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曲宁城温暖而慵懒,仿佛一头卧在大地上伸懒腰的猫。

    全城都盹着了。偶然有人打开门,探出头来,都带着乍醒的懵懂。

    两个黑衣人牵着马,在阴暗的巷子里一前一后地走着。

    他们周身携着阴沉肃杀的气息,仿佛刚从地府爬上来的鬼。

    “大当家的,你确定不用我跟着?”其中一人问。

    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材魁梧,四肢修长,一张鹅蛋脸上忽闪着又黑又亮的眸子,眼尾稍稍下垂,闪着狡黠的光。他的鼻梁高挺,唇色很淡,脑后梳满了脏辫,正是叛逆不羁的年纪。

    “不用。六万,你去‘活窑’趟趟路,拿好我给你的地址,踩完点,擦亮了‘海青子’,明天晚上在城东等我。”

    大当家的简单交代了几句,便走出暗巷,转往司令府所在的景阳大街。

    她是个高挑丰腴的女子,黑纱遮面,齐地长袍,腰后别着一把宝石弯刀在阳光下隐隐发光。

    她牵着马,穿过狭长的巷子,在“司令府邸”前堪堪停了下来。

    女人撩起面纱,从头到脚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冷战。

    传说中枉死的鬼魂未经超度,只能留在原地打转,一次次地重复生前受到的苦楚。

    “殷紫心,你到底是人是鬼?”

    她忍不住低声唤着自己前世的名字,指甲嵌入肉里,痛彻心扉,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太阳光扫射着每一个角落,捂得再深的秘密也不得不曝光。

    阳光刺得紫心睁不开眼,整个人都恍惚了起来。

    时光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她的父亲殷龙刚刚授封曲南司令,冯麟海就带着儿子冯雍登门求亲。

    说起来,冯麟海还是殷龙的伯乐。

    早年殷龙在曲南山脉做响马,带着几十号弟兄打劫官银,押运的正是冯麟海。

    二人打得难解难分,竟惺惺相惜,化敌为友。冯麟海将殷龙介绍给老将军段玉芝,自此,殷龙一路顺风顺水,官至曲南司令。

    而冯麟海却陷“盗马案”遭到贬斥,后来在海门谋了镇守使一职。

    不过,紫心同意这门婚事,不是为了父辈们的恩情,而是为了那个“陌上人如玉”的冯大公子。

    一想到他,紫心就恨得刻骨崩心。

    “都让开,让开!”

    一片的吆喝声惊醒了她。

    这是巡防的骑兵队,领头的挥舞着鞭子,往来驰骋于司令府门前,尘土飞扬。

    摊贩们惊慌起身,抱起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往墙角里堆。

    骑兵们直着嗓子喊着,尽管路上并没有与之冲撞的车马。他们要的只是这一番热闹。

    宁静的大街上顿时兵荒马乱,宛如遭了匪。

    紫心不再走下去,转身地将马系在斜对面的范记馄饨铺旁。

    铺子的老板范老三,乐呵呵地迎了出来,对领队拱手道:“哟,赵爷,您回来了,下来喝茶!”

    赵领队微笑摇头,继续用鞭子抽打着青石地面,只是气力明显弱了下去。

    范老三打小儿在这条街上混饭吃,早已熟门熟路。能在景阳街上挣出个摊面来,哪路神仙都得拜到。

    紫心一言不发地走进铺子,她认得满街人,满街人却认不得她。

    “客官里面请!”范老三殷勤相让。

    这铺子四面漏风,只有一副旧布帘子悬在门口,虽然是道自欺欺人的屏障,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紫心背对着界面,轻轻地掀开帘子一角,瞥见骑兵队已飞奔而去,二十几名步兵扛着枪拥着一辆轻巧的马车停在府门前。

    一位着锗色香云纱长袍的高个男子,正踏着马凳徐徐走下来。

    是他!紫心攥紧了帘子。

    一串浪笑传来,冯雍伸出胳膊搀下一个妖艳的女子。女人带着整副翡翠头面,穿着大镶大滚的高领袄袍,仿佛消了骨头似的紧紧挂在他身上。

    冯雍哈哈大笑,索性横抱起女人踏入府门。他终于不用演戏了。

    紫心忍不住冷笑,死过一次之后,她才发现,自己从来都不了解冯雍。

    棉布帘子被洗了无数次,褪了色,抽了丝,一道热风打上来,柔软的布覆在紫心的脸上,击中了她的双眸,两行泪刹那流下来。

    眼前一片朦胧,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的司令府。

    “殷大小姐,你不是说要用殷家刀法打得我心服口服吗?”

    冯雍拿一串铃花去蹭她那单薄而苍白的鼻梁。

    紫心将花夺过,掷在地下。

    “哎呀,好花可不能糟蹋呀。”

    他摇着折扇,一双眼睛仿佛浸了水,湿漉漉地望着紫心,望得她面红耳赤。

    她转身跑入湖边亭,取下悬在柱上的两片绣刀,一路劈砍过来,电光闪耀,四面八方地将冯雍罩在刀下。

    冯雍侧身用折扇抵挡,折扇竟被砍断。他竟索性以肉手覆住了刀片。

    “你疯了!”紫心忙收住刀。

    冯雍却把刀轻轻拉到自己眉心,两只眼睛隔着刀片望进她的眸子里,求着:“好妹妹,你砍死哥哥吧。”

    “无赖!”紫心羞得满面通红,松了刀,转身就跑。

    “舍不得杀我,那你可管不住我啦。”

    冯雍笑着追过去。

    紫心动了动嘴唇,想唤住那个痴迷了心智的自己,两串泪珠流到唇角,苦涩入喉。

    “客官,坐呀!”

    范老三提了一壶滚烫的香片走过来,洪亮的嗓音将紫心从记忆泥淖的拉了出来。

    他将一碗滚烫的馄饨镇在面前,又笑吟吟地排上一盘盐水花生,摆了一碟瓜子,大手一挥:“客官慢用!”

    “老板,坐。”紫心伸手邀请。

    范老三本是个热络的人儿,巴不得这一句,忙扯过凳子坐在紫心对面。

    紫心掀起面纱,二人目光相接。

    再世为人,她从一朵清丽的白莲化为妖艳嗜血的罂粟。

    今生的她生着蜜色面庞,一张眸子又圆又亮,瞳孔极大,仿佛夜间巡视的猫。眸光波光潋滟,宛若苏春河里流动的水。

    她的鼻子高挺小巧,唇珠丰盈,一袭黑纱裹不住那呼之欲出的饱满身段,连一双露出窄袖的腕子,也圆润得将一对宝石金钏挤得密不透风。

    范老三满目春光,怔了一怔:“哟,原来是位夫人。小人还以为是位俊俏的公子呢。”

    他果然不认得她了。

    紫心不意外,只是满腹悲凉。仿佛做了鬼,飘荡在人世间,无根无基。

    “在下姓金,来城里进货的,想和老板打听点事情。”她挤出一丝笑容。

    “不瞒你说,全曲州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儿。”

    范老三的一条腿早已不知不觉踏上条凳,吹嘘起来。

    “我前年来曲江的时候,那时还是殷司令,怎么……”

    “嘘。”

    范老三忙止住她,探头出布帘,四下里望了望,重又坐下来,神神秘秘地说:“殷家死光了,如今曲州姓冯。”

    “死光了?怎么回事?”

    “听说,除夕祭祖,殷家大小姐殷紫心把猪血糕翻了,撒在祖宗排位上,惹怒了鬼魂。不得了,才出正月没几天,她便一条白绫上了吊。”

    紫心的双拳紧紧地攥着,面上却只是好奇:“吊死了?”

    范老三点着头,张嘴吐出舌头,模仿着吊死鬼的可怖模样。

    然后他又绘声绘色地说道:“那恶鬼又缠上了她哥哥殷镇,就在她死的当天,殷镇在齐云山剿匪,连人带马掉到山涧里摔死了。”

    “摔死了?”紫心咬紧了牙。

    “还没完呢。”范老三嘶嘶呵呵地吞了口热茶:“那殷老爷年前便染了风寒,躺在床上,听见这两条噩耗,当场便断了气。”

    紫心终于闭上了双眼。

    “老司令一死,这曲州四境的响马全都反了。殷家的上门女婿冯雍带着巡防营守城,他海门镇守使的爹冯麟海率兵剿匪,足足杀了三个月。哎呀,死的人哟,听说齐云山的山涧里尸横遍野呀。”

    “曲州什么时候有这么多响马了?”紫心又睁开眼。

    “听说是‘两江好’带着胡匪从关外杀来的。”

    “哼。”紫心满是嘲讽:“关外的胡匪。”

    范老三见客人不以为然,便回过神来:“莫非客官与殷家有旧?”

    “哦,认识他们家的马夫。”紫心迟疑地端起茶碗。

    “唉呀,那您是肯定见不着了。”

    “怎么了?”

    “司令府的男丁全都随冯司令剿匪,战死了。”

    “都战死了?”紫心心里一惊。

    “是啊,要不说这鬼厉害呢。”

    “女眷呢?”

    “病的病,死的死,卖的卖。现在司令府里全是海门冯家的人。”

    紫心的浑身颤抖起来,她万料不到,冯麟海居然连仆佣都不放过。

    她将茶一口饮尽,冷的热的浇上心头。

    冯雍啊冯雍,你究竟是人是魔?她真想亲手割开他的胸膛,掏出心来仔细辨一辨。

    紫心还记得死的那天,正是结婚的第三个周年。

    为了博这恶魔一笑,她寻出了当年的红嫁衣。

    冯雍愣住了,一对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闪着复杂的光。

    “拜堂那天,你说我穿红色好看。”

    她躺在他的膝头,渴望留住他的心。

    他抚摸着她,从头到脚,她被幸福沐浴着,阳光满身。

    “心儿,吃葡萄。”

    这是殷紫心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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