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台地方不大,所有人的帐篷都搭在了方圆不足六米的小房间里,对称的右边也有一间。

    帐篷里一般睡两到三人,而她一个人一个帐篷,以前是以洁癖为理由,而现在,美名其曰保护军事机密。

    回到帐篷里,她褪下了铠甲,换上便装,梳成男子发髻。

    身为女子,在军中行走确实多有不便,尤其是葵水,所以她早些年求来了一副药,只要每月喝一次,就不会发生那件烦人的事。

    这个月的药还没喝,把抓来的药也一把塞进了包袱里,到时找个野林子稍微煮下,要是生火怕被发现的话,那就就着水生嚼。

    但是真的很难吃,一般她还是能煮就煮的。

    回想起她刚刚跟副将说的不带人,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她带了的,把包袱扛上,自顾自地对着周遭环视一圈,说道:“哑巴暗卫,走吧。”

    一阵急风吹过。

    她的马叫绿耳,因为两只耳朵上都有绿色的毛。

    绿耳是师父送她的,通体漆黑,跑得也快,她当时年幼,觉得不好看,就给它在耳朵上用草药的汁水染了绿色。

    后来行军太累,懒得染,一日,马侍急匆匆地跑来她的营帐,战战兢兢道:“将军,绿耳掉色了!我看不出来生的什么病!请将军责罚!”

    等她到地方一看,默默地找来草药重新给绿耳上一遍色,对方瞬间沉默了。

    再后来,上色的任务就交给了这位马侍。

    随着她声名大噪,绿耳在民间传着传着就成了神驹,还被人写进了诗词。

    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杜甫)

    夸绿耳的话挺夸张的,她有时都替绿耳感到羞红:“马儿马儿啊,你也是光宗耀祖喽。”

    出了大门,此刻摆在她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回姑墨山城中,大概一天的路程,还有一条通往西秦国的路,信中说西秦国的军队驻扎在了不远处的河道边,她非常好奇——领军的是何人?

    西秦国的将领她不熟悉,不过听说死得都差不多了,就在不久前的内乱中。

    暗夜下的地面倒映着天上洒下的月光,她跨上马,往姑墨山城中赶去。

    “嗒,嗒,嗒。”

    她需要翻越一座山,马蹄声在夜晚格外清晰。

    “嗖——”

    一道箭矢破空而来,划破了她肩头上的衣服,钉在地面。

    她提起枪,双眼锐利地扫视着周围,道路两旁的树林里却再没有丝毫异动,就在她打算驾马离开的时候,又一道箭矢冲过来。

    “咻——”

    她只能停步。

    满月下的官道上,一人一马在原地停留许久。

    双方僵持了一炷香的时间,这期间,周渔面前的箭矢已成方圆。

    她不知道应该庆幸对方箭术好还是不好,射了这么多箭,没一箭射中她的血肉,倒是次次划破她的衣裳。

    再这样下去,她怀疑她要赤身裸体了。

    这人人品不太行。

    细细想来,她在明敌在暗,对方明显不是来取她性命的,把她拦在这里究竟意欲何为。

    周渔下了马,从包袱里掏出药包塞进怀里,把包袱留在了马上,拍了拍马屁股,让绿耳往来时的方向走了。

    绿耳体积大,箭射过来的时候她不一定能护住它,她可不认为林子里那位会惜马,至于那位默不作声的哑巴暗卫,她就更不指望了。

    月光如练,崎岖的山路上只留下了她一人,玄色的衣袍和银色的长枪对比强烈,素色的光衬得‘银月’更加的凛冽。

    “阁下是想劫财,还是劫色?”朝着箭来的方向,她隔空喊话,中气十足。

    风吹过了几个呼吸,对方道:“公子就此停步,待过了今晚,在下自然不会拦着你。”

    对方开口的一瞬间,周渔直接冲了过去,长枪挽成花,对方偶尔射过来一箭,也都被她给挡下了。

    “铮——”破开暗夜的兵器撞击声。

    瞬息之间,她的枪触到了对方的弓。

    虽然是月圆之夜,光照尚可,但也仅可勉强视物,她依稀看到弓的角落里有道图案,月色下隐隐发着光,未等她细究,对方一个鬼走似地步伐,就已离了她两三米,不过长枪的优势就胜在距离,她直接一抡扫过去,这一下直中对方的腹部。

    “哼——”

    静谧的林子里传出一声闷哼,接着是阵阵闷哼。

    她直接打得对方还不了手。

    就在她乘胜追击的时候,对方一个滑步,扛下她正面一击,然后近她的身,接着周渔的手背就传来强烈的刺痛声,握着枪的手没了力气,银月枪‘咣当’一声掉落在土地上。

    “本来不想伤你的,小公子,就留在这里好好吹吹冷风吧。”对方留下这句话就跑了。

    她依稀看到右手手背一大片乌紫,刚开始只是右手臂没力气,渐渐地脑子也昏昏沉沉,耳朵中传来尖锐的耳鸣声。

    不行······

    她不能死!

    从紫竹林走到朝云国的各线边疆,她绝对不是为了死在这么一片野林子里的!

    倒下之前,她从怀里掏出之前揣身上的药包,随便抓了一把塞进嘴里,失去意识之前,凭着最后一丝力气使劲的咀嚼着。

    她不知道有没有用,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活下去!

    死马当活马医吧——心里想的最后一句话,和渐渐寒凉的风一起吹散在了布满绿意的野林子里。

    等她意识醒来的时候,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她下意识给身下的人来了一个锁喉。

    对方头被她勒起来的瞬间,她看清了——

    是哑巴暗卫!

    这人被勒着也不做声,只是步子慢了下来。

    她看清后便松开手,一丝力气也不使地趴在他背上。

    “这是去哪?”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她想了会儿,又继续道:“对,你不会……”说话。

    “回城。”话说半道,身下的人回话了,声音浑厚有力,胸腔的震动顺着他的后背传到她的胸膛。

    她不由得笑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笑声在空无一人的官道上显得尤为诡异。

    “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巴呢。”

    “……”

    “是吧,小哑巴。”

    跟初见时一样,小哑巴全身蒙的严严实实,只剩下双手、双眼、双耳依稀可辩别。

    就在她话音刚落时,朦胧的月色下,她看到身下人的眼睛里泛着懊恼和嫌弃,双耳的顶端多了些绯色。

    定了定心神,将右手拿近,这才看清手背上有一个圆形小口,像是被虫子咬的,射箭的那位也不知道大半夜想干嘛,杀又不杀,专门破环人家衣裳,搞得现在她全身漏风。

    还用毒!

    小人!

    越想越气,不过她现在还蓄不起力,憋下心火,只得把脑袋靠近身下人的耳朵,略带气声虚弱道:“小哑巴,大概还有多久到城门口?”

    小哑巴瑟缩了下脖子,生硬回道:“五个时辰。”

    五个时辰,那他们现在应该已经翻越了大半座山,再往前走一点,有一方断崖瀑布,瀑布下方的潭水直通烽火台另一边的河道,就是信中说的西秦军队驻扎的那条河道。

    断崖险而峻,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爬上来的,她不担心军队会从那边绕上来。

    渐渐地,听到的瀑布砸在水面上的声音越来越大,周渔完全泄了力,安心地待在小哑巴身上。

    肩膀宽厚,官道上和附近的林子都沐浴在温柔的月色下,四周只剩下鸟叫虫鸣,疲惫感一下就席卷了上来,她不禁眯了眯眼。

    他应该知道她是女儿身。

    小哑巴的速度不算慢,但却很平稳,周渔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被小心翼翼对待的感觉,但是——

    下一秒她就被丢了出去!

    周围风速加快,她硬撑着身体在原地打了个滚,石子咯得她生疼,忍下揉捏的冲动,单膝跪地抬起眼看向眼前的战局。

    小哑巴不知道哪抽出来的一柄软剑,正和面前突然出现的四个黑衣人缠斗,银月枪也被他丢在了地上。

    他剑术很好,灵活的软剑婉若游龙,对方一记下劈,他直接侧身躲开,剑指向了另一位黑衣人——中了!

    与血肉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长夜响起,不禁让人心惊。长剑雪亮耀目,黑夜中恍若夺了月华一般,双剑相交,软剑使不上力,小哑巴突然变换了脚步,软剑形成一个弧度,直攻对方心门!

    可惜被另一个黑衣人挑开了。

    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现在是对八只手,还个个实力不凡,都想冲破小哑巴的防线直逼周渔。

    周渔现在根本使不上力,银月枪有也等于没有,她不敢妄动。

    所以这四个人,是从城内来的,还是城外呢?

    就在她陷入沉思的时候,后方一柄剑从她腰侧穿过!

    中毒之后反应力迟钝了不少,这已经是她做出的最大程度的躲避了。

    这下好了,腰上的布料也被刺破了。

    身后的人就要刺来另外一剑,小哑巴一个旋身到她面前,扛起她就跑。

    官道两边都有人堵着,他们只能往瀑布那边跑。

    周渔肚子顶着小哑巴的肩膀,撞得生疼,努力抬起头往前看,每个黑衣人手上一柄长剑,有些疾跑,有些翻飞,追赶的很紧,距离也越来越近。

    小哑巴喘得很急,但她的脑子却越来越清醒。

    她现在什么颜色的信号烟都不能通知给副将,本来是为了探清城内的情况,现在一切都不清楚,烽火台绝对不能离人,难道现在他们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穷途末路了,他们被围困到了悬崖边,她被放了下来,瀑布的声响硕大,圆月就缀在悬崖上方。

    人越来越多,小哑巴拦不住那么多人了,其中一个和周渔缠斗了起来。

    说是缠斗,其实就是被单方面的碾压,她只好跌跌撞撞跑到林子里,利用树木躲避攻击。

    “哗——”

    “哐——”

    “咣啷——”

    兵刃刺破虚空的声音此起彼伏,还有长剑剁在树上的声音。

    这场战局,如果没有外力加入,根本就是死局!

    而他们的目标明显是她,所以——

    破局的关键是她!

    她挪到了悬崖边。

    周一是周显已养的暗卫,他的师父也是,师父死了之后,很多事情都交给他来做了。跑腿、刺杀、情报,还有保护,他就是暗夜里的一把利剑。

    紫竹林里有一位‘小公子’,他一直都知道。小公子小时候经常哭,他也知道。长大了些慢慢地就不哭了,就是变得调皮了,经常跑出院子去其他地方捣乱,偶尔抓一条蛇放到主公的洗澡水里,有时还把主公房里的蜡烛一次性搜刮个干净,天天在各院落之间钻来钻去,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他不理解。

    主公让他跟随小公子来姑墨山的时候,他也不理解。

    甚至当他单膝跪地,小公子弯腰低头看他的时候,他更不理解。

    现在,小公子立在悬崖边上,身上被刺了一剑,素色的月亮悬挂在她的身后,托住她破碎的身体,将要坠向悬崖底下的时候,他脑子里的一根弦突然就断了。

    霎时间,天地之间他只能看到那位女子。

    仅存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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