她想来,谢峰即使遭到了她的鄙弃,也不能在秀水这样的穷乡僻壤随便与不相干的女子来往。

    谢峰从小和她一起长大,哪里看不出她生气。在谢峰心里,原本是将陆修晴当作妹妹一般疼爱的,不成想一朝大梦初醒,原来对方只当自己是个累赘。

    只是于他本心,越是不在乎的人,越要以礼相待。因此看到陆修晴这样,他反而平静了下来,微微一笑,顺着王礼时的话道:“王大公子所言甚是。无论文武都可以做陛下的臣子,为国尽忠。只是我往日顽劣,莫说什么栋梁之材了,恐怕在旁人眼中只是一块朽木罢了。而今想要从头悔过,却想要留在老家,认认真真读读圣贤之书。”

    “老家”两字一出,王礼时不禁皱了皱眉头。

    谢森的确是从秀水起家,一路成为西燕的著名将领的。谢家在秀水的平水镇上也有一些祖业。

    其实昨天父亲王焕已经告诉他,如果谢峰是留在平水镇读书,那他就不必插手。但是如果谢峰提到一个叫做鲁家屯的地方,那么即使他和陆修晴不能将谢峰劝转,王焕也会自己出手的。

    他不知道父亲有什么具体的谋划。也不明白鲁家屯这个地方有什么特异之处。

    于是王时礼试探着问:“你是要在平水镇读书吗?”

    不等谢峰回答,陆修晴不满地道:“平水镇那么小的地方,哪里有什么名师?就是秀水——”

    她猛地想起,无论秀水如何,总是谢峰的故乡,她方才如此随意褒贬,已经惹得谢峰不快了。陆修晴并不想激怒谢峰,遂转圜了话道:“主要还是表哥一个人留在秀水,让人不放心。”

    谢峰笑着道:“我在秀水住了一月,身康体健,神清气爽,倒没有什么不适。而且,我想要留在秀水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此地有名师,可供我拜访。陈小姐,您上次说的方举人的书院离此地不远吧?”

    陈舒青看着他们几个人打机锋,忽然意识到,想要谢峰回京的似乎并不是他的父亲,看起来倒像是其他人打着他外祖母的旗号来行事。

    和土生土长的西燕古人不一样,陈舒青来自现代,并不认同那种大家族式的教育方式。原本她觉得谢峰执意要留在秀水不过是孩子顽皮,想要摆脱父母的束缚,但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这一刻,她的内心犹豫了。

    她不觉得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独自留在异乡是一件合适的事。但谢峰真的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吗?

    原本方举人只是她拿来搪塞谢峰的话,此刻她完全可以含糊过去,然而想到昨日他那样认真地对自己说“我来帮你”,她心软了。

    心头百转千回,实际只是一瞬间的事。除了秦兴昉注意到她的手握了又握,其他人都一无所觉。陈舒青道:“方举人的书院距离白木书院不过一箭地,此处街坊凡有想读书的,都可以去附学。方举人学识渊博,人品方正,是秀水人人敬仰的长者。”

    陈舒青并没有夸张,方举人虽然是陈泽成的竞争对手,但本人的人品和学问都无可置疑。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学生投奔到他门下。

    当然,在陈舒青的心里,还是自己的父亲更胜一筹。只不过学问一道,有时候也和运道有些关系。

    陆修晴和王礼时并不知道前情,谢峰却已经在此地呆了许多日子,早已知道陈泽成和方举人的往事,听到陈舒青能这样说,不仅也有几分叹服。

    原来她这样一个小姑能,也有这般的肚量——没错,别看陈舒青心里把谢峰当初中生看,其实谢峰也视她为需要自己保护的弱质少女。

    “一个举人而已。”陆修晴终究没有忍住,低声嘀咕了一句。

    她祖父是名满天下的太傅,曾为帝师,风光之时,弟子列满朝堂。即使她不曾见过那样的场面,但只看如今的王家,也足以遥想陆家当年的风光了。何况在陆修晴想来,若非祖父当年留下这样深厚的积淀,王家又怎么会坚持要与自家结亲呢。

    而今陆家虽然衰败了,陆蒲仍然是京中有名望有身份的官吏,比不上王家显赫,也不是一般二三流官吏家庭可比的。何况陆蒲能够一直呆在礼部的官职上,自身学问也足以傲视普通的读书人了。

    放着这样的舅父,自己的表哥却要在秀水这样的地方拜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举人为师,让京中那些官宦人家听说,岂不是笑掉了大牙。

    王礼时也道:“这位方举人能够在此处开馆授徒,又得街坊赞颂,想来自有其过人之处。只是我们王陆两家本就是读书世家,想要给谢兄找一两个师父容易得很,何必在此处吃苦。”

    谢峰既然打定了主意要留在秀水,自然早就做好了准备。如果只是王礼时一个人来,他自然可以耍一回纨绔脾气,硬留下来。但他没想到,王礼时不仅带了莫延氏的武士,还把陆修晴带来了。

    他心底着实不喜陆修晴和舅父一样攀附王家,但从小一起长大,到底有几分感情,他不愿在陆修晴面前撕破脸。此时王礼时说出这样的话,他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谢峰心里有几分凉,自己到底吃了读书少的亏。他忍不住去摸放在桌上的剑,那样精致的花纹,摩挲起来却只觉得冷硬。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干脆拔剑的时候,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响起来:“不然,孟子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圣人之言总是没错的,想来读书的条件苦些,未必是什么坏事。我听王公子所言,帝京本有许多名师,可是谢公子却并不留恋繁华,反而在秀水兴起了读书的兴致,或许这才是他的机缘。”

    说话的当然是陈舒青。她眼睁睁看着谢峰满脸通红却无法反驳王礼时,脑海中顿时灵光乍现。诚如陆王两人所言,帝京有那么多名师,谢家的亲友中也不乏儒者,可是谢峰明明只比王礼时小两三岁,但为人和学问上的见识都远远不如对方。

    她与谢峰几次来往,只觉得他是一个性情有些小毛病,却本性善良的孩子,而且十分聪颖。这样的少年身在帝京却没有得到很好的教育。

    面对玉启县主,他明明有更好的应对方式,可他想到是直来直往的硬抗;今日王礼时的话固然听起来很有道理,也并非全无破绽。谢峰能够凭着自己的直觉感受不妥,却无法用自己的言语表达出来。

    她终于恍惚意识到,自己刚才为什么犹豫。

    因为早在她理清思路之前,她的潜意识已经感受到了。现在的谢峰,就像是现代那些因为父母愚昧而未接受到良好教育的孩子一样。当她还是现代的一名教师时,曾经去北卢附近的山区支教,有些父母外出打工的留守儿童,明明天性聪慧,可是没有获得机会,终究被埋没,殊为可惜。

    在今日之前,她不曾将锦衣玉食的谢峰和那些留守儿童联系在一起。

    可是听到陆修晴和王礼时左一句帝京繁华,右一句陆家王家文风鼎盛,她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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