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白绫锁住了喉,那酸葡萄便宛如毒瘤一般哽在中间。

    她再也想不明白,她怎么也想不明白。

    被悬挂在房梁上飘飘荡荡时,她也大睁着双目,想看清始末原委。

    双明法师说:“执着是一切苦果的因,放下执着方得解脱。”

    她一点魂灵不灭,听到了。

    今生情爱溃堤,留下了无穷无尽的冤仇,她执着不肯泅过去。

    于是,不得解脱,再世成魔。

    紫心重生于悬崖峭壁间,周身是血,骨骼碎裂,似乎不比上一世好多少。

    这一世,她是赫赫有名的曲南金刀之女金佩玉,青峰寨的大当家,纵横曲吴两界的女匪王。

    紫心重生时曾与金佩玉的魂灵打过照面。那时金佩玉的父亲新丧,二当家马贵反水,将她从山崖上推下去,重伤身亡。

    然而她似乎一点也不忧伤,满面笑容乘风而去。

    “我活够了!”她轻快地喊了一句。

    “我还没有!”

    紫心愤怒地回应,然而还没来得及出口,便已经附上了金佩玉的躯壳,一瞬间宛如坠入深渊。

    “啊!”

    她深陷下去,无边无际的黑暗攫取了她的灵魂。

    当她再次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

    “姐姐,你没死!”少年叫道。

    她伏在少年火热而昂扬的胸脯上试图喘息,然而少年滚烫的唇已然吻了上来,渡给她重生后的第一口人气。

    这位便是三当家段星。

    十几年前,金佩玉将他从雪堆里捡回来时,他还只有三四岁,瘦弱得像个猴子。

    “叫娘。”金佩玉逗着狼吞虎咽的孤儿。

    “姐姐。”孩子很倔,又很有理:“你才比我大十岁。”

    曲南金刀金昭呵呵大笑:“你就认他做弟弟!几岁的女娃就想当娘!”

    于是,姐姐将孤儿培育成了曲南山脉响当当的一条好汉。

    这条好汉没有令人失望。

    他与叛徒马贵火拼,将其大卸八块,丢下了山涧,又亲自缚了绳索,爬下崖壁去救自己的恩人。

    紫心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段星重金求医的告示贴满了方圆百里的村镇。

    终于有一天,来了一个瞎子,献了一个古方,不出三个月,紫心竟然下了地,又养了半年,已经跑跳如常。

    还没等她彻底恢复,段星便迫不及待地与她成了亲。紫心没说什么,毕竟命也是人家救的。

    少年对姐姐的爱是热辣而滚烫的,紫心耐心地享用了半个月的炽烈青春,便提出要回家扫墓。

    段星对姐姐从来只有服从。

    于是,紫心无牵无挂地下了山,只带了小护卫六万。

    “再见了,青峰寨。再见了,星儿。”

    她头也不回。

    耳畔范老三还在念叨:“这冯家就是不一般,镇得住那怨鬼。听说,冯麟海已经攀上了幽州都督,这几日,便有上峰来宣旨,擢升他做曲州司令。”

    彼时,京都的总理府形同虚设,掌握实权的是幽州督军江少卿。老百姓的脑筋依旧留在前朝,分不清这许多官衔,便按照旧制随口乱封。

    紫心想,冯麟海名不正言不顺,骗取了曲州,鸠占鹊巢,定是担心京中生疑,便放下架子,去抱江家的大腿。

    范老三又嗑了一会瓜子,见客人脸色阴沉,一言不发,便讪讪站起身,抄起抹布擦拭着灶台。

    紫心发了一会呆,站起身,丢下几枚铜钱。

    司令府门前早已恢复平静,只有两名卫兵抱着来福枪,茫然地望着前方。

    仅仅几刻钟,那太阳便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昏天黑地。

    紫心仰着头,望向浓厚的云层。冯雍,你盗得了一时,掩不住一世。

    她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蹄扬起阵阵尘土,须臾便消失在了街巷之中。

    曲江把曲宁城一分为二,沿江两侧均为租界。

    传闻此地为龙脉所在,许多政府要员退休后便会来此养老,谋图东山再起。

    前副总理朱邵仪也是其中一员。

    上任总统被迫下野后,他也变为布衣。因与德使交厚,终于被推荐去胶州给马尔科总督做高级顾问。

    直到殷家巨变,冯麟海上位。

    朱邵仪与殷龙是故交,马尔科不愿与新司令翻脸,便出了笔厚厚的养老金,把他打发了。

    而冯麟海却对朱邵仪苦苦挽留。

    无论真心假意,邵仪都不肯再出山,只是翻修了自己的临江老宅,安安静静地蜷缩在冯的眼皮底下。

    这通往老宅的路,紫心闭着眼睛也能摸到。

    可是她却迟钝地在暗巷里踯躅,直至日头彻底落山。

    租界的别墅都建在半山腰上,一座胜似一座地比着奢华。

    朱府的设计师是德国人,偏好巴洛克风格,可惜工程做了一半,便跑回国去了。

    好在余下半边中式旧宅并不与之违和,远望过去,尖顶琉璃,红瓦绿树,别是一番风情。

    紫心望着朱府的门楣,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然而前尘往事已被车轮碾压在尘土里,血流肉烂。

    自己的,父兄的,如今,又要算上家中几十条无辜人命。她不知要怎样做,才能还清冤仇。

    她拿出一块大洋,买通了送菜的车,混入后厨。趁着大伙手忙脚乱卸车之际,绕过小路,潜往内宅。

    绕过她从小走惯了的路,穿过她日常看惯了的花。

    朱府的熏香馥郁缠绵,笼罩在紫心身上,令她朦朦胧胧,如在梦里。

    她拨开玫瑰花长长的花枝,手指被刺破了,疼痛感令她清醒过来,她一边吸吮着伤口,一边收住了脚步。

    不远处,一个穿丁香色蕾丝洋裙的少女从月亮门里跑出来,甜声地唤着:“珍珠,你在哪?”

    灌木丛里窸窸窣窣地钻出一只雪白的肥猫来,脸盘尖尖的的,身子却敦实得宛如一枚秤砣。它笨拙的向着少女奔去。

    紫心却一弯腰将肥猫揽在怀中。那猫也不挣扎,胖头一歪,抵住她的胸口。

    “珍珠,你还认得我吗”泪水不可抑制地从紫心脸上流下来。

    肥猫用凉凉的小鼻子闻了闻紫心的脸,仿佛在问:“你怎么哭了?”

    紫心忍不住又笑了:“小笨猫,又把脚脚踩脏了,仔细一会你妈打你屁股。”

    “谁在哪?”

    寻猫的少女听到了声音,遥遥地望过来。

    月色下,只见一位黑衣女子正抱着白猫倚着玫瑰树,流着泪对她微笑。

    这女子小麦肤色,身材高挑,容貌俏丽,火红的玫瑰花遮住她的唇,又野又欲,仿佛聊斋里危险的女妖。

    少女吃了一惊:“你是什么人?”

    “朱灵鹿,你不认识我了?连珍珠都认得我。”女子的声音委屈而颤抖。

    少女愣住了:“我,我们见过吗?”

    “你还记得这世上有人给你起过‘呦呦’这个名字吗?”

    少女大吃一惊,这是她发小给她起的昵称,是个玩笑话,除了她俩没人知道。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她将女子上下打量:“你,你认识紫心?”

    “我就是紫心。”女子泪水决堤:“灵鹿,你看,珍珠都认得我。”

    灵鹿立在黑影里不知所措。

    “五小姐?是你在那儿吗?”

    窸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个丫鬟正提着灯笼走过来。

    灵鹿抬头望了望丫鬟,又望了望眼前这自称紫心的陌生女人。

    她迅速下了决心。

    “是我,我不舒服,不去陪伯父吃完饭了,你们去把饭菜送到我房里吧。”

    将丫鬟们都遣散了,朱灵鹿锁好两重房门,打开窗子,让黑衣女人翻身进来。

    俩人互望着不说话。

    紫心突然从后腰拔出弯刀,在空中挽了个花,轻轻一掷,那刀片擦着茶桌上的蜡烛飞出去,插在博古架上。

    蜡烛噗地灭了,却没有倒。

    “殷家飞刀!”灵鹿终于信了,她双泪齐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

    两个女孩子相拥而泣。

    灵鹿既不敢信,又非常愿意信。

    这半年,肝肠寸断,她是多么思念紫心啊!她仔细地打量着这个崭新的紫心。

    “我重生在其他人身上,你害怕吗?”紫心问。

    “我不怕,哪怕你是鬼,我也不怕。”灵鹿说。

    她带紫心走进内室,里面摆着紫心的牌位。

    那是紫心还未嫁时拍的。

    前世的她是那样脆弱纤细,仿佛一折便断的花苞。

    紫心凝视着牌子,久久不语。

    “冯雍,冯麟海,都该千刀万剐!”灵鹿咬牙切齿。

    “他们不能轻易死,殷家几十条人命,我要让他们尝尽家破人亡的滋味。”紫心攥着拳头。

    “但是,要怎么做呢?我伯父早已经失了势,如今他们又靠上了幽州督军江少卿。对了,你还记得宋春怀吗?以前教我们骑马的那个幕僚?他现在是幽州参谋长了,或许,我们可以去求他?”

    灵鹿找到了救命的稻草。

    “宋春怀?”紫心愣住了。

    “是啊,当初还是你父亲推荐他去幽州的呢。临别时,我们还互赠了扇面,我记得他给你写的是‘广寒宫里长生药,医得冰魂雪魄回。’因为你别号雪魄来着。”

    “雪魄。”紫心垂下了眸子,她怎么会忘了呢?

    回忆宛若风雪打着旋将她卷起来,她的心里忽明忽灭的,脸颊渐渐潮红。

    两个女孩并肩而卧。

    灵鹿激动得无法入睡,倾诉着这半年来对紫心的思念,又念叨着当年宋春怀的种种,期待他能出手相助。

    私语一直持续到深夜,二人才合上了眼帘。

    这是紫心重生后睡得最安稳的一次了。

    梦中,她又变回了那个十六岁的小女孩,懵懵懂懂地。

    春怀牵着她的手,走过三月盛开的第一株桃花。

    “春怀哥哥,您明天就走吗?”紫心问。

    春怀摘下一朵桃花簪在她的耳畔。

    他突然跪在她脚边:“心妹,让我抱抱,求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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