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风吹得纱窗左摇右摆,缀在蕾丝桌布四角的铃珰也叮叮作响。

    风,透过紫纱帐,钻进丝被,又穿过冯雍的裤脚袖管,酥酥麻麻地仿佛万千小蛇,游上他的身。

    “啊。”冯雍觉得自己舒服得要死过去了。

    “喜鸢?”他低声唤着。

    一张妖媚的脸从被窝里伸出来,爬上他的胸口,媚眼如丝地望着他,红唇微微张开,却吐出了一条亮晶晶的芯子。

    “啊,蛇!”

    冯雍惊醒过来,身下一片冰凉,原来是场春梦。

    屋里蒸腾着淡紫色的雾气,甜而腻。

    细碎的脚步声走到近前,一个女子隔着帘子唤着:“冯郎,你醒了?”

    “紫心,给我口水喝。”

    他虚弱地说,仿佛刚被架在火上烤过一般,四肢百骸都干燥得冒火。

    纱帘飘起来,一个妖媚女人探进头来。

    她的皮肤是金色的,嘴唇是火红的,一双玉臂丰润无骨,手腕上的镯子只够塞进一条丝帕。

    “你是谁?”冯雍问。

    “我是紫心啊,冯郎,你不认得我了?”女人柔媚地坐在他身旁。

    “是吗?给我口水喝,紫心。”男人哀求着。

    女人粲然一笑,张开朱唇:“我喂你。”

    一条又长又红的舌头垂了下来,冰凉凉地垂到冯雍脸上,细细的倒刺扎进他的皮肤,鲜血横流。

    “啊!”冯雍惊坐而起,一身冷汗,又是一个梦。

    “少爷,你醒了?”

    喜鸢正从床上探下身,拾起地上的肚兜。

    冯雍被她吓得一惊。

    “做噩梦了?又是吃烟吃的。”

    喜鸢见他仿佛一只失了惊的猫,格格地笑起来,雪白的胳膊绕过他的脖颈,丰满的胸脯挤着他,揉着他。

    冯雍转过头盯着塌上的银烟枪发着呆。

    “那个王八蛋在哪里?”

    冯麟海在高声喝骂着,隔着窗都听得清清楚楚。

    喜鸢忙吓得跳下床,开始穿衣衫裤子。

    冯麟海已经踢开了门,大步走进来,一巴掌扇得她一个趔趄。

    “滚!不要脸的见货!”他骂道。

    喜鸢捂着脸,哭哭啼啼地逃了出去。

    冯雍依旧麻木地坐着。

    冯麟海一把扯过他,掼在地上。

    他半个身子跌下塌来,嘴唇磕在炕沿上,鲜血直流。他用手接住了血,露出奇怪的微笑。

    “老爷息怒,今日人多……”赵管家忙冲上去扶住冯雍。

    冯雍仿佛一具将死的躯体,任人搬弄,不吭一声。

    “滚出去见客!”

    冯麟海又一脚踹在他腿上。

    冯雍看着他足上的云纹官靴,民国都十几年了,爹还舍不得前朝的官靴。他笑了,倒把冯麟海笑愣了。

    “等宋参谋长走了,我就打断你的腿!”

    他撂下狠话,去前厅待客了。

    自打少奶奶死后,司令府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海宁府的达官贵人们悉数到场,连德国外使也亲自登门。

    冯雍面色苍白地站在二门前迎人,脸上没有丝毫笑意。

    “唉,大少爷真深情啊,半年了,还对亡妻念念不忘。”

    官员们莫不交口称赞,恨不得自己化作美娇娘,当场嫁给他,抚平他内心的伤痕。

    “大少爷,朱五小姐要见您。”丫鬟前来传话。

    冯雍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终于有了表情。

    朱邵仪和德使早在前厅与冯麟海、幽州参谋长宋春怀聊天。

    女眷们不走前面,都是从侧门由姨奶奶们接待。

    冯雍进了书房,见朱灵鹿正一脸怒容地站在桌前,身旁还有一位穿着大红旗袍的妖艳女子,并不认识。

    “五妹,你来了。”

    “啪!”朱灵鹿清脆地给了他一巴掌。

    冯雍笑了:“这么想我?”

    灵鹿气得又抬手却被他擒住了腕子:“朱灵鹿,你别给脸不要脸!你姐的死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要是知道她想死,我就和她一起死!”

    泪水从他浓密的睫毛里滚落下来,他高耸的鼻尖一下子红了起来,一路红到脖颈。

    灵鹿惊呆了。

    冯雍哀怨地望着她,水盈盈的眸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他松开手,失魂落魄地坐在太师椅里,垂下头叹气。

    “你太无耻了。”灵鹿说,她想撕开他的胸膛看看他的心是什么做的。

    “你为什么就不信我呢!”冯雍绝望地吼了一声,伏在桌上抽泣起来:“没有紫心的日子,我每天都生不如死!”

    “哼。”灵鹿倒笑了:“你死了,那几个通房丫头,还有胭脂巷的相好可怎么办啊?”

    “她们都不及紫心的一根头发!”

    冯雍愤怒了,两道眸光从他深陷的眼眶中射出来。

    灵鹿震惊得无话可说。

    “冯大公子果然深情如许。”一旁红裙女人柔媚地说。

    冯雍的耳朵不由自主地动了动。

    他抬起头,用袖子擦了擦眼,这位美人三十出头,十分风韵。虽不认识,却仿佛在哪里见过,到底在哪见过呢?

    “看见女人眼睛就直了是不是!”灵鹿呵斥道。

    “五妹,你怎么又冤枉我!她不是你的朋友吗,我敢不另眼相待吗?”冯雍委屈极了。

    他索性赌气转过头不去看那位美人。

    灵鹿却又平静下来,理直气壮地说:“这位是我远方的堂姐金佩紫,她有事要求见宋参谋长,还请姐夫引荐。”

    紫心在人世间有了新的名字。这次是灵鹿取的,取了紫心的紫,换掉金佩玉的玉。

    冯雍见灵鹿不生气了,激动不已:“好妹子,只要是你要的,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我都去摘!只是不知这位金小姐有何事啊?不如先和我说,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紫心的五脏六腑都在翻滚着,她想吐,但是表面上却平静无痕。

    她款款走上前,施了一礼:“佩紫的哥哥在幽州军当差,日前触犯军法,被关了紧闭。求冯公子帮忙引荐,我有宝物要献给宋参谋长,换我哥哥一命。”

    “好说好说。”

    冯雍慎重地站起来,他凝视着这位金小姐,嘴角的笑意却渐渐凝固了。

    宋春怀不安地踱着步,席间有人送了一柄折扇给他。

    上面的诗句他记得,字迹他更识得。

    可折扇却并非自己珍藏的那一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莫非,她还活着?

    紫心隔着窗棂瞧着他,他已经变了。

    从前那个满身书卷气的秀才,变成了威风凛凛的将军。

    他本是北方人,身材高大,宽肩蜂腰,戎装上身更显得英姿勃发。

    他胸前的勋章金光耀眼,足下马刺雪亮。只有一张脸还是瘦得刀削斧凿,又浓又密的眉眼射出凛冽寒光。多年的军旅生涯已磨尽了他的斯文儒雅,徒添了鹰扬虎视之威。

    紫心犹豫了。

    活着的时候她曾无数次设想过重逢的场面,每次都是血淋淋地,她亲自动手,抑或杀手动手,将这攫取自己初吻的登徒子刨心挖肝。

    “宋春怀,是个流氓。”

    她还记得自己当年哭哭啼啼地要爹爹将满城的桃花刨掉。

    “为什么呀,闺女,你不是最喜欢桃花吗?”殷龙不解。

    “宋春怀他……”紫心气红了脸,羞愤地躲在父亲怀里哭着。

    “唉,你这傻孩子,他大你那么多,又娶了亲,你这是何苦呢?爹爹就是怕你与他走得太近,才将他荐到江鸿藻那里去的。”

    殷龙摇摇头,少女恋上家里的幕僚,这可什么不是新鲜事,好在他及时出手,没有酿成大错。

    紫心气得几乎背过气去:“不是,不是那样的……”

    分明是他,然而,她却不能说。

    在那一片桃香柳绿间,宋春怀将她拥在怀里:“心儿,哥哥亲亲你好不好?”

    “什么?”

    春怀滚烫的嘴唇送了上来,紫心被吓傻了,没了应对。

    他捏住紫心的下颌,令她不能紧闭双唇。香风拂过,桃花铺天盖地地遮住了紫心的头脸。她看不到,也听不清,甚至喘不过气来。

    幸而春怀究竟没有失却了分寸,及时住了手。

    紫心渐渐明白过来:“流氓!”

    右拳已经击上他的下颌,她虽然瘦弱,可不是弱女子。

    宋春怀纵使体格健硕,吃这一拳,眼前也是一黑。

    “对不起。”

    他捂着脸,踉踉跄跄地逃走了。

    紫心瘫坐在树下,双臂合拢,害怕地哭了起来。

    “宋春怀,我要杀了你!”

    这三月初放的桃花在一片咒骂声中,落了一地,徒剩空枝。

    前世的冤家,竟成了今生的指望。

    紫心嘲讽地笑了。

    她不在乎,死过一次,才知道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只是,曾经的殷紫心能令他动情,如今的金佩紫可以吗?

    墙上悬着一面椭圆的镜子,紫心遥遥地望着自己今生的面庞,那金色的,饱满的,充满欲望与邪魅的脸,好陌生。

    宋春怀忽然从镜子里与她对视,惊讶地转过头。紫心便浮起笑容走了进来。

    这里离客厅只有一墙之隔,宾客们喝酒划拳的声音声声入耳。她要在此处与他筹谋杀人的把戏,分外刺激。

    她走近宋春怀,春怀紧张地向后退了退。

    “春怀哥哥?” 她双眸漾着泪水,她控制不住自己,又见到前世的人了啊。

    春怀讶异得不知所措。

    “我是紫心啊,你还记得我吗?”

    春怀向后退了一步,却跌进了太师椅里,仿佛看到了鬼。

    “ ‘片辞贵白璧,一诺轻黄金。谓我不愧君,青鸟明丹心。’还记得我给你写的扇面吗?”

    她握住春怀手中的扇骨:“我选这首诗是因为青鸟是你的字。”

    宋春怀不可置信的摇摇头:“不可能,你骗我。是灵鹿让你这样讲的对不对?”

    紫心双手捧着折扇,蹲下去,泪花闪闪地望着他:“这把扇子是我今天早上写的,你还认得这字迹吗?你当初教过我的。”

    春怀突然恼怒了,他猛然站起,将扇子拍在桌上:“金小姐是开玩笑吗?我紫心妹妹已经入土,你与她毫无相似之处,如何自称是她?!”

    他转身便要走。

    “参谋长不要生气!我确是殷小姐的旧友,是她生前托我,将一个礼物给青鸟先生。”

    紫心忙喊道,他停住了。

    紫心递上了一方檀木花钿盒子,春怀只是望着,却没有接。

    她颤抖着将盒盖扭开,给他看里面死去的花朵。

    花瓣殷红发黑,仿佛陈年的血。花蕊却是金色的,托举着翠绿的果核。

    “罂粟?你这是什么意思?”

    “参谋长不是正在禁毒吗?曲州最大的毒园你可知道在哪?”

    紫心的泪水已经冻结了,既然不能以情动之,那么便以利诱之。她释放了诱饵,耐心地观察猎物的反应。

    然而鹰隼从来不是猎物。

    宋春怀谨慎地望了望窗外,那里没有人,有灵鹿在看守着。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啪”地扣上了盒盖,冷冷地说:“我不知道,既然金小姐知道,不如去告诉冯司令。如今曲州禁毒之责全在他的身上。”

    “哼。”紫心冷笑了:“原来幽州无烟的口号是假的。”

    “禁烟当然是真的!”

    春怀剑眉倒竖,他恨大烟,恨鸦片,恨这曾夺走他几百条兄弟血肉的毒药。

    “但是,证据要确凿。”他郑重地说。

    “您要证据,我自然会给您证据。”

    紫心把盒子塞进宋春怀的手中,碰到了他冰冷而苍白的手腕。春怀的喉结不易觉察地抖动了一下。

    紫心推门而出。春怀呆立了一会,将折扇藏进怀中。

    城东,三个横眉立目的大汉围坐在面摊上大口喝汤,一旁的空碗已经叠起老高。

    一个黑衣女子走到摊前,冷冷问道:“都吃饱了吗?”

    六万站起来,嘿嘿地笑着,隆起的前胸在阴影里抖动着,一把方方阔阔的大刀用红布紧紧包裹背在身后。

    “大当家的,已经踩好点了,三女两男五口人。”他伸出手指比划着。

    “家伙都磨亮了吗?”紫心继续问。

    另外两个大汉从桌下抄起用布缠好的朴刀,齐声答道:“家伙雪亮亮,就差喝口血了!”

    “很好!”

    蓝紫色的月光把紫心从头淋到脚。

    她的头发,睫毛,黑纱下隐约露出的指甲尖都莹莹发亮,宛如引着鬼火。

    她笑了,嘴唇微张,整齐的牙齿也发着冰蓝色的光。

    她是阎罗殿前吃人的厉鬼。今夜,要去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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