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月还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办公场所,眼见周遭都是些穿着制服行色匆匆的人,不觉有些局促。

    周蕴文的办公室锁着,没人。周遭下属得知她是邹主任的妹妹,便先将她带到了楼上方宇的办公室里。

    房门没关,隐隐约约可以看出房主方才行事焦急。下属敲敲门,“方主任,邹主任的妹妹来了。”

    这本是极寻常的一句话,可杳月却注意到正伏案奋笔疾书的男人忽然浑身一机灵,似乎被吓了一大跳。而且他抬头时眼底闪过一抹浓的匀不开的怒意......身边带路的下属手一抖,再次印证杳月并非眼花——

    屋里的人似乎很不愿意在这时候被人打扰。

    但方才他的房门是开着的,若是有不可告人的事要做合该反锁门才对。

    更何况,杳月确定敲门时那人也并未露出这种狠厉神色,而是在听到下属禀明来路时才生出恼意。

    杳月的目光落在他伸手拦住的本子上——难道这个人在做什么不能让邹应以及任何同邹应有关的人知道的事吗?

    而屋里的方宇早已换上一副天衣无缝的面具从里面走了过来,“诶呦,这位就是邹小姐吧?当真是久仰大名。”

    他这幅亲切和善的样子实在是自然,以至于杳月都要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看错了。同时她也很疑惑,“我哥跟你们提起过我?”

    其实没有。周蕴文欲保护杳月从不轻易袒露她的情况,即便是谷先生追问也是寥寥几句搪塞。而方宇如此这般说就是为了诈她一诈。

    邹应是只老狐狸,说出去的话滑不留手。可眼前不是有现成的傻丫头送过来吗?

    “那可不,平日里就我跟邹主任关系好,他时常念叨你呢,你可是他心尖上的人。”

    杳月莫名其妙。不过方宇算是错看了她,她本就不是那种乖巧温顺的大家小姐,这两年被周蕴文惯得更是无法无天。当即装出一副天然懵懂的样子来,大喇喇道,“方主任,你平时说话就这么恶心吗?”

    怼得方宇无言以对,只能尬笑。

    杳月终于能抽空问起邹应的下落来,而她留了个心眼借口钥匙丢了,要拿周蕴文的钥匙去配。

    方宇惊讶,“昨夜我们协助军队捉拿逃犯,邹主任负伤当晚就送去医院了。他没跟您说吗?”

    昨晚的事在校园里闹得沸沸扬扬,杳月哪怕当晚没时间知道,早上出门也是知道了。

    只是她不知道邹应在这场混乱中受了伤。

    “他伤的严重吗?”

    杳月紧张起来,当即不愿再同方宇周旋,转身就要冲去医院。而方宇怎么可能放过她,当即“好心”带她到医院去了。这一路上可不消停,又是问她的籍贯,又是聊她的过往。杳月怎么听都感觉他是在试探自己与邹应的关系。

    可兄妹相依长大的身份很古怪吗?

    杳月不信,这样的身份在这样的乱世中伸手就能抓到一大把,有什么好怀疑的?

    亦或者是她和邹应的关系.....引得旁人的怀疑了吗?

    冷不丁,杳月眼前又浮现出方才被他急于掩饰的本子来——那本子里有对她二人关系的怀疑和推断吗?

    其实杳月自己对邹应、对她二人的关系也是有所怀疑的。而邹应对她好的毫无保留也无所求,以至于好到杳月觉得除了亲情,无法再用任何感情去解释他的无私,所以尽管有所怀疑,她似乎潜意识里刻意地没有将其放大。

    然而在昨天夜里,在那个天翻地覆让她以为自己差点死过一回的漆黑巷口,恐怖的景象好像和记忆里失色的某个片段深刻重叠,杳月清晰地记得自己在那一刻,在以为将命丧黄泉的那刻,脱口而出的名字——

    周蕴文。

    一个陌生空白的却又让她下意识觉得一定是对自己很重要的名字。

    那是谁的名字?

    杳月只知道与那三个字同时出现在脑海里的,是熟悉的、温暖的、安全的——

    邹应的脸。

    她和邹应......真的是兄妹关系吗?

    然而仿佛是身体的某种自我保护机制,当她想要由此深思时脑子里便会传来千针穿刺般的疼痛,令她呼吸一滞。

    “邹小姐还好吗?是不是司机开的太急,晕车了?”

    杳月不愿他看出自己身体的异样,强忍着眩晕感借坡下驴道,“是,我早上出来得及,没吃饭。”

    车子在医院门口停稳。方宇殷勤地亲自去街边商铺给她买饭,杳月有心甩开他——这个人黏黏糊糊的,像是冬天小孩鼻孔下的黏鼻涕,总让她恶心——于是也不等他,自己一转身跑进医院。

    反正医院里有的是护士,周蕴文又非一般人物,必定是住特护病房的。果不其然,杳月抓到的第一个护士就给她指明方向。杳月心跳如雷,三步并作两步飞速上了楼,手刚搭在门把手上时,身子却顿住——

    杳月透过门上的窗户望进去,只见段杭坐在床边,双手正紧紧攥住周蕴文的手。

    气氛正好。

    *

    昨夜北平城下了好大一场雪,簌簌落雪齐齐堆到人小腿肚子那。

    而周蕴文福大命大——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段杭给捡走了。

    其实这并非偶然。事发之后段杭一直在为肖定倾的事情奔走,然而现下肖定倾的事正在风口上。段杭忙了一晚上无果,正顶着漫天风雪返校之际,看到了倒在大街上的周蕴文。

    看到俯趴在地上、双眼紧闭的周蕴文时,他身上已经落了一层白茫茫的雪片。

    段杭凑近看是他,转身就要走,可是却迈不动步子。

    恨周蕴文吗?她必定是恨的。她恨他心狠手辣,恨他不念旧情,恨他卖身投靠,恨他理想不在。

    可与此同时,她也是爱周蕴文的。人怎么可能在顷刻间移情?且不说她朝思暮想了他这么多年,在这之前,她们三个曾那样要好。

    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周蕴文冻死在北平的寒风里?

    *

    杳月赶到的时候,周蕴文还陷入昏迷。

    她忙了这一早上,提心吊胆了一早上,怎么也没想到最近见到的却是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的周蕴文,以及他床边的段杭。段杭精神不济,显然是陪了一晚上。

    二人见面,反而是段杭更自得一些。她挥手低声道,“他需要静养,咱们去外面说吧。”

    姿态亲切又不容置疑,仿佛她是这个房间里的一切的主人。包括床上的那个男人。

    原本她们才应该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两个人的,可不知为何,杳月想起方才看到的,她们交叠在一起的双手。仿佛就是那样的简单恬静的美好令她偃旗息鼓,自甘听话,跟随在段杭的身后走出病房。

    两个人到走廊的拐角处说话。

    “他没事,只是太累。”段杭没有看她,而是自己撑着双臂眺望廊外天空。她不希望杜杳月同自己对视,更不希望她看到她眼中的、连自己都无法分辨的、不知道是羡慕还是嫉妒的情感,“医生说,他只是心力憔悴,需要好好休息。”

    杳月的心落下来,然而还没等她长呼一口气,段杭的声音就响起来,“你说邹应每天在忙什么呢?他自己选的路,也会这样心力憔悴吗?你知道他在为什么而心力憔悴吗?”

    杳月仓惶抬头,正对上段杭冷冰冰的目光。

    段杭勾起嘴角,“果然,你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这些年,你就是这样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他对你的照顾吗?”

    段杭心中有气,本欲直呼其名,临了忽然想起邹应之前的嘱托,只好简短道,

    “你没有心。”

    她一步步逼近杳月,几乎是将她逼到了角落里,“你不配得到他的爱。”

    杳月应该争辩的,可不知是否是段杭对邹应的爱意和怜惜都太过赤裸,以至于愈发令她相形见绌,愈发衬托出她的干涸与庸俗,杳月无话可说。

    她只好顾左右而言他说,“我来看看他,我来看看他是否平安。”

    “你看到了他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段杭的嘴角闪过一丝冷笑,语气难掩挑衅,“所以呢,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把他喊起来,陪你说几句话,好好安抚一下你幼稚又脆弱的心情?”

    “我没有!”杳月眼里有泪,“我不会这样的。”

    “话别说的这么轻巧.......你根本不知道你把他害成什么样。他现在的处境,全都是拜你所赐!”

    *

    段杭握着一只浑圆的苹果削皮,神情仓惶。

    床上的周蕴文不知何时醒了,虚弱道,“阿杭.....是你救了我。”

    段杭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蕴文伸手握住她拿着刀的手,缓缓道,“谢谢。”

    手背忽然而来的温暖让段杭眼眶一阵湿热,仿佛只一瞬间,她滔天的恨意便消散了。她看着他额上裹着的纱布,眼底的心疼终于肆无忌惮地流泻而出,“你受了伤,应该赶紧去医院,满城乱跑干什么?若不是我偶然经过,你真的要暴尸街头了。”

    她撇撇嘴道,“邹应,我可还没准备好你的报应来的这样快。”

    周蕴文轻轻活动了一下脑袋,闷痛几乎淹没了他。当即眼冒金星,只得又重重摔回床上。

    “杳月......”他想起来,“还没找到杳月......”

    当即掀开被子,又要站起来去找,却被段杭一把按下。

    她望着邹应,似乎是恨又似乎无解。

    末了,她垂下头来,“原来,昨晚那么大的风雪,你枉顾自己的性命,就是为了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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