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厢房正闹得厉害。

    周大老爷抽断了两个藤条,累得脸红脖子粗,吭哧吭哧坐在太师椅上喘粗气。

    地上,周蕴文被打的满身都是猩红血印,摇摇晃晃地跪着,不过是憋着一口气不肯倒下。

    周大老爷望着他,头疼欲裂。他这番狠狠敲打,不光是现下周家有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大房动静,同时,他很是想借此给这个给自己捅了个大篓子的犬子一些教训。

    周大老爷指望着把这头倔驴打的没脾气了,正好留在家里娶妻生子,尽早灭了那些什么狗屁救国救民的念头。他是他的第三子,既没有出生在他和夫人最浓情蜜意的时候,也没有投胎到他最心爱的小妾肚子里。周大老爷妻妾成群,最不缺的就是儿子。一个没有任何期待的孩子忽然有了自己的打算,其实是一件很头痛的事。

    就比如眼前这位,莫名其妙地要考官费生,要出国读书,学了一堆危险思想回来。只会给他添乱。

    这小子还是嫩,一旦明白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好,谁还稀罕抛头颅洒热血地干革命啊。

    大抵是周蕴文此刻的情形太过可怜了。

    族中亲友纷纷上前拦住周大老爷,连哭带劝,有情有理。俨然一副宗族亲厚的和睦景象。只有一个年轻人被打的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吁吁地喘着粗气。可偏偏大家都围在周家真正的主人身边,端茶递水,劝他斯人已逝,不要为了“不孝子”气坏了身子。

    杳月端着食盒来到厢房门外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她没想到有这么多人,赶紧躲在一旁,等人都散了,才缓步挪过去。

    方行至门边,却正好听到屋内周大老爷的声音传了出来,“老三,如今我和你母亲年岁已高,你出去了这么多年,也不要再折腾了。日后留在家中,娶妻生子才是正事。你母亲这些年帮你张罗了不少好人家的姑娘......”

    “父亲。”年轻人的声音传出,话音干脆利落,没有丝毫迟疑的成分,“蕴文自十二岁出国便早已起誓成为不婚主义者,我的肉/身性命、精神理想都已尽数许国,且不说如今国恨家仇尚未一雪前耻,便是理想世界到来,蕴文亦无心婚姻。”

    周蕴文的声线沉静,一开口便让人联想到饱读诗书温润如玉的书生,和他那张不曾掩饰倔强的脸比对起来很不贴合。

    周大老爷气急败坏,本想做出一副慈父模样,恩威并施,但此刻也忍不了了。他像是被烫到屁股,站起来指着胆敢忤逆他的儿子的鼻子骂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周老三你个混账玩意。老子送你出去,不是为了养个和尚回来的!”

    周蕴文仍旧不恼。他早已对父亲这幅暴怒的模样习惯。

    更何况,他本就是如此:心中有了主意,任尔东西南北风。

    “父亲福泽深厚,身边最不缺的就是尽孝的儿子。蕴文不孝,没有生出一副得父母疼爱的皮囊了,自小就是野草这般地长到了如今这般年岁。到如今,蕴文已放弃向父母大人期望的样子靠拢,也请不要把这份‘孝心’强塞给儿子了。”

    周大老爷冷笑,“野草?周老三,我一没饿着你,二没虐待你。我和你娘费心费力给你张罗亲事,倒张罗出怨恨来了?老三,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我们境界都没你高。可你知不知道我周家虽不是什么高门显贵,但这份基业也是你爷爷跟着大帅在马背上提着脑袋过了一辈子才挣回来的。你要革命,就是跟大帅过不去,你明不明白?”

    然而无人应答。

    杳月好奇,悄悄从窗缝往里看。只见周蕴文垂着被汗湿的头,像只斗败的孔雀,看着没来由地让人心碎。片刻,他似乎积蓄了几分力气,费力仰起头来。

    杳月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那一双眸子又黑又亮,似乎刚刚被泪水洗刷过。他顿了片刻,坚持道,“中国如今内忧外患,东有日本凶相毕露,西有德王虎视眈眈,可我国内仍是不知危险逼近,只囿于眼前个人得失,大帅更是跟日本人狼狈为奸!儿子革命,革的是全天下不顾国之将来之败类之命......便是父亲不许,我活着一日,也要坚持一日......”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撕破空气,也打碎了周蕴文后面没说完的话。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周大老爷气得脑仁疼,也懒得跟他周旋,随即祭出致命一击——

    “你舍身忘死!你大义凌然!可我只问你,你害死了你七弟还不算完,非得害死我周家这百来口人才满意吗?你母亲,你祖父祖母,你的叔叔婶婶弟弟妹妹们,他们做了什么对不起国家的事?你若事发,他们都得为你陪葬!”

    一句话狠狠插在周蕴文的心尖上,周蕴文也不过是个二十岁的青年,当即错愕地仰望着父亲。

    许久才道,“父亲,您明知道这非我本意。家国大事,要刮骨疗伤,就有流血牺牲。身为中国人,怎么能只计较个人得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够了,我没空听你这些虚无缥缈的大道理。”周大老爷趁热打铁,“老三,你七弟可是从小就爱粘着你,敬仰你。可到头来,换得什么?!老三,他可是客死他乡,做了孤魂野鬼啊。”

    映在窗棂上的侧影剧烈一颤。

    周蕴文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缝,泪水倏尔落了下来,宛如溃堤江河一发不可收。

    “老三,你母亲身体近来不好了,如今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难道要他日九泉之下再多一个因你而死、不、瞑、目的人吗?”

    “父亲!”周蕴文的声音颤抖着,许久,“恳请父亲......不要再说了。”

    周大老爷暗自笑了,并不觉得儿子这样让人可怜,只是觉得胸有成竹——这愣头青跟他斗还是嫩点,说出来的话愈发武断专横,“老三,你若还是个人,有些良心,就娶亲生子,将来过继给你七弟,让你母亲不要因为你天天心惊胆战了。”

    “你的婚事,不是商量。我还没死呢,这个家的任何人和事都得听我的。你不要给我耍心思,老子跟你还是耗得起的。”

    周蕴文神情恍惚,眼前似乎飘过七弟的模样,以及他死时胸前那个血淋淋的大洞,可他偏偏什么都不能说。在即将要做的那件事未成之前,在给七弟报仇之前,谁都不能说。

    可他同时知道父亲作为家族家长的铁血手腕,若是全然惹恼了他,自己真可能一辈子出不去这牢笼了。

    终于,周蕴文仰起头来。

    他脸上泪痕未干,却早已不再哭了。杳月在窗外偷看,心也随着他颊上随着窗檐雪色反光的痕迹,明明灭灭,说不出话来。

    “婚姻之事,我可以答应。但我也有三个要求,还望父亲恩准。”

    周父要的就是他这一句,一步退步步退,当即也不激他,只顺着他的话应下来,“你说。”

    “第一,不穿马褂,不带瓜皮帽,不坐轿。”

    “第二,我娶媳妇,不是为了替我给七弟赎罪的,所以婚后不要孩子。”

    “第三,婚后不可将我扣在家中。婚后,我会带着妻子一起回德深继续学业。”

    周大老爷给自己添了杯茶,冷着脸不说话。

    “可以吗?”周蕴文仰头望着他,一双眸子沉静如古井,“若以上三点都能做到,儿子的婚事全凭父母做主,还望婚事越快越好。”

    *

    眼瞧着周大老爷离去许久,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门外推开。

    屋子里有淡淡血腥味,杳月没见过这阵仗,却也没慌,赶紧指挥青梅去找些金疮药来。青梅得令离开,屋子里只剩下杳月自己。

    一时竟然没找到周蕴文在哪。

    “周家三哥?”

    杳月颤巍巍地喊他,声音细弱蚊蝇,像是怕把鬼吵醒。

    忽然她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给绊住,踉跄了两步,正好跌倒一团热腾腾的“东西”面前。

    杳月先往地上看,竟然是一条铁链,顺着铁链往上,是一只瘦削苍白的手。眼前这人正是周蕴文。

    距离太近,杳月脸上一红。而周蕴文双目紧闭,似乎陷入熟睡。他双颊绯红,杳月跟他还有些距离却已感受到某种诡异的热度。

    她心一惊,伸手往他额前探去,却不想方才还昏睡的人一下伸出手来抓住她纤细的手腕。

    杳月被吓得“啊”了一声,二人四目相对之际,她怔然地望着眼前的男子。

    “你发烧了。”

    许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然而周蕴文大概已经力气耗尽,似乎想说什么,却忽然脑袋一歪,再次陷入昏迷。

    好可怜啊,杜杳月伸出冰凉的手托住他滚烫的脸颊,试图可以让他舒服一些。

    不知是否是这招确有奇效,万籁俱静间,杳月隐约听到他唤了声娘。

    声音低哑黏糊,彷徨地像个流浪的小孩。

    鬼使神差间,杜杳月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伸出手来将他的头轻轻地搂在了怀里。

    *

    青梅端着金疮药赶来的时候,只见杳月正站在门口冻得直跺脚。

    “姑娘怎么不进去?”

    然而杜杳月却没有回答她,只是仓促嘱咐道,“你家少爷情况不好,发了高烧,赶紧去请医生吧!我也要走了。”

    “诶,杜小姐,杜小姐!”

    青梅在后面喊她,可杳月通红着脸,只快步往外走去。

    青梅奇怪地往屋内看了一眼,只见房内,自家少爷歪着脑袋靠着墙昏睡着,而他身上搭着一件簇新的雪貂围脖,在月色下闪烁着银白色的低调光芒。

    这是......青梅眼珠一转,随即眉开眼笑,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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