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陈舒青的话,陆修晴不以为然,笑着道:“表哥从前不喜读书,如今年岁渐长,自然有心就学。这和秀水有什么关系。”

    王礼时可比陆修晴机敏,他已经隐隐听出陈舒青话里隐含的意思。只是眼前这个女孩和陆修晴差不多年纪,一直生长在秀水这样的边郡,难道会有如此的见识吗?

    如果真是这样,他更不能让谢峰留在此地了。

    他轻笑一声,道:“陈小姐,这是谢家之事,恐怕和您关系不大吧。”

    谢峰方才有些吃惊。他早就知道陈舒青并不想让自己留在白木书院,最好能离陈家远远的。后来经过三省茶馆的事,她的态度虽然有些改变了,但总是带着一种客客气气的别扭感觉。

    他硬要留陈舒青下来,不过是知道当着一个外人的面,王礼时总要顾及几分王家的颜面。而且普光寺供佛一事也可以作为自己留在秀水的理由之一。

    他没有想到,陈舒青没有顺着王礼时和陆修晴的话请自己走,反而在关键时刻这样帮忙。

    此刻,听到王礼时这样轻蔑的话语,谢峰愈发生气了。他早知道王礼时是个小人,当着帝京闺秀的面,王礼时何曾说过这样无力的话,此时不过是见陈舒青是秀水普通人家的女儿,方才如此大胆。

    陈舒青帮他,他自然不会坐视陈舒青受辱,正要开口,陈舒青已经回击道:“对呀,谢家之事,当然谢家人说了算。”她似乎毫不生气,带着笑意的目光在王礼时和陆修晴的身上转了两转。

    其中意味自明,我姓陈,当然与谢家无关,可你们一个姓王,一个姓陆,也算不上什么谢家人吧。

    她这样落落大方,总是王礼时这样机变过人的口才,一时之间,竟也难以回击。

    陆修晴没想到自己竟然会遭到一个边郡不知名女子的嘲讽,她怒气翻滚,斥道:“我陆家是表哥的母族,怎么不能说谢家之事了!”

    陈舒青既已经做出决断,更不迟疑,顺着陆修晴的话道:“听闻陆家乃是帝京中的名门望族,想必也是遵奉孝道的人家。陆夫人往生多年,谢公子想要在普光寺为母亲供奉长明灯,依陆小姐看,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她其实并不知道什么陆家和王家,只是顺着已有的信息推测。看谢峰如今的样子,陆夫人绝不可能是近几年去世的,否则他早就应该有了名师教导。

    任何一个爱护子女的母亲,都不会允许自己的孩子比别人差。

    如果谢峰是真的纨绔也就罢了,但他不是。

    而现在看起来,有些人希望他能真的成为一个纨绔。

    陆修晴对自己姑姑的印象已经很淡了,只记得那是一个很温柔很安宁的女子。因为祖母提到姑母就会伤心,久而久之,陆家渐渐也遗忘了她。这几年间,他们的确从来没有祭奠过早逝的陆夫人。

    帝京有那么多的寺庙,难道就非要在秀水供奉吗?

    陆修晴即使再娇蛮,也知道那是表哥谢峰最爱的母亲,有些话要是说出来就再也不能挽回了。

    厅堂上一时僵持住了。

    莫延氏的四名武士面面相觑,自己接受的命令是听从王家公子的指令,将谢家公子带回帝京。

    但谢家公子说要留在秀水读书,又要祭奠自己的亡母,无论如何都是符合大义的,若要强行将谢公子带回帝京,反而会惹人非议。

    还好很快就有人帮他们做出了决定。

    鄘烽看着从外面走来的陆姨,首先低下了头。句嵘等人反应慢了一刻,不得不承受陆姨的环视。陆姨本是陆家陪送给陆夫人嫁入谢家的侍女,她早被陆老夫人许配给莫延氏族内的勇士。按照辈分,鄘烽和句嵘等人都是她的晚辈,尤其是鄘烽更要称她一声舅母——没错,陆姨的丈夫就是鄘烽的舅父,也是武靖侯身边最得力的勇士之一。

    陆姨倒不着急和他们说话,先走到堂上,朝着谢峰等人行礼。谢峰、陈舒青、秦兴昉和王礼时都站起身回礼,只有陆修晴慢了半拍。

    秦兴昉是见机快,跟着陈舒青行事,而王礼时平素很少见到陆姨,他只是记得陆姨与鄘烽的关系,想要示好。

    陆修晴倒是经常见到陆姨,只觉得陆姨向自己行礼再自然不过了,因此才比旁人慢了。此时不免有些尴尬,她甚至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陈舒青,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反应这么快。

    陆姨哪里耐烦去看小姑娘们地眉高眼低,和声道:“普光寺的僧人已经答应了,从八月二十开始,做七天法事。公子也要去庙里斋戒持礼才好。”她似乎并不知道在她回来之前,这里发生过什么争执,只是按照和寺庙知客商量好的事项一一交代。

    谢峰低头应了。

    鄘烽肃然,朝着王礼时行礼道:“大公子,既是要为陆夫人做法事。我们四人可否分做两队,一者护送大公子往来秀水,一者协助谢公子安排法事?”

    他们本是莫延氏的护卫。王礼时的母亲乃是武靖侯莫延承的妹妹,即陆老夫人的侄女。莫延氏说起来和王、陆、谢家的关系都很亲近,只是陆老夫人最年长,她的亡女做法事,他们自然不能置身事外。

    而鄘烽这一请示,其实也表明了他们的立场,只要谢峰做的是有益之事,他们绝不阻拦,而且还要加以援手。句嵘等人面对鄘烽露出敬仰的神情,果然能当老大的人,就是不一般啊。

    陆姨这才笑着转身,朝四名莫延武士点点头,对鄘烽道:“一会儿王大公子这厢无事了,你到我房里来一趟。”

    她又朝白铜道:“怎么上这个茶?陈小姐需得喝川芎茶,我今早就亲手做得了,你去端来。”

    陈舒青玩玩没想到,原来陆姨深藏不露,一进来就控住了全场。她正崇拜地看着陆姨,没料到话题转到了自己身上,连忙笑着推辞道:“我不过是来稍作片刻,您就不必为我操心了。”

    陆姨笑着道:“川芎活血化瘀,旁人饮来无用,正是陈小姐该用的。再说陈小姐的父母多次顾念我家公子,我这里不过送您一碗茶饮而已,又何必推辞。”

    陈舒青也不知怎么回事,自己就被陆姨搀了起来,扶到昨日上药的那间房去喝茶了。

    等她回过神来,陆修晴和王礼时都被送走了,除了心甘情愿留下来做苦力的鄘烽和句嵘以外,他们两人没有留下一点点痕迹。

    陈舒青大为惊叹,有陆姨这样的助力,谢峰还发愁什么啊,白让她担心了。不过也正是因为有陆姨在身边,谢峰才没有彻底长成一个纨绔吧。

    她想得太过专注,端起面前的茶碗一饮而尽,却被差点一口都喷出来——太苦了。

    可是面对着陆姨笑吟吟的脸,她只能强笑着咽了下去。

    “陈小姐莫怪,这川芎本是味苦而有回甘,但您本是闺阁女子,素来体弱,所以我用了熬晒过的川芎来制茶,这样起效快。”这川芎茶听起来很是神奇,陆姨说起来头头是道。

    陈舒青勉力咽了下去,然后好奇地问:“原来谢公子是从您这里学到辨识草药的吗?”她还记得那日在秀水城门之前,谢峰一眼看出郑郡王府徽杜仲一事。

    陆姨点点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陈舒青心里立刻一紧,方才她已经见识到了陆姨的战斗力,能让这样一个人叹气的……

    “我看得出来,陈小姐宅心仁厚,有些事想必您也看出来了。我家公子不比旁人,无人管束。老夫人虽有心,但毕竟年事已高,有些事情顾不到。公子在京中一向不喜读书,只爱舞枪弄棒。我有时候做些军中所用的草药,他倒是会在一旁听听,所以多少懂了一些。”陆姨慢慢说来,话语中并无怨怼之情,似乎只是讲述一个事实罢了。

    陈舒青背后冒汗,她最初可是想要把谢峰赶走的,谁知道事情最后竟然演变成这样。如今再让她说出赶走谢峰的话,那自然是不可能了。

    只是谢家、王家和陆家的事,看起来牵扯甚多。以陈家现在的地位,和这些京中世家实在相差甚远。陈舒青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自己这“好为人师”的毛病,真是头疼。

    看到陆姨的目光,陈舒青连忙道:“您放心。方举人的确是一位好老师,谢公子跟着他,纵然不能立时成为什么名满天下的才子,却比在京中荒废度日好多了。”

    她忽觉自己失言。方才陆姨那一番话,太像她平时所见的家长了,所以她不自觉地从老师的角度回应了对方。待她想到自己不应该如此菲薄谢峰在京中的生活时,话已出口。

    陈舒青慌慌忙忙站起身来,朝着陆姨行了一礼,快速地道:“我年少无知,言语无状,让您见笑了。今日本是来取东西的,多有打扰,就此告辞了。您和谢公子有什么事,尽可以让白铜传告。”

    她一串话说得又急又快,也不等陆姨回应,又行了一礼,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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