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棣棠未应声,只静静地对上甄老夫人的视线,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她明白了。

    难怪姜洄不愿告知她,亦不愿让她查。

    彼时觉得不甚清晰之事如今却明了,只是这答案甚为不可思议。

    却亦有迹可循。

    为何谢明霁偏要多费周折到这平江府来,查那景和五年的赈款案?

    为何谢徵那般惊慌,宁可兵行险招对他们下死手,也要阻止谢明霁到江南来?

    原是因为这景和五年的冤案同东宫有关。

    “不过孩子,这趟浑水我不愿你搅的太深。你既已是郡主,何不让往事随风,只安安稳稳一生便是,何必非要同他们掺和这陈年旧事呢。”

    甄老夫人知棣棠已明了此事原委,见她未说话,便自己摇头劝道,声音都有些急:“他们愿争愿抢,便随他们去。我不信你真的心悦于太子,亦不知你为何成了准太子妃还与这三殿下纠葛,然总归我信你有分寸。

    崔甄二家的孩子聪慧,不用长辈知会亦晓得该如何行事。我只是担心你,昔时珩之未打算掺和权臣纷争,却亦被迫卷入那朝政漩涡,你若是搅和进来……”

    “我知晓。”姜棣棠截断甄老夫人的话,自个儿接上,似为了让人宽心,竟伸手放在了甄老夫人搭于桌边的手上,轻轻握了握,语气认真,“我知晓,亦不打算搅和的太深,只是我的身份不免会牵扯进来,难能独善其身。”

    姜棣棠思索着,到底没同甄老夫人说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只堪堪提了一句,便止住话题。

    “你有分寸便好,总之要好好的,我们甄家和崔家的小辈也独你与应尘二人,你们只好好的便是了,旁的什么,于我而言都无所谓。”

    甄老夫人反握住姜棣棠的手,安心了些,她轻轻点了点头,长叹着,却松开姜棣棠,放她归去:“听得你这两日便启程回京了?留于京城也好,毕竟你前十六载都养于京中,结识的知己密友亦在那处,没理由同我们长居平江府,也没个身份。”

    “去吧孩子,去看你想看的山川大漠,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只要记得平江甄家永远都在这儿就好。当年我这老婆子未护住珩之,现在即使是要我豁出这条老命,也得护住你。”

    “您多虑了,哪有那般邪乎。京都虽是人多眼杂尽是是非,却也并非什么豺狼虎豹之穴,我亦无甚长处,哪值得旁人害我。”

    姜棣棠听了甄老夫人这话,眼眸弯弯,似因笑的太过而沁出些泪珠,将落不落地垂在眼角,连带着胸口都起伏,宛若喘不上气。她起身,觉得心间似有暖流流经,四肢百骸都随之散去先前凉风袭过的寒,变得温热而舒展。她稍稍止住了笑意,忽地提裙,却朝着甄老夫人叩首,用的是那最高礼,将甄老夫人都惊了一跳,慌慌起身,欲扶起她。

    姜棣棠却执拗,推开甄老夫人伸过来的手,而后朝她拜下,轻声道:“无论哪般,棣棠仍该谢过祖母不弃而忧之恩。棣棠既为崔甄二家血脉,便不会以姜洄之女的身份苟活于世,只待一个时机。他日,棣棠定会将崔氏女之身份昭之于天下,绝不会令爹娘与祖母寒心。”

    甄老夫人浑身一僵,似难以置信又觉得恍然,许久之后才颔首,她伸手将跪于地上的姜棣棠扶起,若是细看,能瞧见那张已然苍老的脸上,残存着一滴水珠:“好,好。”

    “去吧,有你这句话,祖母无论如何,也会活到你回来的那日。”

    “祖母自然长命百岁。”姜棣棠起身,还是朝着甄老夫人颔首屈膝,最终旋身时,她抬眸,瞧见了满堂青绿。

    江南九月无落木,蝶云纷飞,惊鸿半色,鸟鸢飞拂而过,满目黛瓦红墙,蓊蔚洇润。

    是同京都全然不一样的盛景。

    “在想什么。”

    何时走出了正堂,姜棣棠也是浑然不知,只待谢明霁凑近她问时,她方才回过神。

    棣棠循音抬首,睇视眼前人。瞧他瞳熠炯炯,扬睑情拢,冁然一弯弦月,无端醉梦。

    她聆语,睫颤不过心神漾,抬手指了那一片葳蕤,忽道:“殿下有瞧见那一方青碧吗?”

    谢明霁顺着姜棣棠手指之处瞧去,本以为会有何不同引得姜棣棠侧目,却只是寻常之景。他轻蹙眉,瞧了半晌亦未窥见端倪,终是回首,看向姜棣棠而疑惑道:“自然,如何?”

    “我见草木春此处。”

    姜棣棠略过谢明霁,朝院外行去,口中轻吟的低语散开,藏着难窥的星星笑意。

    她蓦然回首,软语于唇齿间辗转,莞尔而道:“却不知,惊鸿何处。”

    谢明霁一霎怔愣,细品棣棠话语深意,他原以为她是欲言这风光明媚,秋不似秋,沾染春和意。

    殊不知……

    谢明霁轻叹,微微摇首,扬唇间勾来几番笑,融进那叙了一半的谜语里。

    他快步,追及前边本就行的缓慢的姑娘,却未停住,只在途径她身侧时忽地温言,簌音明净:“不知惊鸿掠过。”

    姜棣棠盯着那少年背影,面上含玉,作那调侃状,悠悠叙言:“殿下自比惊鸿?”

    “不是你比我?”谢明霁顿住脚步,就那般侧身,含笑瞧她,待人跟上,“莫非是我才疏学浅,会错姑娘意?”

    “是我尺泽之鲵,不知殿下想的这般深,便是什么都能扯到自个儿身上。”

    姜棣棠调侃之意未减,亦未同谢明霁多贫,反是朝着行于更前面的崔应尘走去,同自家兄长有一句无一句地说着闲话。

    谢明霁也未往前追去,就落后二人几步,瞧他们相谈甚欢,背影亦相随,如何不温馨。

    他忽然忆起,今年年初初见姜棣棠的那三次,他说过,要她良禽择木而栖。

    其实择谁亦无妨,现下这样,能同亲人在平江府无忧无愁无人识,便是个好的归宿。

    他私心甚至不愿她归去。

    他一开始所识的棣棠,虽已置身洪波间,却有几分藏不住的真性情。

    可现下的她为本无关她的纷争所侵染,将万般都藏住,学得长袖善舞,八面玲珑。

    麻烦的要死。

    只因他亦说过,虽那时是戏言,要她平步青云,得偿所愿。

    可若她真想要那空悬的高位,他助她夺得便是。

    如她助他那般。

    “殿下走的甚慢,不知者还以为殿下是在筹谋什么害人之事呢。”

    姜棣棠的声音忽自前方传来,人未回头,却是笃信谢明霁故意拉开距离。

    他轻哂,将步子迈的大了些,没个正形地接着姑娘的话,玩世不恭之态尽显:“是啊,在想怎么除掉那有些人,你说是何死法最为妥当?”

    “臣女不敢妄言。”姜棣棠脚步未停,听出了谢明霁的随意,故而亦跟着胡言,“什么死法都好,任凭殿下喜欢,只不取我性命便是。”

    崔应尘倒是回头,对上谢明霁不知在看谁的视线,未曾说话,眼神已明了。

    二人相望一笑,便将这话题过。

    还长。

    —

    回到满月楼,姜棣棠将先前甄老夫人同她说的那些事又与谢明霁复述了一遍,正巧谢霖亦归来,将他们三人所得的证据凑于一处,再回一趟明州将知州扣下,这两桩案子随便提一桩都足以令谢徵败下,何况还有京都教坊司私刑,结党营私,贪墨公帑等数罪。

    到此处,扳倒谢徵已然是板上钉钉。

    姜棣棠也就多留了一日便启程返京,谢明霁与谢隽易也想的周到,提前便派了谢隽易的亲信到这平江来,一路护送她回京,好不叫旁人多心多疑。

    声势不宜浩大,故而前来送行之人亦只有谢明霁,他骑马行于马车外,将人送至平江境,一路无言。

    “三殿下。”

    马车内的姑娘忽地抬手掀了车帘,露出半张脸,她轻唤谢明霁,却未曾再言。

    谢明霁翻身下马,同候于一旁的侍从递了个眼色,而后躬身,隔着车厢同姜棣棠说着话:“怎么了?”

    “无事。”姜棣棠摇头,长睫轻颤,半遮那一汪粼粼秋湖,眸光潋滟,“只是想问,殿下已了却这大事一桩,回京之后,该如何?”

    “想知道啊……”谢明霁拖着尾音,桃花眼半敛,似作思索状,可那副神情全然是漫不经心样,分明未当回事,懒洋洋地,像是碍于情面不得不回一句,言罢却似未言,“这不还早,以后那么多时日,我再慢慢告知你。”

    姜棣棠垂首,心下有事未了,便是听人说话也分神,她听的不认真,自己说时却格外上心,一字一句,似是斟酌辞格良久:“我既说过,以命为质,便会一生……”

    “惠宁郡主。”谢明霁有些不耐烦似的,打断姜棣棠未尽的言辞,啧了一声,明摆着的不悦,“你这身份真是恼人,唤姜四娘子不妥,唤崔二姑娘亦不可,倒也不能总唤你小字,显得我们多亲近似的。”

    姜棣棠茫然,她原以为谢明霁打断她是有什么想法,却不料这人说了半天全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倒令她不知所措了。

    姜棣棠抿唇,脾气一如既往的好:“殿下愿意如何唤便如何唤,左不过一个称谓,唤的都是我一人。”

    “我是不是说过,我不要你的命。”

    谢明霁的话题转变的极快,不过一句话的功夫,他便跳回到先前姜棣棠自言自语的那处去,反倒是又未理姜棣棠应承他的话,引得姜棣棠亦蹙眉,神色沉了些许,索性不言。

    由他一人言,想言何便言何。

    “你的命本就握在你自个儿手里,既然连天意都不愿信,又何故随我折腾。”

    姜棣棠抬眸,正巧迎上谢明霁凝视着她的视线。

    “你已然救你自己了,下一步想做人世间的神佛救谁皆可,想独善其身也罢,总归都是你的抉择,我无权干涉,亦不欲干涉,惠宁郡主向来都是最有法子之人,只是你亦该试着信一信旁人。”

    “你既然帮过我这么多次,还解我心头大患,那作为回礼,我便护你兼程。”

    “想要什么,我助你去夺,若是什么都不愿要,那风花雪月也亦然,随你何处去,总归天涯海角,我不困你,亦能护你。”

    姜棣棠默然,她张了张唇,却未出声,直至许久后,才听她低声,夹了些涩意:“如此便多谢殿下,只是你亦知晓,我本无心任何事,不过是被迫卷入其中,图个安稳罢了。”

    谢明霁不假思索:“那便寻些比安稳更甚的东西。”

    “比如?”

    “比如争个权,夺个利。早便说了,你不是趴在地上就能低人一等的人,倒不如全了自己的野心,也给自己寻些希冀。”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何?”

    姜棣棠眼睛都瞪大了些,有些诧异,却是笑了,像是释然:“好啊。”

    “既然三殿下都要我争权夺利,那我便争它一争。”

    “还有,谢明霁,我其实并不信你。”

    “不过现在,算开始。”

    —

    今年的京都十月初,草木已黄落,又逢银杏雨。

    自归来罢,姜棣棠便在长秋宫怡然自得地赏景品茗,闲时练练琴棋书画。若逢几位公主入宫来,便结伴往那宫后苑或是蓬莱水榭去走一遭,说些姑娘家的体己话。

    倒是稀奇也不奇,姜棣棠回来几日,竟无人问她这一月来都做了甚,便是太子也只来瞧过她一次,要她好好歇着休养休养,话未说过三句,便行色匆匆地离去了。

    太后亦是,只她方归之时差人问候了几句,而后便不再过问此事,亦免了她的请安。听得是前几日染了风寒身子不适,这两日还卧病在床。

    一日午后,谢茗因与谢絮因又结伴来寻她,三人便朝着蓬莱水榭行去,在那一方凉亭内坐着闲谈。

    “也不知三哥多久归来,这都月余时日了,他怎得还不见人影。”

    谢茗因手支着脑袋,轻轻叹气,望向那薄雾缭绕的湖面,忽而道。

    谢絮因笑着打趣,言语中尽是调侃意:“怎么,记挂你三哥了?往日可不见着你与三哥关系有多好,现下怎得这般亲近。”

    “哪有?”谢茗因坐正身子,义正言辞地驳着方才谢絮因的话,“我如何同三哥不亲近了?莫非只有你才同三哥亲近不成。”

    “没大没小。”谢絮因失笑,不理会谢茗因的胡搅蛮缠,反倒是看向姜棣棠,缓缓道,“倒是折之,礼部那边测算的时日在本月廿八,如今已是初七,该备的东西物什可有备好?”

    姜棣棠点头:“季家已替我备好了。”

    “还有二十日,三哥连折之新婚都不回来岂非不妥。”

    谢茗因听她们谈及婚嫁,便又将话题引到谢明霁身上去,惹的谢絮因与姜棣棠同时朝她瞧去,双双讶然。

    “三哥是怎么开罪于你了,竟让你三句不离三哥。”谢絮因嗔怪似的睇过谢茗因,手置于石桌上敲了敲,提醒她,“不可将折之与三哥放一处谈,折之是准太子妃,怎好在旁人口中与外男有染。”

    “不妨事,若清也只是随口说的,此地又无旁人,公主还怕隔墙有耳不成?”

    姜棣棠亦笑着,在谢茗因反呛之前先道,止住两位公主相悖之意。

    却不想有人撑腰的谢茗因反是更猖狂起来,颇为神气地朝着谢絮因道:“就是,况且三哥哪是什么外男,四姐怎得胳膊肘朝外拐。”

    “胡说什么!”谢絮因被她二人气的不轻,直直从座上起来,朝着谢茗因和姜棣棠就挠过去,没个好气,“都是兄弟姊妹,你净说些什么胡话,外男是相对已婚女子而言,扯什么内外亲疏。还有折之,你怎得也同茗儿胡闹,明知道这事儿不可胡言,还瞎起哄。”

    姜棣棠认错倒是极快,只是言语中笑意丝毫不减,怎么瞧着都不像是真真晓得自个儿错了的模样:“是我错了,公主息怒。”

    谢絮因正欲再说什么,一公公却朝她们三人走了过来,同她们行礼再道:“哎哟,三位主子可叫奴才好找。”

    正嬉闹的三人停住了手上的动作,谢絮因颔首,问向福公公:“福公公怎得来了?”

    “并无他事,二位公主接着玩便是。”福公公欠身,朝姜棣棠恭敬而言,“惠宁郡主,陛下呀想见您,还请您移步清凉殿。”

    姜棣棠愣了一下,看向谢絮因,很快便回话:“那劳烦福公公带路了。”

    “不敢当不敢当,您随我来罢。”

    福公公退了几步,抬手做了个请,邀姜棣棠离去。

    钦文帝的传召来的突然,便是向来机灵的谢茗因都未曾反应过来,待姜棣棠与福公公行远后才问:“四姐,父皇寻折之做甚。”

    “估摸着也就说说成婚事宜罢,你若不放心,我们去清凉殿外候着便是。”

    谢絮因亦敛了笑意,同谢茗因说话时声音都沉了些许,瞧着神情淡淡。

    谢茗因倒是未多思衬,起身挽过谢絮因便要离开:“那便走吧。”

    谢絮因由着谢茗因挽着,心下却沉了些。

    谁知道她父皇何故寻折之。

    帝王传召,总归算不得什么好事。

    但亦非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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