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室内，许芃芃捕捉到了这抹笑意。
这少年生得实在打眼，即便是推了一个圆滚滚的毛寸，也难掩好看。
身形瘦高，脸型流畅，紧凑的颧骨拱起一小块高光。一双清透的眼睛亮晶晶地掩在睫下，鼻梁和下颌角又带出几丝锋刃，举手投足之间有种跟眼下处境无关的矜贵。
“你笑了，”她歪歪头，“你笑起来很好看，应该多笑一些啊。”
夏初微微一怔，随即把头偏过去，“您看好了吗？看好了我把灯关了。”
她看得特别认真，手里还捧着个巴掌大的本子写写记记。
院子的大树下是一间矮房，工地上常见的那种彩钢板结构。
“这里是仓库。”夏初把门打开，靠在一旁。
许芃芃走进去，在眼睛适应昏暗之前，先嗅到灰尘和淡淡的霉味。
不大的一间屋，裸露的土地上堆满了各色鞋子，半旧的肮脏的，运动鞋、凉鞋、平底、靴子、闪钻、亮片、纯白、亮红……靠墙角是一张木床，光秃秃的床板上堆着层层叠叠的的衣服。
“你们……”许芃芃说不出话来。
“我们需要鞋子和衣服的时候就进来挑。”夏初淡淡地说。
“那为什么剩了这么多？”她问。
也太多了吧，简直是鞋子的小山和衣服的小山。
这是个好问题，夏初唇边浮现一丝笑意。
“因为大家都只管往这里送，也不管我们是否需要。赵爷爷说这些都是大家的爱心，我们不能拒绝，也不能处理掉，只能放在这里。”
“那你，那你……”许芃芃视线下移，盯着他脚上那双半旧的拖鞋。
——即便只是大略的几眼，她也估摸出这里的女鞋、女装特别多，可能平时热衷这种公益捐赠的都是家庭主妇吧，女人孩子的衣服本身也多，容易闲置。
而像他这个身高的少年，又正是抽条的时候，恐怕常常为不能找到合适的衣服、鞋子而苦恼吧？
夏初动了动脚趾，说：“我什么都不缺。”
参观完毕，许芃芃若有所思地站在院子里。
傍晚的阳光没有那么酷烈了。大家都已经完成了和孩子们在一起互动的任务，正在院子里列队，举着“大学生志愿服务队”的队旗预备合影。
“许芃芃！”
“快来，快来！”
几个同学喊她。
许芃芃转身朝那片夕阳走去。
“喂……”夏初突然喊住她，“过来帮个忙！”
他手放在一处突出地面的管子那里，管子周围的地面湿漉漉的。
许芃芃走过去。
“你像这样拉……”夏初站在一旁，一上一下地抽拉那个铁丝圈成的手柄，管子里突地冒出一股清水。
她顿时觉得好玩，接过来使劲地抽拉起来。
夏初低下头，凑在出水口旁，把脑袋、脖子放在流水下面洗了洗。
地下水凉丝丝，很快把他的溽热安抚下去。夏初抬起头，眯起眼睛，伸长脖颈卜楞着脑袋，水珠四散。
他面上带着笑，沾染了太阳的金色。
许芃芃看着这一幕，后退着往队伍里面赶，又对他说道：“我叫许芃芃，应许的许、‘芃芃其麦’的芃，下次可记住了！”
夏初笑了笑，歪头掏着耳朵里的水，站在树下看着他们拍照。
她个头中等，合影的时候站在队伍正中间，眼睛笑得弯弯，对着镜头比了个剪刀手。
呵，真老套。夏初脸上的笑意更盛。
如果不出所料的话，他们不会再来了。他想。
如是过了几天，大学生们果然没有再过来。
学习室墙上又多了几张画，是上次他们来的时候带着几个年龄小的孩子画的。
夏初盯着那几张崭新的画纸出神。
外头阴雨绵绵，他那部老旧的手机响了。
是同班同学打来的。
“老初，你厉害了！上了报纸了。”
夏初有些愣怔。
“你去网上看一下今天本市日报的社会版，上面那个叫夏初的不是你吗？好小子，我才知道你是……”
不待他说下去，夏初挂了电话。
他稳了稳神，拿手机搜索，很快找到了报纸的电子版。
《怀德孤儿院堆积如山的‘爱心’》，社会版的边栏，他很快锁定了一则报道。
新闻不长，大略是一些在怀德孤儿院的见闻。
这么多年了，怀德孤儿院第一次不是作为镶边背景出现。他印象中，以往都是“某某公司/人士到怀德孤儿院献爱心”这种千篇一律的内容。
他去看标题下的署名，记者是个陌生的名字，再往后看——“实习生许芃芃”。
这个名字……呵！原来她是这个“芃”。
夏初把手支在脸侧，垂着头一字一句地看这篇报道。
“一根不亮的灯管权当照明，赵院长向我们介绍了孤儿院的基本情况…… ”
“简易棚里安装着爱心团体捐赠的太阳能热水器，夏天的热水还算充足，但是到了冬天难免捉襟见肘。”
句句不提穷，句句都透露着窘迫。
随报道刊发的还有一篇署名模糊的评论文章《爱心也要精准投放》，大意是号召对弱势群体的捐助应该更加精准，以免浪费和不足两种状况同时出现。
夏初把手机放下，把头枕在胳膊上。
女生那日的身影又出现在眼前——我叫许芃芃，应许的许，‘芃芃其麦’的芃，下次可记住了！”
许芃芃、许芃芃……
他默默念着这个名字，把头埋在胳膊里。
办公桌电脑前，许芃芃翻看着电子版报道下面的评论，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怎么？捐赠也可以挑肥拣瘦了？］
［记者说的有道理，爱心捐赠也不是你处理垃圾和闲置的地方！］
［呼叫记者！记者，能不能给我这家孤儿院的电话，我问问他们需要什么。］
［这家孤儿院好像没有资质，捐的物资使用有没有监督啊？］
……
她看着评论，有些忐忑地望了望对面坐着的带教记者。
社会版公布的那个热线电话也打进来不少，也是各种声音都有。
记者老师放下电话听筒，看着她，面上阴晴难辨。
“贾老师，我是不是闯祸了？”许芃芃站起身，问。
贾姓记者看着她，“哈哈”笑了两声。
“小许，这才哪儿到哪儿，沉住气啊。这篇稿子我是看了的，也作了简单修改，还署名在你的前面，我是第一责任人。那边的情况我很了解，报道没有任何问题！放心，啊？”
她松了一口气。看得出来，贾记者对这篇稿子的反响有些意外，但他貌似觉得引发讨论是个好事，还安排她过几天再过去看看，对孤儿院的善款使用情况进行一下深入采访，对网上留言给予一些反馈和解答。
等谈话告一段落，那部红色座机又响了，贾记者接起来，应了声“在 ”，把话筒递给许芃芃。
许芃芃满头问号地接过电话，“喂？”
“许姐姐，你的文章我看到了，我们两个见一面。”
“你是……夏初？！”听对方的语气，这让她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雨淅淅沥沥，许芃芃打车来到铁路以北的一间网吧。
这里基本属于城郊，周边都是村落。好在靠着条省道，临路都是大大小小的小饭馆、汽修店。
星星网吧开在几个烟熏火燎的小馆子二楼，给这片街道带来点互联网时代的氛围。
“夏初在吗？”她问服务台的女生。
“夏夏！”女服务生从头到脚扫了她一眼，向网吧深处喊了一嗓子。
“里面左拐就能看到他了。”女生伸出手指了指。
许芃芃沿着走道往里走，视线所及都是杵在椅子背上的脑袋，空气中混合着体味、饭菜和二手烟的味道。
走到尽头，左看右看，在一处空置的座椅后头看到了忽隐忽现的半个栗子头。
她走过去，弯下腰，笑着打招呼：“喂！”
正在修理电脑的夏初慌忙起身，不小心碰到了脑袋。
许芃芃往后撤了撤，仰起头。他身量高，此时离得近了，面容又严肃，略微有一种压迫感。
不等她再说什么，夏初握住她的手腕，“去那边说话。”
他穿着有些褪色的淡蓝色圆领t恤、牛仔裤，脚上仍旧趿拉着那双杂货店常见的黑色塑料拖鞋。人走得很快，修长的跟腱在挽起的牛仔裤脚若隐若现。
通过一扇安全门，眼前狭窄幽暗的楼梯间内。
“原来，你那天是来采访的啊？”
他笑着说，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头顶的安全出口指示灯冒着绿光，让他本就白皙的脸显得更加瘦削。
“怎么了？”许芃芃问，“带我的老师跟赵院长可熟了，提前打过招呼的。”
“‘市一高学生夏初告诉记者…… ’”夏初一字一顿地念出报道上的内容，“我告诉的是记者吗？我告诉的是你啊——一个来关心我们的姐姐！”
“啊……”她想到了什么，“你不想接受采访？！”
“准确地说，是不想被披露名字。”
夏初把她放开，颓然地坐在积满了灰尘的台阶上，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根烟。
“喂！未成年不可以。”许芃芃将烟从他嘴巴上捞走。
夏初从臂弯里抬起头，幽幽地说，“你也知道我未成年？我家里的事情，学校除了极个别老师知道，其他人都不知道。”
这少年生得实在打眼，即便是推了一个圆滚滚的毛寸，也难掩好看。
身形瘦高，脸型流畅，紧凑的颧骨拱起一小块高光。一双清透的眼睛亮晶晶地掩在睫下，鼻梁和下颌角又带出几丝锋刃，举手投足之间有种跟眼下处境无关的矜贵。
“你笑了，”她歪歪头，“你笑起来很好看，应该多笑一些啊。”
夏初微微一怔，随即把头偏过去，“您看好了吗？看好了我把灯关了。”
她看得特别认真，手里还捧着个巴掌大的本子写写记记。
院子的大树下是一间矮房，工地上常见的那种彩钢板结构。
“这里是仓库。”夏初把门打开，靠在一旁。
许芃芃走进去，在眼睛适应昏暗之前，先嗅到灰尘和淡淡的霉味。
不大的一间屋，裸露的土地上堆满了各色鞋子，半旧的肮脏的，运动鞋、凉鞋、平底、靴子、闪钻、亮片、纯白、亮红……靠墙角是一张木床，光秃秃的床板上堆着层层叠叠的的衣服。
“你们……”许芃芃说不出话来。
“我们需要鞋子和衣服的时候就进来挑。”夏初淡淡地说。
“那为什么剩了这么多？”她问。
也太多了吧，简直是鞋子的小山和衣服的小山。
这是个好问题，夏初唇边浮现一丝笑意。
“因为大家都只管往这里送，也不管我们是否需要。赵爷爷说这些都是大家的爱心，我们不能拒绝，也不能处理掉，只能放在这里。”
“那你，那你……”许芃芃视线下移，盯着他脚上那双半旧的拖鞋。
——即便只是大略的几眼，她也估摸出这里的女鞋、女装特别多，可能平时热衷这种公益捐赠的都是家庭主妇吧，女人孩子的衣服本身也多，容易闲置。
而像他这个身高的少年，又正是抽条的时候，恐怕常常为不能找到合适的衣服、鞋子而苦恼吧？
夏初动了动脚趾，说：“我什么都不缺。”
参观完毕，许芃芃若有所思地站在院子里。
傍晚的阳光没有那么酷烈了。大家都已经完成了和孩子们在一起互动的任务，正在院子里列队，举着“大学生志愿服务队”的队旗预备合影。
“许芃芃！”
“快来，快来！”
几个同学喊她。
许芃芃转身朝那片夕阳走去。
“喂……”夏初突然喊住她，“过来帮个忙！”
他手放在一处突出地面的管子那里，管子周围的地面湿漉漉的。
许芃芃走过去。
“你像这样拉……”夏初站在一旁，一上一下地抽拉那个铁丝圈成的手柄，管子里突地冒出一股清水。
她顿时觉得好玩，接过来使劲地抽拉起来。
夏初低下头，凑在出水口旁，把脑袋、脖子放在流水下面洗了洗。
地下水凉丝丝，很快把他的溽热安抚下去。夏初抬起头，眯起眼睛，伸长脖颈卜楞着脑袋，水珠四散。
他面上带着笑，沾染了太阳的金色。
许芃芃看着这一幕，后退着往队伍里面赶，又对他说道：“我叫许芃芃，应许的许、‘芃芃其麦’的芃，下次可记住了！”
夏初笑了笑，歪头掏着耳朵里的水，站在树下看着他们拍照。
她个头中等，合影的时候站在队伍正中间，眼睛笑得弯弯，对着镜头比了个剪刀手。
呵，真老套。夏初脸上的笑意更盛。
如果不出所料的话，他们不会再来了。他想。
如是过了几天，大学生们果然没有再过来。
学习室墙上又多了几张画，是上次他们来的时候带着几个年龄小的孩子画的。
夏初盯着那几张崭新的画纸出神。
外头阴雨绵绵，他那部老旧的手机响了。
是同班同学打来的。
“老初，你厉害了！上了报纸了。”
夏初有些愣怔。
“你去网上看一下今天本市日报的社会版，上面那个叫夏初的不是你吗？好小子，我才知道你是……”
不待他说下去，夏初挂了电话。
他稳了稳神，拿手机搜索，很快找到了报纸的电子版。
《怀德孤儿院堆积如山的‘爱心’》，社会版的边栏，他很快锁定了一则报道。
新闻不长，大略是一些在怀德孤儿院的见闻。
这么多年了，怀德孤儿院第一次不是作为镶边背景出现。他印象中，以往都是“某某公司/人士到怀德孤儿院献爱心”这种千篇一律的内容。
他去看标题下的署名，记者是个陌生的名字，再往后看——“实习生许芃芃”。
这个名字……呵！原来她是这个“芃”。
夏初把手支在脸侧，垂着头一字一句地看这篇报道。
“一根不亮的灯管权当照明，赵院长向我们介绍了孤儿院的基本情况…… ”
“简易棚里安装着爱心团体捐赠的太阳能热水器，夏天的热水还算充足，但是到了冬天难免捉襟见肘。”
句句不提穷，句句都透露着窘迫。
随报道刊发的还有一篇署名模糊的评论文章《爱心也要精准投放》，大意是号召对弱势群体的捐助应该更加精准，以免浪费和不足两种状况同时出现。
夏初把手机放下，把头枕在胳膊上。
女生那日的身影又出现在眼前——我叫许芃芃，应许的许，‘芃芃其麦’的芃，下次可记住了！”
许芃芃、许芃芃……
他默默念着这个名字，把头埋在胳膊里。
办公桌电脑前，许芃芃翻看着电子版报道下面的评论，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怎么？捐赠也可以挑肥拣瘦了？］
［记者说的有道理，爱心捐赠也不是你处理垃圾和闲置的地方！］
［呼叫记者！记者，能不能给我这家孤儿院的电话，我问问他们需要什么。］
［这家孤儿院好像没有资质，捐的物资使用有没有监督啊？］
……
她看着评论，有些忐忑地望了望对面坐着的带教记者。
社会版公布的那个热线电话也打进来不少，也是各种声音都有。
记者老师放下电话听筒，看着她，面上阴晴难辨。
“贾老师，我是不是闯祸了？”许芃芃站起身，问。
贾姓记者看着她，“哈哈”笑了两声。
“小许，这才哪儿到哪儿，沉住气啊。这篇稿子我是看了的，也作了简单修改，还署名在你的前面，我是第一责任人。那边的情况我很了解，报道没有任何问题！放心，啊？”
她松了一口气。看得出来，贾记者对这篇稿子的反响有些意外，但他貌似觉得引发讨论是个好事，还安排她过几天再过去看看，对孤儿院的善款使用情况进行一下深入采访，对网上留言给予一些反馈和解答。
等谈话告一段落，那部红色座机又响了，贾记者接起来，应了声“在 ”，把话筒递给许芃芃。
许芃芃满头问号地接过电话，“喂？”
“许姐姐，你的文章我看到了，我们两个见一面。”
“你是……夏初？！”听对方的语气，这让她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雨淅淅沥沥，许芃芃打车来到铁路以北的一间网吧。
这里基本属于城郊，周边都是村落。好在靠着条省道，临路都是大大小小的小饭馆、汽修店。
星星网吧开在几个烟熏火燎的小馆子二楼，给这片街道带来点互联网时代的氛围。
“夏初在吗？”她问服务台的女生。
“夏夏！”女服务生从头到脚扫了她一眼，向网吧深处喊了一嗓子。
“里面左拐就能看到他了。”女生伸出手指了指。
许芃芃沿着走道往里走，视线所及都是杵在椅子背上的脑袋，空气中混合着体味、饭菜和二手烟的味道。
走到尽头，左看右看，在一处空置的座椅后头看到了忽隐忽现的半个栗子头。
她走过去，弯下腰，笑着打招呼：“喂！”
正在修理电脑的夏初慌忙起身，不小心碰到了脑袋。
许芃芃往后撤了撤，仰起头。他身量高，此时离得近了，面容又严肃，略微有一种压迫感。
不等她再说什么，夏初握住她的手腕，“去那边说话。”
他穿着有些褪色的淡蓝色圆领t恤、牛仔裤，脚上仍旧趿拉着那双杂货店常见的黑色塑料拖鞋。人走得很快，修长的跟腱在挽起的牛仔裤脚若隐若现。
通过一扇安全门，眼前狭窄幽暗的楼梯间内。
“原来，你那天是来采访的啊？”
他笑着说，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头顶的安全出口指示灯冒着绿光，让他本就白皙的脸显得更加瘦削。
“怎么了？”许芃芃问，“带我的老师跟赵院长可熟了，提前打过招呼的。”
“‘市一高学生夏初告诉记者…… ’”夏初一字一顿地念出报道上的内容，“我告诉的是记者吗？我告诉的是你啊——一个来关心我们的姐姐！”
“啊……”她想到了什么，“你不想接受采访？！”
“准确地说，是不想被披露名字。”
夏初把她放开，颓然地坐在积满了灰尘的台阶上，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根烟。
“喂！未成年不可以。”许芃芃将烟从他嘴巴上捞走。
夏初从臂弯里抬起头，幽幽地说，“你也知道我未成年？我家里的事情，学校除了极个别老师知道，其他人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