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铁路货运轨道从东向西贯穿过破旧的老房子,把这方圆几公里的破败划得泾渭分明。

    三轮车吱吱嘎嘎地响着,车轮在年久失修的破碎水泥路面沙沙地碾过。

    热浪让前方晒得发白的马路扭曲着,夏初拭一拭额头的汗,费力地踩着车镫子,汗水浸透他的白色校服长袖,背心处透出皮肤的底色,勾勒出少年单薄的背影。

    车子后头浅浅堆了青青绿绿一车西瓜,是用来消暑的恩物。

    沿着铁路往西,再往南,穿过一片空荡荡的老平房,土路尽头是凸起的一栋二层小楼。

    灰瓦红墙,房顶起脊,带着上个世纪的老国营单位的风格。老居民都知道,这个单位早在十几年前就搬到南边十几公里外的新城去了。

    偌大的院子用个锈迹斑斑的稀疏铁门隔住,铁门下装了滚轮方便开合。门上一块木牌,上书几个墨色大字——“怀德孤儿院”。

    几个字和整个院子都有些潦草。平时铁门总是从里面锁着,今天因为有客人来,毫无防备地大大敞开着。

    夏初把车骑进去,熟络地转了个弯,伸手压下刹车,望向二楼那个门洞。

    公用教室内,不大的地方站得满满当当,都是年轻的面孔。

    七八个个头错落的少年、儿童正围在一起唱歌——一首赞美上帝的歌。身后的墙壁上涂刷着两块黑板,上面贴着各种五颜六色的画作,依稀可以看到“神爱世人”等等彩色粉笔字。

    院长是一对年过60的老夫妇,正欣慰地看着孩子们。

    许芃芃在人堆里用手打着节拍,眼睛却四处乱看。

    虽然是白天,但是这间学习室却很昏暗,头顶吊着几根细小的灯管发出微弱的灰白光。墙上的白粉斑斑驳驳,桌椅板凳都是不同款式拼凑来的,虽然被擦拭得很干净,但是还是难掩破旧。

    夏初走进门,注意到人群中那抹四处乱扫的视线,他不动声色地靠着墙,遮掉身后那条竖向延伸的裂缝。

    市里、区里的人已经来过几次了,说这里是危房,想让院长老夫妇把孤儿院关掉,把孩子们送到合适的地方安置好。

    严格地说,住在这里的不全是孤儿,有几个是爸妈常年在外的留守儿童,爷爷奶奶照顾不了,只知道院长夫妇做慈善、对孩子又好,便送了来。

    想到这里,他有些烦躁,背后顿时泛起一阵微小的刺挠。

    许芃芃注意到站在门边安静的少年,朝他笑了笑,微微弓着背,从队伍里钻出来。

    “你就是夏初吧?”她笑得眉眼弯弯,一口雪亮的白牙,说话里透着自来熟,“你能带我四处看看吗?赵院长说问你就行。”

    夏初看着那些正在欣赏表演的男男女女,从外表和气质判断,他们是放暑假来“做好事”的大学生。

    这种阵仗他见过很多次,他们一窝蜂地来,拍拍照、发发新闻,又一窝蜂地散了。

    “好。”他讷讷地点了点头,转身朝一边走去。

    他骑了老远的路去接收这些西瓜,浑身黏糊糊的。如果没有人到访,他本可以在院子里冲个凉,然后好好睡一会。

    “听说你是这里的‘老大’,今年高一是吗?”

    “开学就高二了。”夏初说。

    走过走廊,尽头就是一间集体宿舍。

    漆成淡黄色的门板是三四十年前的流行款式,看着很单薄,推开时合页发出轻微的响动。

    男生女生宿舍分列这座排房的两头。作为需要不定时对外展示的生活场景,男孩子的卧室常年“开放”,毕竟女孩子的住处多有不便。

    “我不是最大的,张春梅和我是同岁。”夏初说。

    “嗯?哦,我知道。”许芃芃说,随即噗嗤一声笑。

    ——她想起之前赵院长的介绍,说他们两个最大的孩子是品学兼优的“金童玉女”,经常照顾弟弟妹妹。老人家还冒着粉红泡泡地透露,希望他们两个将来能在一起,继承这间孤儿院。

    这个突兀的笑令夏初愕然,他转过头看她。

    许芃芃笑容和脚都刹不住,咚地撞在他肩头。

    “啊,我叫许芃芃,是本地师范大学三年级学生。”她成人化地伸出手,“还请夏初同学多多关照啊。”

    夏初记得,这所学校前两年刚进行的“专升本”,录取分数不是很高。

    她的笑在昏暗的走廊里很是亮眼,雪白的牙齿,笑容和皮肤都沾染上太阳的痕迹。

    夏初往后撤了撤,伸出手握上她四个指头尖尖,“您客气了,许姐姐。感谢你们的到访。”

    这样的话他一年不知要说多少次,有种不带感情的客套。

    许芃芃不以为意,从他身旁钻进门去。

    屋内采光还好,挨墙壁摆着两张上下床,跟学校宿舍那种差不多,乏善可陈,简易的蚊帐里被褥的花色隐隐约约可见。

    脚下是厚实的木地板,房间里飘散着雨季特有的淡淡霉味,还有一股属于男生宿舍那种不太宜人的味道。

    靠窗放着一张大大的陈旧的写字台,那种许芃芃印象中父辈们曾经用过的,宽大实木、造型沉稳。

    “这个可是老古董了。”她走过去抚摸着褪了漆的桌面,打量着桌子上的参考书,高中一二三年级的都有,数学、物理居多,从磨损的书脊来看都是旧书。

    “你平时就在这里学习吗?”

    夏初点了点头,这是他作为高中生唯一一块“自己的地方”。他微微皱着眉头盯着她的手,如果她要拉开抽屉或者乱翻他的书籍,他会马上引她下楼。

    他虽然住在这里,可是不代表任何一个陌生人可以长驱直入,随意翻捡他的生活。

    许芃芃只是背着一只手站在桌边,透过窗户看着院子。院子里有棵巨大的梧桐树,撒下浓密的荫凉。

    “你在自学吗?需不需要参考书?”她转过头来,亮晶晶的眼睛对着他。

    窗外高树上的蝉鸣传进来,被这双眼睛看着,夏初突然有些躁意。

    “你们不是做慈善来的吗,要不要看看我们的仓库?”声音照旧温和礼貌。

    “啊,对!去看看。”

    许芃芃赶在前头下楼,兴致勃勃。

    夏初领着她看了院子里的厨房,又打开浴室门。

    其他人都在楼上,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个。她带着他见惯了的那种生活条件好的人对这种窘迫的集体生活的无知,问这问那——

    “你们洗澡怎么办?”

    “有太阳能热水器。”

    “那冬天呢?这个好像不带电加热吧。”

    对方眼光如炬。

    没有电加热是因为要节省电费。但夏初没有这么说,他知道维持一大家子生活的不易,不想令人觉得赵爷爷抠门。

    “附近有个公共浴池。”

    “浴池?哇——我好久没去过浴池了,感觉很不错呢。”

    渐渐地,夏初觉得她和之前那些人有一点点的不一样。

    怎么说呢?很多人来到这里总是抱持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但这个女生不一样,她是真的觉得有趣,或者说,是尽量用一种稀松平常的平视在跟他交流。

    他一点不喜欢公共浴池,一个浅浅的水泥池子,表面上漂满了灰白色的浮沫和白花花的身体……冬天他宁愿凑合着用热水器半冷不冷的水快速地冲一冲。

    想到这里,他嘴角勾起了一抹宽容的笑——

    恐怕她说的浴池,跟自己去的浴池根本不是同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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